龙阳君施施然坐下,慢慢饮茶。
魏子佩的目光从姜贲身上收回来,神情悲伤又失望,抬手按着地面起身,看向龙阳君道:“他说把本宫送到公子这里就可以放心,是因为赵国要打燕国,魏国可暂避战祸吗?”
木已成舟,魏子佩总算想起龙阳君是父王御封的公子,她应该对他以“公子”称之。
“是,”龙阳君道,“原本魏公子差遣公主前往齐国,就是要暂避战祸的。姜贲很聪明,所以把殿下留在这里,便放心走了。”
他就这么放心吗?
龙阳君毕竟是个男人,怎么懂得照顾人?
说起来,来的路上她虽然被禁锢在车厢中,但是姜贲也给了她一个丫头使唤。
魏子佩抿唇低头,手指下意识攥了攥衣襟。
不知怎的,她竟对姜贲生出些怨怼。
这一幕正落在龙阳君眼中。
他含笑低头,若有所思地用银匙舀出茶盏里的浮沫,叹息般道:“齐国姜公子,乱世中识时务、知进退,虽然年纪尚小,也可谓之大丈夫。”
魏子佩如同被人瞧见心事般猛然看过来,又别扭地转身,寻找营帐去沐浴更衣了。
天已大亮,外面热闹起来。
没想到这六国争斗的风雨,仅用了一晚上,便完全换了个形势。
睁开眼,又困倦地闭上,姜禾闻到桃花初绽的香气,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药香萦绕。
她是病了吧,呼吸间感觉胸肺疼痛,似乎有沉甸甸的石头压着。
再次睁开眼,姜禾很快便确认了自己的位置。
魏国洛阳,梨花小院。
只是不明白床帐上那些被小丫头采菱带走的珍珠帐幔,又为何恢复如初了。晨光落在圆润的珍珠上,一个个细小的光点缓缓转动,像在抚慰着什么。
她轻轻转过头,看到了答案。
窗子前的几案旁,斜倚着一个年轻人。他身穿银白深衣,腰间系着的三棱箭头已经不见,只垂着一块青色的璞玉。
魏忌睡着了。
深深的倦意和担忧浮现在他的脸上,从窗外进来的凉风吹动着他的额发,看他下意识蜷缩的样子,是有些冷了。
春寒最易生疾,莫要着凉了。
姜禾扶着床架起身,想要给他搭一件棉袍。可她的脚刚刚触及地面上的毯子,魏忌便醒了。
刚刚还松弛的身体一瞬间紧绷,他猛然抬头向姜禾看过来,看到她醒了,看到她怀里抱着的棉袍,顿时明白她要做什么。
魏忌眼中浮现一丝感动,然而却很快隐藏,换上轻松舒展的神情。
“小禾,”他依旧这么唤她,起身道,“你醒了?好些了吗?”
“叨扰公子。”
姜禾又坐回床榻,她感觉自己浑身无力心脉虚乱,缓了缓才能开口说话。
因为这明显有些疏离的语气,魏忌原本喜悦的心重新沉回去。
他想起上次他们在雍国见面时,她酒醉中说的那些话。
她说谁让他死了,她就杀了那人。
那是魏忌听过的,最暖心的话。
转眼已经过去半年了。
这半年,他没有一刻不在想她。
魏忌向前一步,似乎要说什么。可他看到虚弱的她,顿时开不了口。
姜禾向来注意饮食,三餐得当、夜晚早睡,很少生病。
她病了的样子,真让人恨不能替她。
于是魏忌不再说话消耗姜禾的精神,他停脚转身道:“我去唤大夫过来诊脉,吩咐采菱送药。”
“魏公子。”姜禾却忽然唤了他一声。
她斜靠着床栏,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按着床榻支撑身体,眉心微蹙,唇角有些发白。原本明艳昳丽的脸颊疲倦而担忧,开口问道:“津门那里,如何了?”
津门,是赵、魏、燕三国和谈使节会谈之地,也是她与他商量挑动赵燕战争的地方。
即便到这个时候,她还在挂念雍国国事。
她明明是,该无忧无虑被人呵护心疼的女子。
魏忌忽然对赵政生出恨意。
“小禾,”忍下想要出口的谩骂,他温雅道,“你放心,姜贲做得很好。燕国百口莫辩,赵国已经往边境增派兵马,不日便会决战。”
说完这些他离开卧房,忽然觉得脚步虚浮,似乎被抽干了力气。
姜禾很熟悉这个大夫。
他是先前为父亲行针治疗头病的安大夫。
父亲离开后,他又回到魏忌府上,继续为他做事。
安大夫细细为姜禾诊脉,神情含笑,对姜禾道:“殿下比之前在这里时,心脉损耗不小。”
那时吗?
站在安大夫身边的魏忌深吸一口气,没有作声。
那时姜安卿还在,虽然姜禾为了救出父亲,与他龃龉不少。但如今回忆起来,那竟然也是不可多得的珍贵时光。
“请问大夫,本宫的身体如何?”姜禾轻声道,似乎并不愿意提及以前。
“忧思过重,再加上奔波中休息和饮食都没有注意,心脉损耗气血不足所致,并不严重。殿下年轻,吃几副药就好了。昨夜殿下回来时,小人已经给殿下抓过药,宗管事在看顾着药炉,估摸着快好了。”
只要是入口的东西,宗郡必然会亲自看顾的。
安大夫收起脉枕想要离开,却又忍不住道:“听说殿下在打听长桑君或者扁鹊后人的消息?”
看来韩国虽然被灭,消息却传了出来。
“是的。”姜禾道,“本宫想见见医祖后人,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缘。”
安大夫点头,有些憧憬激动道:“若有那等机缘,真是天赐了。长桑君是郑国人,郑国被韩国灭,如今韩国也没有了。但小人听闻长桑君喜欢大海,他的后人,或许也在海边落脚。”
海边啊,燕国、齐国、楚国都临海,却不知道是哪里的海。
姜禾颔首称谢,采菱已经端来汤药。
看着姜禾吃完药,魏忌才略微放心些离开。
他走时对照壁前侍立的宗郡道:“那件事之前,让你们殿下好好在这里养着。有缺的东西,去对面搬拿。”
对面是魏忌的府邸。
宗郡应声称是,却下意识看向库房。
他们很有钱,还不需要欠别人人情。来这里,是一开始殿下便计划好的。要不然给他一万个胆子,也绝对不敢把病重的殿下送到魏忌面前。
除非他死在外面不回雍国了。
三月二十,赵政已经在雍国都城郊外,迎接灭韩凯旋的蒙恬,封赏将领,慰劳士兵。
如今朝廷已经有了决断,这些大军在郊外休整后,便要开拔前往黄河,准备渡河攻打魏国。
赵政已经决定要亲自为大军饯行。
因为这件事,当赵国朝廷送来急信询问雍国动向时,晋阳公主赵遇雪虽然仍有些担忧,但还是据实相告。
既然雍国要打魏国,赵国便再无后顾之忧,大军挥师向西,同燕国决一死战。
整个赵国,都无法忍受被燕国灭营的耻辱。
事后赵国问起魏国龙阳君,龙阳君只摇头说前些日子燕国与赵国曾有争执,却没想到燕国如此背信弃义。
魏国使团一气之下返回魏国,表示不插手这件事。
如今战事胶着,一时难分胜负。
赵遇雪一直忐忑的心终于放松了些,但她还不能完全松懈。
她要送给赵政一个礼物,一个不打魏国誓不罢休的礼物。
那便是她得来的刺客魏让。
魏让与魏忌同姓,又曾经是魏忌的门客。赵遇雪安排魏让假称魏忌的信使,去了姜禾宅院好几趟,必然已经被看守宅院的护卫注意到。
此时再派魏让行刺赵政,魏忌就脱不了干系了。
赵政平时一直待在王宫,但当他为大军饯行时,却是在咸阳城外。
那是刺客魏让唯一的机会。
若魏让得手,赵政惨死,雍国上下分崩离析。
若魏让失手,赵政恼怒,开拔前往魏国的军队,再不会因为任何事返回。
蒙恬在殿外等了很久,先见御医提着药箱出来,再见内侍进去,又过了很久,赵政才准他进殿。
殿内尚有熏艾的气息,估计是针灸时用的。
蒙恬不禁有些担忧赵政的身体。
“陛下,”他跪地开口道,“如微臣所奏,臣不明白为何要佯装进攻魏国,实则进攻赵国。那赵国虽与燕国开战,但毕竟距离雍国遥远,且一旦赵国得手,便要分兵驻守长城抵御匈奴,牵制我大雍兵力。”
赵政停下手中的笔看向蒙恬,还未开口,便见苏渝快步进殿。
“打听到了吗?”苏渝还没有禀报,赵政便先问道。
“在洛阳,”苏渝跪地道,“殿下她,病了。”
赵政猛然起身,他要说什么,却忽然上前一步,咳嗽着捂住了嘴。
有黏稠的红色血液,顺着他的手指涌出,滴落在桌案厚厚的奏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