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魏公子的信物(1 / 1)

与君欢 月落 1819 字 1个月前

渡过黄河,便是魏国境内。

这里的春天来得晚一些,河边垂柳尚且灰扑扑的,林中阴暗些的地方,雪还没有融化。

天上银河流淌,地面黄河滔滔。

姜禾坐在篝火旁,听到陶罐里黄豆爆裂的响声,随手丢一捏粗盐进去,对面跪坐的宗郡把陶罐取下来。

“炒豆子好了。”他把陶罐递给采菱,看着姜禾的神情,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您,在忧虑陛下的病情吗?”

不仅仅是赵政的病情。

姜禾的手指捡起一根木棍,把那上面爬向篝火的蚂蚁抖落。

蚂蚁掉入草丛,改变方向,往一粒饼屑处爬去。

她微微抬头,目光越过树林,越过远山,仿佛能看到东北方的某处,姜贲带领的齐国军队袭击赵国营地,血战厮杀的场景。

父亲故去时,告诉她说,别难过,狠下心。

赵政也曾给她写信,说姜禾,要狠下心。

她知道自己熟读的兵法,若用在实处,便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因为她的一句话,一个指令,原本可能会死的人活下去,而原本能一生安乐的,死了。

以前的战争,她都是不得不自卫的反抗者。而这一次,她成了那个搅动风云的谋士。

就比如这个晚上,尚在睡梦中的赵国大营里,死去的人何止一二。

姜禾特地嘱咐过不能留超过三个活口。

故而,姜贲是不会手软的。

那些赵国人也有兄弟姐妹,有父母妻小。可只是因为她一句话,便要身首异处。

杀戮,杀戮,即便知道初心为何,从送出那封信到现在,姜禾也没有一刻不在煎熬。

她突然明白去年大梁城外,魏忌的煎熬和踌躇。手握那么多人的性命,即便是神佛,恐怕也会犹豫不定吧。

姜禾可以狠下心,却没办法不难过。

篝火熊熊燃烧,如同喷溅的血液。

姜禾猛然按住胸口咳嗽起来,似有一股腥热的气息从她心肺间涌出,喉头咸热,她吐出了一口鲜血。

天地旋转,篝火若即若离似乎要扑到脸上,姜禾的视线里,只有宗郡越过篝火向她伸出的手。

别的事,全然不记得了。

天快亮时,一条野狗试探着叫了几声,往军营这边悄悄靠近。

昨日它来过,想捡一些赵人的残羹冷炙,但赵人喝骂着用刀枪驱赶它们,有个同伴跑得慢,被赵人一枪穿过脖子,剥下皮,烤着吃了。

两里外都能闻到狗肉的香味。

但今日这营帐里似乎很安静,野狗却突然竖起耳朵耸起鼻子,仔细闻了闻。

血腥味,人类的血腥味。

它被这原始的味道刺激得毛发炸开一瞬,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地面流淌的鲜血染红了它的四爪,趁着一丝朝阳的光,它看到营帐内外,躺满了死去的赵人。

偶尔有身穿外族服饰的死人,似乎是燕人。

一个还没有死的男人靠在战车上,见野狗靠近,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过来!

“燕国的野狗!”他虚弱却目眦欲裂地骂道,“待本使禀明陛下,定要发兵燕国,屠城夷族!”

野狗躲闪开石头,却没有离去。

它前肢向下后腿弯曲,“呜呜”低嘶着,绕着这唯一的活物转了个圈。

今日它已经没什么好怕了。

果然,那赵人似乎被它吓坏了,扶着战车起身,费力地爬上一匹马,伏在马身上,迅速逃走了。

野狗放下心来。

满地的肉,先啃哪个好呢?

天亮时,魏子佩终于摸进魏国营地。

好在她身上还有腰牌,守营的人虽然看到她神情狼狈,却不敢拦截,迅速引着魏子佩去见正使龙阳君。

龙阳君刚刚梳妆完,乍然见公主殿下亲临,迅速起身,腰间还未扣好的玉带掉落,很是狼狈。

“殿下怎么在这里?您不是应该在魏国吗?”

龙阳君躲到屏风后系紧腰带,才风度翩翩地出来。

“你快去!”魏子佩顾不得仪态,慌乱地陈述着见到的事,“快去赵国营地!赵国人惨了!”

魏子佩的姐姐是赵国王后,对待赵人,她有天然的亲近感。

“殿下稍安毋躁,慢慢说。”

龙阳君看着魏子佩干裂的嘴唇和乱蓬蓬的头发,一时不知道该给她递一杯茶还是一把梳子,干脆先去泡茶,路过妆奁时拣出一柄缠金丝小银梳。

“齐国公子姜贲,带着大军夜袭赵国营地了!”魏子佩言简意赅道。

“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龙阳君把研磨好的茶粉用银匙挑起,放入茶壶。

小炭炉上的水刚好烧开,此时冒着热气,室内很快弥漫茶香。

“他们穿着燕国人的战服!”魏子佩又道。

龙阳君握住茶壶壶柄的手抖动了一下,抬头看她。

“燕国?”

“燕国!”魏子佩道,“这是雍国的阴谋!他们想让赵国燕国开战,坐收渔翁之利!”

“阴谋。”龙阳君眼中似有火光闪过,口中喃喃。

魏子佩看着他那张明艳美丽近似女人的脸,不知道一向聪明的他为何不断重复自己的话。

“所以本宫冒死来见你!你要在赵国国君发怒要同燕国死战前修书一封,告诉他们真相。只有这样,赵燕才不会开战,三国同盟才能合力抗雍。”

魏子佩的语速很快,她天青色的衣袖挥舞开,似乎恨不得亲自给龙阳君研墨奉笔。

龙阳君转过头,手指轻轻拎起茶壶,橙黄的茶水流线一般落入茶盏。

他并没有慌乱着急,反而越发优雅从容了。

“公主殿下,”龙阳君缓缓道,“你可知道雍国已经灭了韩国吗?”

“韩国?”魏子佩脸上神情变幻。

“你可知道,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个必然是我大魏吗?”

韩国紧邻魏国,而魏国这些年跟雍国的矛盾可不少。

龙阳君递给魏子佩茶水,把小梳子放在几案上,自己又倒了一杯茶,轻轻吹开浮沫,淡淡道:“那你知道,什么是意外吗?”

这就是意外。

齐国假扮燕国突袭赵国,就是意外。

“赵国国君心胸狭隘又自视甚高,必然会同燕国开战。到那时,兵力抽调向东,西边便无暇顾及。赵政那样的人,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龙阳君轻品茶水,神情透着愉快。

“可是……”魏子佩猛然摇头道,“赵国王后是本宫和哥哥的姐姐,哥哥不会坐视不管的!哥哥他——今日若龙阳君不去,本宫去!本宫亲自去赵国,姐姐她会相信我的!”

“有人来了!”龙阳君打断魏子佩的话,手中的茶盏向营帐门口掷去!

“啪”的一声,茶盏摔碎在地面上,碎片弹射而起,外面的人惨叫起来。

“正使大人,是卑职等。”有人忍痛回话道。

“你们带了外人。”龙阳君厉声警告。

赵国军营被袭,正是风声鹤唳之时。

“齐国姜贲,求见龙阳君。”姜贲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幸亏他知道龙阳君剑术高超,躲在了这些引路人的身后,要不然破相的就是自己了。

魏子佩跳起来。

“你怎么来了?你是什么居心?害了赵国人不够,还想欺负我们魏国吗?本宫告诉你,十个齐国也不够我们魏国打!不信你试试龙阳君的剑,试试我魏国的男儿。你是不是想求我们不要把事情说出去?你休想!本宫一定会为姐姐讨回公道……”

魏子佩站起身,像一只发怒的小兽,喋喋不休地对着姜贲骂起来。

姜贲觉得聒噪得很,又不能在龙阳君面前教训魏国公主。他揉了揉耳朵,眯着眼对龙阳君笑了笑。

龙阳君也揉了揉耳朵,却没有笑,而是正色道:“齐国公子姜贲,你是怎么进来的?”

魏子佩顿时噤声,惊讶地捂住了嘴。

她是公主,才得以走进大营,见到龙阳君。

而齐国公子姜贲,如何没有通禀,便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这里?

姜贲退后一步,对龙阳君浅浅一礼,起身后郑重道:“因为本公子拿着这个。”

他的手摊开,手心里躺着一枚三棱箭头。

箭头光滑,上面刻着繁杂的铭文。

只要是魏国中尉以上的将领,都认得这枚箭头。

这是公子魏忌的信物,可托付生死、号令三军的信物。

“哥哥他……”

魏子佩瞬间明白过来。

姜贲要做的事魏忌知道,而且支持。

哥哥他,背叛了姐姐。

魏子佩双眼含泪猛然转身向外走去,却听到两声暴喝:“站住!”

喝止她的不光是龙阳君,还有姜贲。

似乎没有料到对方和自己同时开口,龙阳君与姜贲对视一眼。

姜贲见魏子佩只是停脚一瞬,便又要向外走,不得不阻止她道:“请公主殿下三思,第一,你是魏国的公主,还是赵国的公主;第二,魏国的百姓重要,还是赵国的百姓重要;第三,三国结盟,真的就能抗雍得胜吗?”

魏子佩泪流满面,身体颤抖,突然跪坐在地大哭起来。

姜贲看着她摇了摇头,从龙阳君妆奁上拿出一块红色的丝帕,递到她手里。

“你的哥哥已经做出了选择,你今日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什么都不会改变了。”

魏子佩突然抬起头,看着姜贲神情恼怒道:“问我是谁,问我魏国的百姓是否重要。那你齐国公子,为何要做雍国的狗?”

“殿下!”龙阳君出言喝止,可魏子佩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姜贲神情坦**地笑了笑起身,回答道:“我同公主不一样,我深知自己是谁,所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齐国百姓。”

他说完向外走去,走到营帐门口时,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对龙阳君点头道:“父王让我把公主殿下送回魏国,既然送到了龙阳君这里,想必很安全。”

龙阳君眼中莫名流露出一丝激赏,点头道:“公子放心。”

姜贲这才大步流星而去,他走了好远,魏子佩忽然转头向他的背影看去。

营帐飘飞开,少年公子意气风发脚步坚定,似乎一切成竹在胸,不必徘徊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