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回郑宅报信的人自称是郑灵的朋友,说他和郑灵一起在郊外游玩,被村民无故拦截殴打。
这人满身是伤,头顶一个血窟窿。
亏得这孩子运气好,脑袋没有被打坏,而且撑到了郑宅才倒下。
郑灵的奶奶蔡氏吓得几乎是从郑宅爬到隔壁姜宅。
宗郡刚送完苏渝回来,就见蔡氏从偏门进来,面如土色大喊救命,一面说一面就要跪,被宗郡拦住。
姜禾到时,事情已经问清楚了。
郑灵和朋友在人家村庄附近打猎,用箭射穿了里长的大腿。村民们围住他要讨公道,他反而说那里长该死。
村民哪里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顿时众怒滔滔同他们殴斗在一起。郑灵的朋友寻找到机会逃脱,郑灵没走,被打得几乎认不出来。
宗郡满脸汗水听着村民七嘴八舌把事情说了,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你怎么这么淘气!”
他抬脚想踢郑灵,又看这孩子已经鼻青脸肿怪可怜的。于是只能收回腿,重重顿足跺在地上。
“赔钱!赔钱!”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围上来,并不把城里来的这些人放在眼里。
四周乱糟糟的,苏渝见姜禾并未打算表明身份,于是走上前,准备掏出名帖。
用他卫尉军统领的身份压制这些乡村刁民,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但他也算是郑灵的半个师父,出了事,不能坐视不管。
姜禾在这时抬脚越过苏渝,开口道:“要赔多少钱?”
她声音清亮,面容虽然被薄纱做成的幂篱遮掩,但也能看出三分绝色。
村民静了静,有人说了个价钱。
还算合情合理。
“给他。”姜禾道。
她的声音云淡风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好像是在市场上买一匹布,看上了,吩咐家丁付钱。
宗郡立刻上前交钱,那些人仔细验看钱币,旋即点头散开。
“以后不准来我们村子打猎!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他们说着恐吓的话,但是没人再敢动手。
姜禾对苏渝道谢,便带着郑灵回去。
蔡氏就在姜宅院子里等着,见郑灵被人搀扶下马车,顿时哭喊起来。
她扶着郑灵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
“奴可怜的孙子啊!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啊!是哪个天杀的?让祖母看看,祖母给你抹药,祖母给你请大夫,奴的孙孙啊……”
“把蔡婆婆带回去吧。”姜禾缓步走进前殿,出来时,手上握着一根木杖。
蔡氏正要带郑灵离开,却发现贴过来的丫头们只拉扯着她,而姜禾手里拿着棍子。
“殿下!”蔡氏膝盖一软跪下来,“如果灵儿犯了错,您打我骂我!莫要打我的孙孙啊!郑灵!你快跑!”
郑灵执拗地站在院子里,垂着头,一动不动。
姜禾眼中一抹清冷的厉色,可怕得神鬼难近。
就是这样的吧。
郑新关常年在外修渠,把儿子留在家里。
这孩子的母亲早早亡故,于是他被祖母溺爱得乖张跋扈。
其实郑新关走时,姜禾并未见他最后一面,更未受他所托照顾他的孩子。但姜禾的愧疚和责任感,让她不能放纵这孩子长歪。
“都出去。”
院子里站着的护卫仆役很快走了个干净,蔡氏因为担忧,已经吓晕,被丫头们搀扶下去诊治。
“跪下。”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威势。
“凭什——”郑灵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姜禾已经一棍子打在他腿上,把他打得扑倒在地。
他不求饶,只闷哼了一声。
姜禾的木杖一下下打在郑灵的大腿上。
“打你不尊师长逃课废学;打你不孝父母品质有污;打你惹是生非仗势欺人;打你……”
郑灵咬牙忍受着一次次的疼痛。
刚刚在村子里受的只是皮外伤,姜禾的棍子却打疼了他的骨头,打得他五脏六腑几乎碎掉。
但最后一棍,姜禾没有落下。
她怔怔地停在半空,似乎忘了该怎么骂,似乎被气得失去神智。
郑灵的眼睛盯着地面,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看到有两滴泪水落在青石板上,湿润了青杏大的一片。
他想抬头却又不敢,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揪住,魂魄也虚虚地飘着,心跳如鼓。
她哭了吗?
那么厉害的她,被自己气哭了。
“郑灵,”姜禾声音哽咽,缓缓道,“你知不知道,你肆意糟蹋的时间,是多少人想要却没有的?有人想看着渠水两岸百姓富饶,可他死了;有人想等九州归一结束战乱,可他死了;有人只是想在尘世做个小官,护住家人不被欺凌,可他也死了。”
姜禾深吸一口气,泪水成串掉落:“有人,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思索怎么可以天下太平。为了这个夙兴夜寐,为了这个忍受屈辱,为了这个四海漂泊。终于看见一点点希望,终于有机会亲临阵前,终于能一言九鼎纵横披靡,可他,也快要死了……”
被姜禾握在手中的木杖掉落在地,滚到郑灵眼前。
她转身向院内走去,白色的素衣停在台阶前,声音恢复了清冷:“这是你父亲留下的遗物,以后就由你代为保管。郑大人两袖清风一心为民,本宫敬重他,故而约束于你。只此一次,若有再犯,本宫定当不饶!”
郑灵趴在地上没有动。
许久,他的视线从青石板上那一串泪迹挪开,落在划满刻度线的木杖上。
——“阿爹,这是什么?”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坐在父亲的腿上,看父亲在木杖上划线。
“探水杖,能知水深浅。这下面嵌半截竹筒,把淤泥带上来,爹就知道下面是什么泥,有没有沙。”
“爹,你陪我出去玩吧。”
“灵儿出去玩,爹再忙一会儿。”父亲头也不抬,把他从腿上挪下去。
只有一种日子,父亲会陪着他。那是他生病了,或者出去惹祸被打了。父亲常常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安抚着,喂他药汤,哄他睡觉。
那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郑灵抬起头,看见姜禾消失在抄手游廊深处。
她的身影那么单薄,那么难过,好像全天下所有的悲伤,都藏在她心里。
郑灵抬手打在自己脸上,疼得眼泪流出来。
再也不了。
那个呵护他长大的父亲不在了,而他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他仍然不太理解父亲为何会把渠水看得比家人更重要,但郑灵觉得那件事已经不重要。
他现在想弄懂姜禾的难过。
想让她,开心一点。
“查清楚了。”
傍晚时,重新去了一趟小村庄的宗郡,带来了调查的结果。
这是因为姜禾打完郑灵,觉得这孩子不会无缘无故想要害人性命,故而让宗郡再去查了一次。
正在用饭的姜禾放下碗筷,问道:“怎么?”
“跟殿下想的一样,事有蹊跷。”宗郡道,“这两个孩子的确在村庄旁打猎,但那个里长也没干好事。他拉着一个路过的妇人强行寻欢,被郑灵一箭射中大腿。妇人逃走,孩子们没了证人,里长想讹钱,这才有了后面的事。不过俩孩子就算被打,也没提妇人被欺辱的事。”
“里长承认了吗?”姜禾眼中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承认了。”宗郡点头道。
“殿下的钱要回来了吗?”一旁的小丫头采菱连忙道,把姜禾说得笑起来。
“对了,本宫赔出去的钱呢?”
宗郡见气氛终于缓和,乐滋滋把钱拿出来,晃了晃道:“一分不少,奴婢怕把他丢衙门里会导致那妇人名声受损,干脆一刀断了他往后的念头。”
采菱揉了揉头问:“什么是往后的念头?”
宗郡明白自己失言,抿唇低头,一句话没敢再说。
他的脸红了,更有些欲盖弥彰。
姜禾已经郑重点头:“正该如此。若今日本宫早知道这些,应该把郑灵再多打一棍!你去告诉他,下次再见到这种事,记得不要用箭,要用刀。”
“诺。”宗郡退下去,姜禾抬头望了一眼郑宅的方向。
虽然顽劣,但少年热血,终成栋梁。
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时,赵国的公主赵遇雪到了。
她身材苗条容貌姣好,生得蛾眉凤眼,杏眼桃腮。年纪比姜禾小了一岁,更添许多天真烂漫。
雍国王族为了表达亲近,举办了一次宴会。
姜禾因为得到了一本医学典籍,没有去。
但听有幸参加宴会的人说,赵遇雪为赵政献舞,看得殿内众人如痴如醉。
“陛下也醉了吗?”看完典籍的最后一个字,姜禾抬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