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为陛下诞下子嗣吗?
姜禾定了定神,从李温舟消瘦脸颊上热切的神情里,确定他的确说了这句话。
她和赵政的事,李温舟是知道的。
太后曾逼迫她留宿生子,被自己拒绝,他或许也知道。
那他现在这么说……
从赵政六岁离开雍国为质,李温舟就陪伴在他身边了。
那时候,赵政还是个孩子。
听说他执拗冷漠不爱说话,照顾他的人,肯定没少费心。
还没有训练好宗郡时,李温舟因为常常帮赵政试毒,险些丧命。
赵政信任他,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信任超出了主仆的关系。而李温舟也事事为赵政尽心,他的出发点一定是为赵政好。
可姜禾如今并未嫁给赵政,也没有为赵政生子的义务。
但李温舟却先问医者高人,再问她是否能为赵政生子。
“阿翁,”姜禾的眼中露出一点疑色,神情也冷下来,“是陛下出什么事了吗?”
李温舟显然没想到他只是略加询问,姜禾就能把这件事扯到赵政身上。
按照御医的推算,赵政的身体只能再支撑一年多。赵国的公主快来了,李温舟私心希望,为赵政诞下雍国嫡长公子的人,是姜禾。
只有这样,待国君大薨,雍国幼君才会在母后的悉心教导下长大,完成先王一统六国的遗愿。
但他久病初愈,一时忘记姜禾有多聪明。
心中挣扎着,李温舟忽觉姜禾已经握住了他的衣袖。她目光清冷却又急切,一张脸因为紧张有些发白,再次问道:“陛下怎么了?”
李温舟剧烈地摇着头道:“陛下没事,不关陛下的事,是奴婢多嘴,奴婢多嘴。”
他扬手向自己脸上打去,“啪”的一声脆响。
“阿翁,”姜禾拦住他的胳膊,声音里已经带了哭意,“即便违抗君命,该让本宫知道的,也要说啊。”
不让姜禾知道赵政的身体状况,的确是君命。
宫内上下只有太后、李温舟,以及屈指可数的几个御医知道。
赵政说了,若有敢泄露出去的,三族连坐。
李温舟垂头不语,姜禾继续道:“若阿翁不方便说,本宫来问。若说错了,你反驳就好。”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温声道:“陛下把宗郡送给本宫后,他又中毒了吗?”
李温舟犹豫一瞬,摇了摇头。
“他得了别的绝症吗?”
李温舟再次摇头。
“那就是余毒未清,”姜禾已经不需要再问,她似乎一瞬间有些茫然,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身退回来,腿脚不知该放在哪里,手在衣袖中颤抖,恍然道,“那一次陛下在宴请六国的酒宴上中了长安君下的毒,解毒晚了。”
解毒晚了,是为了去魏国行宫寻她。
所以太后急着为赵政选妃,又是九十九位美人,又是赵国公主,甚至还逼迫过她。
所以李温舟也来问她愿不愿意。
“糊涂!”姜禾突然厉声喝道。
她用力握住李温舟的衣袖,力量之大,险些把他拽趴下。
“糊涂!陛下身上余毒未清,难道紧要之事是为他诞下子嗣吗?自然是找大夫,去医治!天底下那么多个国家,那么多大夫,本宫去找,本宫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
她说完便走,似乎一刻也等不及。
“扑通”一声,李温舟在她身后跪了下来。
“殿下,”他声音凄楚道,“没用的。大夫说虽然我们有醉殁之毒的解药,但陛下身上何止醉殁一种毒。余毒,是许许多多的毒。陛下从小到大,几乎中过所有的毒物。若想试解毒之法,非得让人试毒,试完侥幸没有死,去解毒,才能配制解药。如此惨无人道之事,陛下不允许。”
姜禾的身子僵住。
她感觉自己似乎站在寒冬的腊月,有一盆冷水迎头浇过来,把她一寸寸冻住。
赵政还在同大臣议事。
初冬刚至,他已经用上了炭火。
还有那些睡梦中的蹙眉,忍受着痛苦的神情。
自己早该发现他的异常,却都疏漏了。
他那么年轻,那么有力,目光中藏着势不可挡的锐气,步履中带着吞并山河的凌厉。从容有度,君临天下。
即便自己足够独立,也会忍不住想要依赖他。
可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泪水从姜禾脸上落下,她忘了自己该怎么走路,也忘了自己该往哪里去。
侍卫不敢挡她,宫婢不敢问她,她径直走进止阳宫,走进赵政的寝殿。
止阳宫正殿曾经拆掉新建过,但是一砖一瓦,都是去年夏天,他们一起居住过的样子。
绣着山川河流的枕头翻开,露出下面压着的金疮药药瓶。
那是她为他做的,她送给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姜禾忍不住嚎啕大哭,哭累了翻过身,就这么沉沉睡去。
夜深时,姜禾感觉有人轻轻把薄被拉起,盖在她身上。
她装作没有发觉,继续闭着眼睛。
那人便缓缓躺下,没有挨着她,但姜禾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寒气。
这么凉的他,要怎么暖热被窝呢。
姜禾翻过身,搂住了赵政的脖子。
相比赵政,她身上像是有一团火。
为了不惊扰到姜禾,殿内的烛光很微弱。
赵政看不清她的脸,但是被她贴过来的热气暖得“嗯”了一声,含笑道:“今夜送上门了。”
姜禾不吭声。
“你……”他道。
“我。”姜禾仰起头,亲吻住了赵政的嘴唇。
我同你一样,心悦你。
这比任何的情话都更迷人。
“阿禾……”一时间的不知所措后,赵政把她拥入怀里,“你怎么了?”
“我小时候顽劣,”姜禾的头枕着赵政的肩膀,哭道,“一会儿说要学打仗,一会儿说要学织布,我那时候不知道,我最该做的是学医。”
赵政的身体微微僵硬,气息有些凝滞,在她的哭泣声中沉默,却用柔软的吻安抚她。
她知道了。
他原本不想她知道,不想她担忧。
“赵政,”姜禾胳膊紧紧环着他,忽然正色道,“你不会死的,我来救你。”
你不会死的,我来救你。
这是他听过,最打动人心的话。
他生来是雍国的嫡公子,肩负重任四海为质。他是族人的希望,是雍国图强的棋子,不能有片刻柔弱。
即便病了,母后想的也是让他早早诞下子嗣。
只有姜禾,把他当作普通人那般心疼。
“阿禾莫怕,”赵政的胳膊把她揽得紧了些,“孤还好着呢,不信,证明给你看。”
他吻净她的泪珠,含着她的耳垂对她说甜蜜的情话。说得她一时忘记了悲伤。
姜禾第二日出宫时,已经是正午过后了。
这个时候,应该是郑新关的儿子郑灵到她这里学兵法的时候。
如同父亲当年开蒙她那样,她也耐心地教导郑灵。
这孩子聪明,但是却很顽劣。
马车停在宅院门口,便见卫尉军统领苏渝从里面出来。
姜禾掀起车帘问他道:“苏将军来,有事吗?”
苏渝点头道:“今日本将军去校场,听说郑灵有三天都没有去过了。他毕竟是郑大人的儿子,我不放心,特地来看看。”
“他在吗?”姜禾往院内看了一眼。
昨日她在朝中议事没有回来,功课是前日便布置给郑灵的。
那时郑灵还好好的。
“不在。”苏渝有些担忧道。
话音刚落,便见宗郡急匆匆走出来,带着十几个护卫。
“郑灵出事了。”
他来不及交代,便带人纵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