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楚国王宫不远,飘散药香的宅院里,韦南絮在独自对弈。
棋盘上黑白两子已杀到难解难分之时,黑子仓皇而逃战车凌乱,白子冲锋陷阵步步紧逼。
这是去年夏天,韦南絮同姜禾下的那盘棋。
她记得棋谱,记得当棋局杀至此处时,她内心的窃喜。她也记得,姜禾手中的黑子似乎随意地放在一处,然后便绝处逢生般横扫千军万马。
一年了,她始终破不了这刁钻的棋局。
仰头饮尽杯中酒,韦南絮冷笑出声。
“罢了,”她一颗颗捡起棋子丢入陶罐,脸上带着冷艳不屑的笑,“纵你赢我千百次又如何?你心上人的命,能救活吗?说到底,还是人命更贵重些。”
她再次斟酒,把杯中酒洒落入泥土,看向天上繁星。
父亲大人,你要佑我!
佑我得到赵政,佑我把雍国王室搅弄得天翻地覆。
我要让他们也尝一尝韦氏的滋味,让他们饮鸩酒、服劳役、躺在尸体旁睡去,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韦南絮的眼中流淌仇恨却又炙热的光,像夜色中飘移的鬼火。
宅院的后面,门房见怪不怪地打开门,看着两个护卫抬着一张席子卷着的什么,丢入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离开,今夜楚国都城郊外,再添一具试药后僵死过去的尸体。
门房仰头看着月色,掰动手指头算了算。
似乎近些日子死人的频率小了。
那或许,药快做好了吧?
圆月朗照,齐国都城临淄,姜贲的马车停在一家宅院外。
院门外已站满了迎接的人,见他下车,纷纷跪下叩首。
他们穿着守孝的白衣,在月光下如同铺开的雪花。
“起来吧,”姜贲大步走入宅院,左右看看道,“还住得习惯吗?这是姐姐的宅子,姐姐说陈伯年轻时常来这里,你们住进来,宅子不欺生。”
“宅子欺生”是临淄这边的说法,意思是因为宅子买得与八字不合或者别的,使住进来的人不得安生。
其实姜禾这么安排,是为了给旁人提个醒。
这是她的人,勿动。
陈经石的长子刚刚起身,便又拱手施礼,恭敬道:“能住进公主宅邸,受公子保护,我等受宠若惊。正房为公主留着,我们住在配房和后院,不敢动屋子里的东西,一切保持原样。”
屋子还是有人住的好,姜贲原本觉得这样的安排便宜了他们。但又怕宅子空着对主人不好,也便作罢。
他挥挥手,转身见照壁旁供着瓜果月饼。
一高一低,立着姜安卿和陈经石的牌位。
姐姐不在家,这些人还算有心。
姜贲上前几步点燃清香拜了拜,这才放下心。
“安心住着。”他大大咧咧道,“有什么事,跟本公子说。”
陈经石的长子略一犹豫,还真的开口道:“不瞒公子,舍妹想入御医院学习药理方剂,不知公子能否通融。”
御医院是专门设立的医署,里面除了有为王室大臣诊病的御医,还有不少学徒。
陈经石以药草起家,他的女儿学这个,倒算是女承父业。
“好说。”姜贲点头,顺手解下腰牌递过去,“明日带着这个去御医院门口,自会有人引见。”
陈家人再一次跪地叩头感谢。
陈经石的长子身后跪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
她磕头的声音分外大,瞧着被哥哥收起来的腰牌,眼中闪动泪光。
都说陈家是药草贩子,从她开始,不是了。
只有不做药草贩子,才能复仇。
姜贲已经向外走去,陈氏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似被烫了眼睛般,低下头。
族人围拢过来,恭贺她心愿实现。
中秋这晚姜禾回到宅院时,见宗郡和采菱已经按照她的安排,请郑新关的母亲蔡氏和他的儿子前来过节。
知道他们等着自己,姜禾才执意不在宫中留宿。
见她回来,大厅里的人齐齐起身。
蔡氏脸上已经有了遭逢大难后振作起来的浅笑,她用手推着孙子道:“郑灵,快给公主殿下磕头,祝殿下得月亮娘娘庇护,长寿万福。”
郑新关的儿子郑灵没有动。
这孩子刚满十五岁,虽然比姜禾小了两岁,但是比姜禾还高一些。他神情倔强地微微低着头,瘦弱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磕什么头?”姜禾含笑道,“郑大人对本宫有大恩,咱们自家人还是少些客套。听说阿婆亲手做了月饼,本宫来尝尝。”
她说着率先跪坐下来端详盘中月饼,宗郡和采菱也毫不拘束地跟着就坐。
见他们主仆如此自在,蔡氏也跪坐下来,并且把郑灵拉下来。
姜禾的余光看到蔡氏横了郑灵一眼,郑灵别过头。
“学堂去了吗?”
姜禾问道。
雍国重教,京都设有无论贫贱富贵都可以读书的学堂,由至圣先师的后人授课。
因为是宗郡亲自送郑灵去的,听说夫子对他很宽厚。
“多谢殿下挂怀,”蔡氏有些难为情地笑笑,“灵儿去了一回,说听不懂,就回来了。”
听不懂?
或许是因为在韩国时,这孩子疏于进学。
姜禾眉心微蹙,掰开一块月饼。里面是红豆沙,散开香甜的气息。
“听不懂也要学啊,”宗郡在旁边道,“阿婆知道,陛下准郑小弟十六岁入朝。到时候每天要处理很多政事,现在学得不精细,以后就两眼一抹黑了。”
他看见姜禾越来越清冷的神情,忍不住调和着气氛。
“谁说不是呢?”蔡氏露出无奈的神情,“可是我想着他爹没了,不忍心打他骂他,总是由着他。”
由着他,便是惯他,便是害他。
殿内静了静,良久,姜禾的声音响起。
“你不想读书,想学什么?”
“读书有什么好?”郑灵这才开口道,“我爹读书很厉害,后来还是去修渠了。文文弱弱的,我们全家都跟着受欺负。我要打仗,行军打仗才厉害。”
他抬起头,少年的眼中有三分戾气,七分生机勃勃。
“好。”姜禾点头道,“你要学打仗可以。从明天开始,早饭后你去跟着苏渝在校场熬炼筋骨,午饭后你来这里,本宫教你兵法。”
从现在起开蒙,已经很晚。
但是有苏渝和她,就算教不出第二个蒙恬,也足能教出为国尽忠的好汉。
蔡氏闻言大喜,连忙起身走到殿内,郑重跪下感谢。
她喝骂着郑灵道:“你也过来!这是拜师!公主殿下肯教你,是你三生修来的福分!”
郑灵不情不愿地浅浅跪叩首,额头还没挨到地面,便又站起来。
姜禾不以为意地把月饼放进口中。
豆沙熬得不到火候,加糖又太久,吃起来不够软糯,还带着一点点苦。
但只要是月饼,就足够了。
中秋过后,雍国朝廷陆续收到了关中好几个地方丰收的消息。
往年缺水,谷物总是枯死多半。勉强能够收获的,也瘪得磨不出多少面粉。今年虽然到初秋时郑国渠才通水,但也立竿见影,令沿岸丰收不少。
待明年时,从渠水往两边引的支渠将全部建成,粮食会比现在多好几倍。
治粟内史一次次报哪里丰产,哪里余量多少,扬眉吐气欣喜若狂,尾巴都快翘到了天上。
因为这个,朝廷内外连续一个月都喜气洋洋。
在初冬时,传来了赵国晋阳公主将要到达雍国的消息。
姜禾从议论政事的大殿出来,忍不住裹了裹领口。抬头时,正看到内侍总管李温舟走过来。
大病一场后,李温舟比之前更瘦了些。但他见到姜禾,笑容散开,还是原先姜禾熟悉的样子。
姜禾想起她那时候同赵政达成交易入宫,宫中上下对她要么疏离要么畏惧,更或者心怀叵测欲置她于死地。
只有李温舟,每次见她都宽厚地笑,好似是她的长辈一般。
自李温舟痊愈,姜禾只拉着赵政一起去看过一次。
结果李温舟见到他们亲临,险些从床榻上摔下来。
从那之后姜禾就不去了,只让宗郡隔三岔五带着补品去看望。
如今恰巧遇到,姜禾便止步等他走过来。
“阿翁。”她阻止李温舟施礼。
李温舟打开手里提着的包袱,拿出来一个手炉递到姜禾手里。
手炉既不太烫也不凉,温度恰到好处。
“听说安国公主在,奴婢就过来看看。”
“是有什么事吗?”姜禾问。
“是这样的,”李温舟道,“奴婢昏迷太久,恍惚记得似乎有个男人到奴婢床前看顾。他四十来岁,八字胡,胖胖的。奴婢这些日子问了问,小徒说他叫陈经石?”
“是。”姜禾点头道。
陈经石原本是楚国芈负刍埋在她身边,故意暴露的棋子。已经死了。
“他是姜大人的朋友?”李温舟又道。
“是。”
“这就对了!”李温舟脸上露出激动的笑,“那一年陛下在楚国中毒,奴婢在路上遇到一高人指点。他先是开了方剂,第二日又让人送药过来。送药来的,就是这位大人。请问这位大人何在,奴婢想通过他,找到当年的高人。”
那高人虽然收的诊费很高,但他救命啊。
“死了。”姜禾咬唇道。
李温舟面露惊讶,旋即笑容散去,整张脸如罩冰霜,似乎一瞬间黯淡老去。
姜禾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她也不知道那一年医治赵政的高人是谁。
更不知道李温舟为何要寻找他。
是身体还不舒服吗?
正要开口,李温舟忽然深深俯身施礼。
“殿下,”他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敢,“你能为陛下诞下子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