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她觉得跟自己血脉相连的这个人,是一个可怕的陌生人。
赵政当然可怕。
若不然,也不会一声令下杀死兄弟;被他尊为“仲父”的韦彰德,也不会家破人亡。
只是雍国重孝,太后觉得赵政无论如何,总要听自己的话,不能忤逆反抗。
可看他如今目光中的敌意,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神挡杀神。
太后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就会被赵政挫骨扬灰。
她心中像坠入一块巨石,憋闷着下沉,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赵政已经大步离去。
太后的身子晃了晃,扶住内侍的手臂,面寒如水久久不语。
是自己失言了。
不该把真实想法说出来。
左右她只是需要一个子嗣,等赵政大薨,她大可以杀母留子。
这宫中有人敢阻挡吗?
虚与委蛇谁不会呢?从今日起,她要对姜禾好。
狠狠地好。
修渠的民壮如今分成两队人马。
一队尽快挖开天岩山以东的土地,直达洛水。
过了天岩山,关中平原松散的黄土便很容易开挖,修渠的速度大大提高。
但因为洛水河床低,水流是不会倒灌入水渠的。
一队按照墨者苍琰的测算,在天岩山东西两面开凿山体。
待山体凿开,百里外的洛水水闸就可以打开。到时候河水冲击而来,打通岩洞,东西两向的韩渠就正式贯通了。
姜禾站在天岩山下,看着忙碌的民壮兵丁,心中希望他们快一点,再快一点。
小丫头采菱忙里忙外,有时给姜禾递来一碗茅根竹叶茶,有时候看她站久了,便搬来板凳。
快到用饭的时候,她喜滋滋地捧过来色香味浓的食匣。
姜禾的手指在蜜饯上方停留一瞬,最终拣起一块糕饼。
“陈大人亲自做的蜜饯呢,”采菱把食匣往姜禾怀里又送了送,“奴婢尝过了,里面加了陈皮和山楂,开胃解腻。”
姜禾便也拿起一块蜜饯,但最终却没有吃。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陈经石的脸上。
他忙前忙后地,一张脸永远笑着,像是戴着一面妥帖的面具。
姜禾同他们用过几次饭。
墨者苍琰永远正襟危坐,话很少,吃得也很清淡。
他不碰荤腥,惯常吃窝头就白水,行止像在恪守某种苦行的准则。
水师郑新关常常在蹙眉想什么,有时候吃到一半,便放下碗筷等着苍琰。
待苍琰用完饭,郑新关立刻询问问题,若有所得则喜不自胜。
不过大多数时候,苍琰都简单回答说:“水师所问很深奥,我也不懂。”
陈经石坐在最下首,有时候念叨再有多久朝廷的薪俸会分发下来,有时候询问姜禾雍国的官制,算一算他的官职能排到第几位。
“陈伯为什么执着于做官呢?”
有一次,姜禾问他道。
陈经石微怔之下出神,嘴唇扯动露出笑容。看姜禾安静地等待答案,才开口道:“当初在齐国时,微臣家里原本有一块上好的田地。有个小郡首,莫名就把臣的田地占了,献给国君修建王陵。臣的父亲去衙门求告,结果他们官官相护,非但不为百姓做主,还把臣的父亲活活打死。后来靠姜老弟做主才得以申冤,从那时起,臣便想要做官。”
他的脸朝向东边,神情难过又执拗,像是想起了极为不堪的过往。
所以陈经石即便已经有很多钱,心里也不踏实。
姜禾闻言神情肃然,想了想道:“陈伯可知道,大雍律法森严,即便是官员,也很少能中饱私囊徇私枉法。否则一旦被查处,便是重罪。”
“臣受教。”陈经石点头道,“但能做官,总是好的。”
姜禾含笑点头道:“那陈伯以后一定能做很大的官。”
陈经石面带羞惭地笑笑,拱手道:“有劳公主殿下提携。”
姜禾注意到墨者苍琰向陈经石看了一眼,非常鄙夷地放下碗筷,起身离席而去。
陈经石察言观色,也知道苍琰是什么意思。
他不以为意地扭过头,自顾吃喝起来。
一连三日,太后都吩咐人送礼物到韩渠来。
带着口谕的内侍大声念诵赠礼名单。
有消暑的冰鼎、轻薄的布匹、各色点心美食,当然也少不了一些金饼首饰。
宗郡不在,姜禾便让小丫头采菱把金饼收好,其余的东西转赠给几位大人。
采菱高兴得不行。
“看来太后很喜欢殿下呢。”她眯眼笑着,红扑扑的脸透着天真无邪。
“估摸着是陛下的意思吧。”姜禾抿唇道。
她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些恩赏,便对太后感恩戴德起来。
采菱弄不懂姜禾的心思。
从小到大,对她好的人太少了。
少到就算有人给她一碗水喝,她都想跪下磕头。
按照姜禾的吩咐,采菱把那些东西送出去。
过不多久回来,姜禾似乎在等着她,问道:“都收下了吗?”
“收了,”采菱道,“陈大人还说要给殿下回礼。”
姜禾却似乎很在意这件事,眉心微蹙问道:“墨者苍先生那里,收了什么?”
采菱想了想,认真回答道:“苍先生不要吃食和衣物,勉强收下了冰鼎。”
盛夏酷热,夜间常常会被热得醒来多次。
收下冰鼎,应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姜禾点头道。
采菱应声退下,她总觉得姜禾看似平静的眼眸中,跳动着星星点点的谨慎。
千里跋涉,宗郡终于到达了楚国都城寿春。
这里繁华热闹,一度让他以为自己已经飞升仙界。
事先埋在楚国的消息探子在城内与宗郡碰头,把他带到了陈经石在寿春的宅院。
宅院不大,应该和他在这里的官职相符。
“这座宅子没有卖掉吗?”宗郡看到消息探子熟练地打开门锁,疑惑道。
“没有。”探子垂头道,“卑职问过了,说是卖不出去,着急走,便没有卖。”
宗郡点头,缓步走进去。
这宅院四四方方,跟寿春城的民宅没什么两样。
屋门紧闭,院子里丢着一个孩童玩耍的风车。
日晒雨淋的,风车已经破掉。宗郡捡起来拨弄一下,觉得这风车的制作工艺比魏国的拨浪鼓好。
每个屋子都看过一遍,最后到达后院厨房。
宗郡站在房间里,细细嗅着这里的空气。
安国公主姜禾的运气比雍国陛下赵政好很多,这让宗郡跟着姜禾这近一年来,查毒验毒的能力生疏了些。
以前给赵政验毒,十有八九有毒,回回剧毒。
现在给姜禾验毒,一百回里偶尔有一回,还是易解的。
姜禾派他来时,他还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来瞧一瞧陈经石的老宅。
千里迢迢的,难道这里藏着金饼不成?
又或者会有什么人住在这里,指挥陈经石做事吗?
后来还是赵政点醒了他。
姜禾觉得和陈经石是故人,不相信他会到雍国做奸细,更不相信他会害自己。所以让宗郡来瞧瞧,看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隐瞒着什么事。
距离陈经石离开寿春已经两个多月,厨房的门开着,不管是什么毒物,味道都已经散去了。
宗郡的手抚过碗碟,沾了一层细灰,贴近鼻子闻了闻。
站在门口的消息探子大气也不敢出。
“大人,怎么样?”
宗郡没有说话,他走到庭院里,看了看屋檐。
“这里没有人住,竟然也没有燕子做窝吗?”
动物常常有比人类更好的嗅觉,也比人类更懂得躲避危险。
能让燕子都不来筑巢的,是什么呢?
宗郡的视线落在一口井上。
这是吃水的井,井口被巨石压住,井边没有苔藓,草木枯萎。
“打开。”宗郡下令道。
消息探子立刻哼哼哧哧把巨石移走。
宗郡搅动井绳,提上来一罐井水。
水质清澈,照得见人影。
“大人,这人没事儿吧?”
消息探子怕自己疏漏了楚国的事,故而紧张兮兮道。
“这人……”宗郡松开水罐,任那罐水迅速坠落水井,“啪”地一声。
他的脸上瞬间浮现一层焦虑,目光从封住井口的巨石上移过,叹息道:“原本是个好人。”
一连送了好久礼物,见姜禾来者不拒统统收下,太后姬蛮觉得,姜禾已经放下了以往的芥蒂。
这就好,她的目的是让姜禾诞下雍国的子嗣,戏做得差不多,也就成了。
天底下谁听到自己遇见这样的好事,都会忍不住大惊跪地拜谢上苍的。
七月里一场暴雨过后,宫中传旨让姜禾回去复命。
姜禾以为是赵政有事,没想到见她的是雍国太后。
她处之泰然,施礼后跪坐,回答了太后几句关于修渠的问题,便缄默不语。
太后赐给她一盘桃子,语气亲切道:“听说安国公主十七岁了。”
姜禾点头应了声是。
太后用绣着荷花的锦扇掩面,笑道:“哀家这个年纪时,政儿已经出生了。”
姜禾微微垂头,不知道她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太后继续道:“陛下把你迎过来,别人以为是修渠,其实你我都知道,他心里放不下你。这些日子哀家给陛下选了不少好姑娘,他都看不上。口口声声说,天底下只有你有资格诞下他的子嗣。”
姜禾恍然抬头,蹙眉看着太后。
怎么说起这个了?
太后看着烛光下姜禾美丽的脸,心中想着未来孙子该有多漂亮,忍不住笑了。
“既然你来了,”她开口道,“今晚就住在达政宫吧。”
住在达政宫?
没有纳采、问名、合庚帖,也没有迎亲求娶拜天地,像国君兴致好时临幸的女奴,春宵一夜,感激他的恩赐吗?
姜禾脸颊微红猛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