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国都城风声鹤唳、魏国都城阴云密布、雍国都城枕戈待旦的时候,齐国都城临淄,姜禾乘坐的马车不疾不徐,向城外田兜的宅邸驶去。
因为姜贲的斡旋说项,齐国国王同意宰相田兜带几位主管赋税和农事的官员,听一听姜禾的见解。
姜贲亲自带人去迎姜禾,姜禾身穿素衣头簪白花,带着宗郡和赵政送给她的护卫,向城外去。
这处宅邸坐落在淄河旁,因为是国君亲赐,宰相田兜没有敢扩建翻修,保留着一厅、四室、前后双院的格局。
这样的空间,自然盛不下太多人,姜禾的护卫便只能留在宅邸外。
“姐姐放心,”姜贲从马上跳下来,站在马车前迎候姜禾,笑道,“自己的地盘,自己的人,不会出事的。”
虽然如此,但从齐国前往雍国的送嫁途中,姜禾也遇到过自己人给齐国公主下毒的情形。
她扶着姜贲的胳膊走下马车,神情略一迟疑,便见宗郡走了过来。
“其他人挤不进去,奴婢可瘦得很,能进去。”
宗郡对姜贲施礼,跟在姜禾身后。
姜贲便憨厚地笑笑,伸手作请:“那是自然。”
绕过照壁,看到院子宽阔,紧挨围墙密植着南地的冬青和石楠树。
这些树修剪得半人多高,看起来郁郁葱葱。
姜禾和姜贲一起步入大厅,众人对姜贲面色恭敬,对姜禾却略显傲慢。
在他们眼里,姜禾不过是前任齐国正使的女儿,粗通兵法,能够默写兵家密卷罢了。如今她运气好被晋封为公主,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治国理政不靠用兵,阴险谋略也不能决定一个国家的兴衰。他们做了半辈子的官,如今要听一个小姑娘出谋划策,心中难免憋着一股气。
齐国宰相田兜年过半百,曾是姜禾父亲的旧交。
见姜禾来,他先是面色悲伤地唤她到身前,安抚问候,又赞许地点头道:“安国公主才华横溢,巾帼不让须眉,静平弟后继有人,伯父宽慰许多。”
静平是她父亲姜安卿的字。因为这一番客套,在座的其他朝臣才不由得收敛起傲慢的姿态,跪坐在地,对姜禾施礼。
姜禾并无废话,回礼后跪坐,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有三点。
一是鼓励开垦荒地,对开荒达到一定规模的,免去一年赋税;二是废除世卿世禄制,鼓励举荐读书的平民做官;三是限制豪商,官商勾结则施以重刑。
三点说完,举座皆惊。
他们惊讶的是姜禾的想法太过大胆,更是若这三项措施施行,他们这些人会成为直接的受害者。
奖励垦荒免赋税这一点也便罢了,国库里的钱又不是他们的钱。但如今朝中官员都是子承父业,举荐平民为官,他们的孩子怎么办?再者,说官商勾结,他们哪个没有罩着几个敛财的豪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姜禾不应该来跟他们谈,该跟国君谈。若国君脑子抽风答应了,他们也会让这事儿无法实施。
古来变法者没几个能得善终,就是这个道理。
姜禾也明白这个。
“本宫说完了。”她并未动用几案上的点心蜜饯,见诸位大臣露出震惊的神情,郑重道,“这些都是为了一振齐国经济,使市井繁荣人口增长。其余的细节,本宫已写好奏折送进宫,待陛下看过,自有论断。”
官员们打着哈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姜禾便起身告别。
姜贲也跟着站起身道:“姐姐,我送你。”
从大厅到前门不过十来丈远。
姜禾和姜贲一起走出来,厅内的大臣跟着起身相送。可他们两个刚刚跨出大厅的门,一声巨响,像是触发了某种机关,红漆木门轰然关闭。
姜禾姜贲在大厅外,大臣以及还没来得及出来的宗郡在厅内。
姜禾猛然抬头看向宅院的大门。
影壁墙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关闭大门的声音同样也瞬间响起。
“快走!”
身边的姜贲还在发懵,姜禾已经牵起他的手。
“来人!有刺客!”
她一面喊一面大步向前走,脚步快得跑起来。
而除了他们,也有别的人在跑。
围墙下,冬青和石楠遮挡的地方,钻出来十多个黑衣蒙面的男人。他们手握长刀利斧,朝姜贲姜禾追来。
姜贲抽出腰刀抵挡,把姜禾推向照壁。
“姐姐,你走!”
生死关头,他的保护毫不迟疑。
“啪”地一声,姜贲手中的刀断开。他转过身,护住了姜禾。
血液喷溅的视野里,姜禾看到她的护卫翻墙而入弩弓齐发,而姜贲重重的身子落在她背上,沉得险些把她压塌。
“贞吉!”
姜禾小心趴在地上转过身,把姜贲拥进怀中。
姜贲的后背被利斧破开,而身边又有刀光剑影刺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姜禾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她觉得最威风的人是大将军,要学骑马打仗。
后来父亲说,骑马打仗做的事情有限,最厉害的人,能三言两句保住国门不倒。
她也这么想,所以她跟着父亲,从辨认黑白棋子开始,学习兵法。
可现在若让姜禾重新选择,她愿意去学武艺。起码这个时候,她不必用自己的身子,去护住一个少年不死。
齐国的公子姜贲,还不满十五岁。
他虽然胖乎乎且壮实,个子高,总是憨厚地笑,但他其实,还很小。
姜禾听到宗郡的怒吼,听到护卫斩杀刺客的声音,也听到一把刀落向她脖颈的声音。
她没有抬手阻挡,而是俯身护住了姜贲。
生死有命,若她的性命在今日陨落,那么她努力的一切,都不会有了。
在最后一刻,冲出前厅的宗郡抱住了刺客的肚子,同刺客摔打着倒地。
护卫的大刀斩落刺客的头颅,院内被鲜血铺满。
宫中忙成一团。
国君震怒,太后哭到晕厥,姜贲不是王后亲生,但王后也守了一整夜。
虽然御医缝合了姜贲的伤口,但他很快开始起热。
御医说,若热不退,人便救不活了。
姜禾就坐在宫中姜贲的病床前,没有走。
他已经不会主动吞咽,宫婢抱着他的头把药灌进去,那些药并未入喉,顺着唇角流下来。
第二日,姜贲醒了,但高烧仍未退去,且伤口开始溃烂。
御医看了后怀疑是回光返照,不敢说什么,便又退下去。
“贞吉。”
姜禾唤他的名字,看着他就连床帐边缘都坠着齐国的刀币,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打他时骂他的话,忍不住落泪。
“姐姐,”姜贲应声,他勉强睁开眼看一眼姜禾,便又无力地闭上眼道,“你走吧。”
“我等着你好。”姜禾道。
“姐姐,一开始,我只是利用你罢了。”
姜贲虽然闭着眼,肿胀的嘴唇却张着,慢慢说出心里话:“赵政喜欢你,我就巴结着你,对你好。我那时只想活下去,回齐国。后来我太贪心了,我还想让齐国的百姓都活下去。一定是他们知道了咱们想变法,才来杀你。姐姐,你走吧,离开齐国。”
姜禾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落下,她摇着头,握住姜贲的手不说话。
姜贲睁开眼道:“姐姐,我若活下去,这里有我。我若死了,外面有你。你我都是太公望姜尚之后,我不成器,姐姐你……”
“不要说了。”姜禾吸了吸鼻子顺手端起桌案上的药碗,“趁你醒着,吃药。”
她把药汤喂入姜贲嘴里,这次姜贲没有吐出来。
能吃药,就是好的。
衣不解带照顾了姜贲三日,待第四天早晨,他终于退下一点热。
第七日,姜贲醒来,可以进食米汤。
姜禾放下心,准备回一趟家,看看家里怎么样了,宗郡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查出刺客的来处。
可她的马车刚走进巷子里,便见到四周严阵以待的宫中禁卫军。
马车在院门前停下,她抬脚走进院子。
院子里那棵桃花开了,桃花下站着一个女人。
“又见你了,”齐国王后转过身,看着姜禾,目光中杀气弥漫,“本宫想来问问你,本宫的女儿玉衡,是怎么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