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另一条前腿,一脚踩死野驴。
话音刚落,便有朝臣恍然大悟道:“如此,群兽将转头撕咬野驴,分而食之,大象便能伺机逃脱,陛下是这个意思吗?”
赵政猛然转身,清俊的脸颊如同罩着冰霜,缓步走到那位大臣面前。
“逃脱?”他寒声道,“我雍国先祖披荆斩棘百年,在西北蛮夷之地杀匈奴、护周王,筚路蓝缕枕戈待旦到今日,只是为了能逃脱吗?”
那位大臣刚刚还为自己弄懂了答案而沾沾自喜,这会儿便已经战战兢兢叩头哆嗦起来。
赵政向前走去。
“被群起而攻又如何?对准那头野驴杀之,趁群兽分食露出破绽,再逐一击破。焉知大象不能灭虎狼?”
这个想法大胆可怕,非得谋略和胆量在身,才敢如此。
赵政看向群臣问:“不知孤的这个想法,诸卿以为如何。”
大臣面有忧虑相互观望,终于,跪坐在靠前位置的廷尉李通古道:“陛下,不知六国之中,谁可做那头被我雍国踩死的野驴呢?”
赵政薄薄的嘴唇微抿,转身看向内史蒙恬。
“蒙卿以为呢?”
“韩国!”蒙恬思虑片刻,又道,“但恐怕韩国太小,不能满足楚、燕、赵三国的胃口。”
“那便加上魏国!”朝臣中有人沉声道。
蒙恬却又摇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年前陛下御驾亲征,已用去不少军备粮草。如今还未到收获时节,正是青黄不接供应不足的时候。打下韩国已经艰难,若大规模伐魏,恐怕更难成行。”
这便是修建韩渠的意义。
韩渠若修好通水,今年夏秋,关中便能丰收。
到时候粮草不必从蜀郡运送过来,打仗就没问题了。
殿内的气氛再一次陷入凝滞。
他们不怕打,也有能耐打,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能让士兵饿着肚子上战场。
“不急。”赵政伸展元端朝服的阔袖,坚毅地站在大殿正中,声音清朗道,“修渠和打仗互不影响,这次从蜀、郢两地调派兵马灭韩。楚国遥远,又先被屠杀三十万,现在大军集结行进必然缓慢。”
群臣叩首应诺,但每个人抬起头时,都能从身边同僚脸上看到浓浓的忧虑。
修渠已让雍国疲敝,此时攻打韩国,若一击而成快进快出还好,但若陷入泥潭被结盟的三国咬住,便危险了。
陛下年轻有为血气方刚,只是不知道这一回,雍国会不会从此走向衰败。
“啥?”
刚刚听人汇报过雍国的修渠进度,洋洋得意地和歌舞伎共舞一曲,正准备用晚膳的韩国国君韩安目瞪口呆。
“雍国正集结兵力,准备攻打我韩国?”
他匆匆跑下台阶,慌张道:“怎么可能?雍国的兵马粮草都用来修渠了,哪儿有精力打我们?”
从雍国打探军情回来的奸细道:“禀陛下,说是要从蜀郡那边调兵过来。宁肯边境松懈给南蛮可趁之机,也要打我们。”
韩安瞠目结舌。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们明明那么乖,还帮着修渠咧。
“查出来原因了吗?”
奸细左右看看,低声道:“听说是因为楚国要和赵国燕国一起伐雍,雍国杀鸡儆——哦不!雍国拿我们出气呢。”
“啥啥啥?”韩安跺脚挥袖几乎晕倒。
别人打你,关我什么事啊?
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道?这真是无妄之灾!
“快伺候寡人更衣!”韩安捶胸顿足半晌,总算想到一个办法,“寡人要去魏国,问问魏忌该怎么办。”
是他出了修渠的主意,他得负责!
韩国紧邻魏国都城洛阳,不消一日,韩安就来到了魏忌的府邸。
数月不见,韩安觉得面前的公子魏忌像是换了一个人。
从背后看,依稀是那位龙章凤姿的年轻人,但转过身来,却见他消瘦得厉害。
原本目光灼灼的双眼,此时也已经幽暗无神。
像是随时能被吹灭的烛火、秋天郊外枯黄的杂草,或者被咬断喉咙的白兔,了无生机。
听完韩安的话,魏忌陷入沉思神情呆滞,半晌没有出声。
“请公子为韩国筹谋。”
虽为一国之君,韩安在魏忌这里却没有半点架子,声音神态透出满满的尊重。
他看到魏忌修长的手指先是在膝盖上动了动,接着颓然抬起,端起桌案上的酒盏。
酒送到唇边没有饮,木然的脸上却忽然像巨石落入深潭,击起一片波澜。
“不光是韩国。”
魏忌突然抬头,神情已经警觉清冷:“若雍国想灭韩引楚、燕、赵分食,那么只有韩国远远不够。因为韩国和燕赵两国被我大魏隔开,如何争食?这件事,会牵连到魏国。”
虽然魏国打败了楚国,令其余几国忌惮,但雍国不会的。
只要能解自己的困局,雍国必然会拉魏国下水。
就像魏子佩来信转达的那样,姜禾说若他继续颓废下去,魏国将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魏子佩说她要去北边戍边,魏忌甚至根本不问原因,就由着她去了。
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只顾借酒浇愁,而大魏已至亡国灭族之时。
魏忌缓缓站起身,感觉到自己骨骼僵硬、身体酸痛、脸颊麻木。他的知觉在苏醒、头脑在苏醒、魂魄在苏醒。
他是大魏的公子,不管多痛多苦,都不能看着魏国百姓遭殃。
“陛下,”魏忌凉声道,“请容本公子权衡。”
“烦劳公子。”韩国国君肃然点头。
一连几日,姜贲都到姜禾宅院里去,但去了却不说正事,东拉西扯地喋喋不休。
姜禾也不问,也不催,终于姜贲憋不住了,问她道:“听说姐姐撒出去不少消息探子,不知道……有没有邺城的消息。”
邺城,是那个魏子佩拔剑跑去说要戍边打仗抵抗燕赵的城市。
姜禾摇了摇头道:“邺城又不是哪个国家的都城,更不是商贸国道重镇,我派人去那里做什么?”
想了想忽然有了笑意,唇角轻抿,随手把握在手里的毛笔点向姜贲:“你小子,近日在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吗?”
“没有!”姜贲顿脚,脸却红了,“我,我不过是想要回我的剑。那剑老贵了!”
“你放心,”姜禾眯眼笑了,“她又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的护卫数量几乎可以出门攻城略地了。”
听到“攻城掠地”四字,姜贲叹息一声,坐在了姜禾身边。
“姐姐,”他说道,“那个选择,我想好了。”
那个选择,关于强兵还是富百姓的选择。
姜禾写字的手停在半空,轻轻把笔丢进笔洗中,抬头道:“你说。”
在齐国都城临淄小小的书房里,姜贲的这个决定,将影响大齐千万百姓的命运。
“既然把钱花在兵将身上,只是多抵抗一阵子罢了。那我想,就花在百姓身上,起码明年开春的时候,能少饿死几个人。”
姜贲郑重其事道。
姜禾看着他,从他细微的表情里,判断他的认真程度。
对视百姓命运为草芥的王族子嗣来讲,肯做出这种决定的人,很少。
这也是为什么父亲雄才大略,却说不动齐王,反而被晾在一边,只能去做一个正使的原因。
一面觉得唏嘘,一面又觉得惋惜。
如果这是五十年前就好了,如果那时候她在,父亲在,姜贲在,未来统一华夏的人,或许便是齐人。
看姜禾迟迟不语,姜贲急了道:“姐姐你莫要不信我,我已经把这件事同父王说了。当然我没有说齐国会被灭,我同他说,打算改革税赋,让百姓吃饱肚子。他如今信任我,让我同宰相田兜商议。田兜也说好,他让我请姐姐去一趟,详细讲讲可以怎么做。”
连魏子佩那样不讲道理的人都要为百姓戍守国境,他又怎么能落了下风?
姜禾看着他,面露几分欣慰。
“好,”她开口道,“父亲已故去三个月,我可以出门见人了。让田兜选好地方定好日子,我同他好好聊聊。”
她能为母国做的事,也只有这些了。
“说定了吗?”
楚国国都寿春,跟随芈负刍来到楚国的韦南絮,以项燕门客的身份,留在了这里。
今日好不容易随项燕进宫,她看到芈负刍,便忍不住开口问。
芈负刍点头,哼声道:“怎么会饶了她?寡人要杀的人,必须死。埋在田兜身边的刺客,这次可以用了。”
“她可谨慎得很。”
韦南絮想到自己屡次栽在姜禾手里的经历,摇头道。
“这次不会了,”芈负刍哈哈大笑,“这次请她去的,可是她白捡的好弟弟!”
寿春城阴云密布,新君的笑声粗犷得意,令人战栗。
而此时的齐国临淄,姜贲已经选好了引荐姜禾同宰相田兜见面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