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若上前惊扰,难免会令她难堪。
韦氏一族曾极度风光。
韦彰德被陛下以“仲父”相称,门客数千只手遮天。但显然他们不懂为臣之道,竟陷害挑拨陛下兄弟情谊,以致被查没家产、合族下狱。
太后原本下令要夷灭三族,是陛下念在韦彰德有功于雍国,才容许他服鸩酒谢罪。其他参与谋划者绞刑,族人十四岁以上者脱锦着麻,前往韩渠修渠。
陛下甚至派遣李通古监刑。
李通古曾是韦彰德的门客,定罪时放过了韦南絮,也是情有可原吧。
蒙恬只觉得心中唏嘘,又忆及他们两家也算有些交情。这日晚一些,他取了块银子递给一名左更长,交代道:“查查勤务里有没有一名叫韦南絮的,这个给她,就说是故人赠送,让她置办冬衣。”
左更长跑了一圈回来,却道:“事有不巧,卑职打听出来,说今日有一匹马受惊,拖拽死了一个女人。他们把那女人抬走,跟死亡将士一起草草掩埋了。”
蒙恬神情惊讶震动,又看四周亡者数万,也来不及为一个罪臣之女悲伤。
“罢了,”他挥挥手道,“时也命也,望她来世生在积善人家吧。”
玄衣黑甲的少年站在营帐中,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戍边修筑长城时,他以为最可怕的外敌是北边的匈奴。如今见中原战火惨烈,不得不深刻反思了自己的见解。
若华夏继续四分五裂内耗下去,总有一日,匈奴的铁蹄会踏破大雍长城南下,从长白山到长江以南,汉人将不复存焉。
那将是灭族大祸。
坑是白天挖好的,如今胡乱堆放着阵亡将士的尸体。
除了魏国的,楚国三十万将士被全歼于此。为防止瘟疫,虽然冬季冻土难以挖开,也都刨好了大坑掩埋。
这么多人,当然不止一个墓葬坑。
今日新挖的这个坑还没来得及覆土,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这个坑里大多是楚国士兵,故而被扔得有些潦草。
在这堆尸体中,忽然有一处轻轻动了动。
先是有一只被擦伤的手抬起,接着那手猛然按着一具尸体起身,抖落浑身的冰雪。
韦南絮抬脚向南走去。
她的腿有些瘸,但丝毫不敢放慢速度。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努力争取来到魏国,假装被战马拖拽而死,都是为了能逃走。
她的人生不该是在雍国忍受徒刑,修完了韩渠,或许就是去修长城。
可她刚爬出墓葬坑,突然有个男人从树林里钻出来,看着她笑了起来。
“太好了,”他面露喜色道,“有肉吃了。”
这男人穿着魏国下等士兵的战袍,衣袍紧窄不合身,胸口有刀枪刺破的窟窿,可他却活动自如。
这显然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这人也不是魏国人。
他脸上很脏,像是跟她一样,从尸山里爬出来的。
男人向韦南絮跑来,把刀抵在她脖子上。
“跟爷走吧,我看你也没几两肉,就先烤了大腿吃。”
他说的是楚国话,身上混杂着特殊的酸臭味。
韦南絮突然想起他是谁了。
赵政即位时,这人还曾经带领使团到雍国恭贺,更曾对她恭维调戏。好在有长安君阻挡,他未能得手。
“芈公子,别来无恙。”韦南絮冷哼一声道。
芈负刍高大的身子僵住,松开韦南絮的身子退后两步,认真打量了她一眼。
如今自己已经是这个鬼样子,竟然也会被人认出来吗?
“你是……”
韦南絮把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往耳后拨去,端端正正对他行了个礼:“雍国罪臣之后,韦南絮。”
芈负刍的眼中似乎涌入熊熊火焰。
没有什么事情比遇到敌人的敌人更愉快了。
“你要逃走?”他问道。
他当然知道韦氏没落了,只是没想到韦南絮竟然没有死。
“芈公子不也是要逃走吗?”韦南絮不卑不亢道。在曾经追求过自己的人面前,她捡拾起一点尊严。
芈负刍打量着她。
他已经很饿了,在思考韦南絮的作用。
是作为一餐晚饭好,还是忍下饥饿,慢慢刮出她的价值好呢?
“你准备去哪里?”凝神思索片刻,芈负刍问道。
“赵国、燕国、韩国、齐国,只要谁是赵政的敌人,我就到那里去。我知道他中了什么毒,知道他的弱点,知道大雍最容易攻破的城池是哪个,知道赵政身边哪个人可以收买。我知道的事,价值万金。”
芈负刍咽了一口口水。
“姑娘不必长途跋涉北上了,”他若有所思笑着道,“楚国的大门,为你敞开。”
护送姜安卿棺椁的马车驶出卜寨,姜贲同赵政告别。
他絮絮叨叨地套着近乎,再三邀请赵政到齐国去。
赵政没有打断他,等姜贲说完了,才开口道:“照顾好你姐姐。”
“那是自然。”
姜贲笑着钻入马车,转头看到姜禾马车四周卫护的雍国士兵,吐了吐舌头。
“派了这么多人保护,哪儿给我照顾的机会了啊?”
这话正好被从马车外经过的宗郡听到。
他停在车帘前,恭声道:“这些人能对抗的只有明枪,那些难防的暗箭,还请公子帮忙抵挡。”
姜贲掀起车帘笑了。
“死了一次果然不一样了,你若是回回自尽都能长脑子,本公子就请你做军师。”
宗郡并未因为他的玩笑羞愧,他面容肃然轻声回答道:“那可不成,奴婢是公主的人了。”
这次的的确确是姜禾的人了。
不再是赵政用来探查姜禾消息的奸细。
姜贲“啧啧”几声放下车帘,招呼车夫赶车,一面抱怨道:“都稀罕她,都是她的人,罢了罢了,左右我也稀罕她,我也是她的人……”
绕口令般,声音渐渐远去了。
随身的衣物不多,小丫头采菱抱着整理好的包袱快步出去了,姜禾缓缓从卜寨走出来,站在赵政身边。
雪后的道路有一层碎冰,先前离开的马车碾碎了冰雪,此时一地泥泞。
“姜禾。”赵政没有回头看她,而是看着绵延向前的军队和车马,轻声唤了唤她的名字。
“嗯。”姜禾应了一声。
“别忘了给孤回信。”赵政眉心微蹙,眼中似有远方山峦映入,沉默中有浓重的情谊。
姜禾又应了一声,等许久,不见他说别的话。
“我记得离开雍国去魏国时,你交代了很多。”姜禾忍不住道,“要我提防魏王和龙阳君什么的,如今怎么不说了?”
赵政转身看着她。
她的神情虽然有悲伤的痕迹,却多了一点挑衅和狡黠。
她在恢复了,她会好起来的。
赵政便有些宽慰,薄唇微抿道:“其实孤不想你回去,若想合葬父母,把他们都葬在雍国也一样。孤也不放心你回去,但距离太远爱莫能助,说太多的话也没有用。但孤愿意相信你可以逢凶化吉,否则……”
“否则怎么?”姜禾抬头看他,红嫩的唇微微张着,虽没有说什么,却让人充满想要接近的欲望。
赵政深吸一口气压抑自己想把她拥入怀中的渴望,并未回答她的话。
“孤需要你。”他说,“孤比你想象的,更需要你。”
姜禾看着他紧张却郑重的神情,微微低了低头,向前一步道:“我知道了。”
她就这么向马车走去,没有再同赵政道别。
就像她是他出趟门,很快就会归来的家人。
而魏忌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姜禾掀起车帘向四周望了望,送别她的百姓拥上来,把自家做的蔬果菜饼往姜禾马车里塞。
采菱连忙驾车离开,姜禾一面道谢,一面对百姓挥了挥手。
“保重。”她说。
成百上千的百姓跪下来叩头:“送安国公主,送姜大人,送齐国援军。”
马车里的姜贲吸了吸鼻子。
从大梁到临淄九百里,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时也到了腊月。
腊月不能起坟埋人,姜贲一早想到此处,便安排把姜安卿的棺椁停在了王陵,安排好人守护,这才带着姜禾回到都城临淄。
刚刚停脚,还未沐浴更衣,他便被齐王唤到身前。
没有提发兵援魏的事,也没有责备他没把姜禾嫁给魏忌,齐王开门见山道:“贲儿,寡人同你母后商量好了,既然姜禾并未嫁入魏国,那正好,你娶了她吧。”
长途跋涉的艰辛再加上突如其来的惊吓,姜贲腿脚一软跪了下来。
他嘴唇哆嗦浑身打颤道:“儿臣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齐王抿唇摇头,给姜贲鼓气,“她虽然被封为公主,但你俩并无血缘。父王还记得你小时候多胆大,自己一个人就敢驾船出海,为了找一颗黑色的珍珠,潜泳进深水里,差点吓死你母后。怎么这次只是娶妻而已,你就不敢了?”
姜贲勉强跪直了身子,恭敬又慎重道:“父王,这个,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