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平日里是不需要人伺候的,故而殿内没有宫婢内侍。
陪他回来的李温舟步子慢一些,刚刚走到殿门外肃立。
赵政止步蹙眉,看着床榻上的赵姑娘。
这姑娘不久前还在大殿演奏箜篌,此时就已经躺在他的**。
他的,姜禾躺过的床。
被弄脏了。
平日每晚赵政回来后,先要把冕服脱下丢在衣架上,再把明日要穿的衣服整齐展开。
但今日他急着看信,原想着一回来就坐在妆奁前,在那里最亮的烛光下,认真读一读这封信。
但这个女人一则弄脏了他的床,二则耽误了他的时间。
“李温舟!”赵政唤了一声。
李温舟在外面打了个冷战,立刻小跑进来。
自从雍宫大火后,赵政便都唤他“阿翁”。如今提名道姓地喊他,李温舟觉得心都要跳出喉咙。
待他看到龙**躺着的赵姑娘,立刻吃了一惊捂脸扭头,又跪在地板上。
“是奴婢的错,奴婢身为内宫总管,未能恪尽职守,让陛下受惊了。”
“孤并未受惊,”赵政道,“孤只是觉得,脏。”
一开始赵政进门时,赵姑娘的神情羞涩躲闪,又迎合地带着浓浓的期盼看向对方。
可此时先是看到赵政厌恶的神情,再看到李温舟跑来跪地谢罪,赵姑娘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洗干净身子把自己送进来,并未讨得陛下的欢喜。
大惊失色下赵姑娘脸色煞白。她迅速裹紧被子跪坐在**,胆怯道:“此事同李总管无关,是奴家的错,是太后娘娘同奴家父亲商量,恩准奴家侍寝的。”
当然,若不是她在身为宗正大人的父亲面前哭求,父亲也不会去太后那里试探。
可此时当然不能由自己顶罪,不然万一被栽赃一个刺杀或者蛊惑国君的罪名,就洗不清了。
赵政却根本不屑于同她说话。
他似乎没有看到她梨花带雨的脸颊、**的香肩、微微颤抖的风情,而是对李温舟道:“处理一下。”
处理……
自己府里有下人犯了大错时,父亲也会说,处理一下。
处理,就是悄无声息地弄死,抹干净。
赵姑娘如遭雷击,双眼一翻,晕倒过去。
除夕的这个深夜,雍国大臣在王宫恭贺过太后和陛下,吃饱喝足捧着重重的恩赏走出宫门时,纷纷站住,接着目瞪口呆地看向前面。
御街正中丢着一张龙床。
为警戒故,这里即便是夜晚也灯火通明。
故而虽然有些大臣伏案久了眼神不好,也能看到前面的龙床精雕细琢,帐幔下东珠摆动,细纱在风中扬起,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一个女人。
莫非——陛下恩赏女人?
走在最前面的大臣口中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待微臣查看清楚。”便迫不及待走上前去,要掀开帐幔。
可就在此时,人群中一个男人惊呼着冲过来,一把挥开了那大臣的手。
那个大臣身子摇摆好不容易站稳,又有一个妇人冲过来,直接撞开了他。
想看热闹的大臣摔倒在地,便见宗正大人和他的夫人一起把头探进帐帘,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方儿!”
见女儿昏迷未醒,赵夫人连忙拍头掐人中把赵方方唤醒。
赵方方缓缓醒转,待她看到焦灼关切又羞恼的父母,看到不远处议论纷纷的大臣,想到发生了什么事,一口气没顺上来,便再次晕了过去。
大街上又有新动静。
负责护卫陛下的郎中令军,抬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扔出宫门。
先是屏风妆奁,再是灯盏银器等物,之后是琉璃瓦、地砖墙砖,到最后,甚至是十九根两人合抱那么粗的殿柱。
大臣们的醉意在看着这一件件东西丢出来时终于完全消失,他们惶恐不安地打听着消息,向后躲闪。
虽然赵宗正已经带着妻女离开,但口风严谨的郎中令军今日倒愿意多说几句。
一夜之间,赵宗正家嫡女想要伺候陛下,结果被赵政连人带床扔出去,又因为觉得她玷污了宫殿,不惜拆掉了止阳宫正殿的消息,传遍了京都。
第二日,原本看姜禾离开,觊觎后位妃位的名门望族,纷纷跑到宫中太后面前跪哭,取回了家中女儿的名帖。
第三日,赵政还在处理公文,太后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她怒不可遏道。
赵政抬眼看她,站起身来。
“母后以为,随便哪个猫猫狗狗,都有资格住进止阳宫吗?母后你,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句句隐含千钧一发的威势。即便是生身母亲,太后姬蛮也不由得畏惧。
“政儿!”见赵政强硬,太后脸上的怒气突然消失,换了悲伤的神情,“母后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吗?说是三年,但你能撑多久?母后希望王嗣有继国祚绵延,也是错吗?”
说到此处,她甚至泫然欲泣。
若长安君没有死就好了。
到时候兄终弟及,可名正言顺继位。
但蛟儿死了,她只能想法子让赵政早些生子。没想到赵政竟然连送到**的佳人都厌弃,惹得她被人笑话。
赵宗正已经羞愤之下跑来哭诉,还未出正月,便辞去官职举家搬回乡下老宅了。
“三年。”赵政向殿外看去,清俊的脸颊没有悲切,反而是一种无所谓生死的淡漠。
三年啊,即便如此,天底下他也只想同一人孕育子女。
太后离去,赵政踱步到殿门处,神情沉沉看着外面的雪景。
他的手垂在阔袖中,忽然捏到一物,便又露出笑容。
台阶干净,赵政席地而坐,打开了那封信。
千里迢迢,从齐国都城临淄寄来的信。
姜禾的信。
从除夕夜收到这封信到现在,赵政已经看过很多遍。虽然她惜字如金,他却能在每一遍中看出不一样。
她的字工工整整一板一眼。
——“从前,九嵕山有一头野驴、一只狮子、一只老虎、一头棕熊、一只豺狼、一头大象、一条蟒蛇。他们吃完了九嵕山所有的小动物,挖干净了所有的草,饿得饥肠辘辘,于是聚在一起商量,下一个吃谁。”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大象的肉最多。于是狮子扑上去咬前腿,老虎扑上去咬脖子,棕熊一掌拍在大象身上,豺狼伸爪去掏大象的肠子,蟒蛇缠住大象的肚子,野驴虽然没有什么能耐,也伸长了耳朵在旁边大叫助阵,眼看大象就要死了……”
这故事不像是一个姑娘能讲出来的,当然,她不是寻常的姑娘。
故事没有结局,只有一个问题:“赵政,如果你是那头大象,怎么活命呢?”
如此血腥的故事,赵政也看得津津有味。
在他的心里,姜禾是一只蛮横却心软的螃蟹。没想到,在姜禾心里,他却是一头粗笨的大象。
刚出了正月,姜禾便前往齐国王陵,移出了父亲的棺椁,把父母亲合葬在一起。
重新竖立起的墓碑上,刻着他们的名字。
族中人丁凋敝,前来祭奠的人不多。但是齐国公子姜贲亲自到场,也引来不少王族贵胄。
站在墓前送别了吊丧者,姜禾沿着刚刚冒头的浅草走回去,并未乘坐马车。田间地头,积雪已经融化,青嫩的麦苗在微风中飘摇。有绵羊慢悠悠啃食麦苗,成群结队。
用不了多久,天就会变暖了。
姜贲跟随她慢慢走着,伺机开口道:“姐姐,我跟陛下说,你会教将士们兵法,还会把施政的想法同大臣们沟通。”
或许因为带兵打仗,又千里迢迢赶回京都,年节后更是帮助齐王处理政事,姜贲辛劳得瘦了些。
姜禾停脚抬头看他,点头道:“那后半卷兵法,我已经交给上将军了。至于别的,齐国若想强盛,恐怕上下都要变一变。”
当初姜禾写了半部兵法求齐王派兵施压魏国,齐王却接了魏国的婚书。若不是姜贲周旋,恐怕已经伤了和气。
部下随从远远跟着,这里,倒是一个谋划事情的好地方。
姜贲神情肃然走到姜禾身前,目色中几分慎重,退后两步,对她施礼。
姜禾静静站着,没有推辞惶恐,受了他这个重礼。
“姐姐,”姜贲道,“请你据实告诉我,若你留在齐国变法图强,改编训练军队,我齐国,能否强大到无所畏惧,继续屹立百年?”
风停了,四周静如密林。
姜贲神情忐忑又期待,虽然年纪不大,紧蹙的眉头却让他看起来老成了些。
这半年以来,他变化很大。
若将来成为齐王,必会是一代明君吧。
说起来,齐国是她的母国,是她该誓死效忠的地方。
但姜禾摇了摇头。
“不能,”她正色道,“太晚了。”
晚了吗?
姜贲的神情一瞬间颓丧,却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问道:“愿听姐姐教诲。”
姜禾转过头,看着走远了的羊群,徐徐说出见解。
“其实你我年纪差不多,我知道的,大多都是父亲转述的。大齐曾被称为‘海上之国’,物产丰足军队强盛。但后来,桓公后的几代君王都目光短浅且与大臣离心隔阂。威王挑拨邹忌和田忌的关系,以至于他们矛盾重重不能为国尽力;宣王好色无耻,在燕太子求救时反而烧杀抢掠,为自己树敌;再加上曾经被燕国复仇打败劫掠过五年财富,如今齐国只是个外表华丽的陶器,随便一摔,便碎了。在这种情况下,想要靠变法图强屹立百年,必须要有时间。但齐国的时间,不多了。”
不多了。
就像是一个人,少年时不知精进,到老了想纵横捭阖,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姜贲呆立在原地,眼前似乎看到敌军攻来,齐国百姓被残忍屠杀的样子。如果就连姐姐也不能,那齐国上下,只能等着被瓜分、被凌辱、被灭族了吗?
一行泪水从他脸上落下,姜贲别过头去,蹲在地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