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忌没有动。
他看着姜禾,希望从她脸上看到恼怒和愤恨,看到失措和疯狂。那样他就可以任她打任她骂,可以认错道歉安抚。
但是都没有。
姜禾的眼睛有些肿,没有描画的细眉像云雾笼罩的山脉,不施粉黛的脸颊比平时更加白皙,却有一种痛哭过后的凄凉哀伤。
“对不起。”
不管她将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自己,这个道歉,是他欠她的。
她早说要乘胜追击,说要屠尽楚军,说要借这次战争,给魏国带来十五年休养生息的机会。
战争虽然残酷,但却能震慑邻国、获得安定。
但是他的不忍让他想要和谈,他的失察让姜禾陷入险境,甚至于失去了父亲。
姜安卿对姜禾来说有多重要,他是最清楚的。
无法挽回,只能道歉。
“这不是你的错。”
姜禾轻声道。
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在雍国王宫,当他告诉姜禾她的父亲被软禁在魏国时,她没有抱怨;在魏国朝堂,当她知道迎娶她的婚书已经在路上时,她没有生气。
她说谢谢你,她说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两行泪水从魏忌眼眶中落下,他悲声道,“若不是我,姜大人怎么会……”
姜禾轻轻摇头,沉声道:“魏公子,我的父亲,跟天下人的父亲,不一样吗?”
魏忌闭目抿唇,痛苦万分。
姜禾的声音悲伤却又平缓:“我的父亲是父亲,天下人的父亲,也是父亲。难道他们的父亲能在战争中拼力搏杀而死,我的父亲就不能吗?公子与其在此处难过,不如去看看卜寨死了多少百姓。看看那些百姓有没有父母妻儿,他们的父母妻儿,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魏忌双腿麻木,闻言用手扶着安放棺椁的车板,慢慢起身。
他是一国公子,现在的确该安抚将士和百姓,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
“那你要回齐国吗?”
姜禾跪在地上道:“我回齐国,把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一起。”
“之后呢?”魏忌迟疑着,还是问出了最关心的事。
姜禾抬头看他,目色中有淡淡的疏离。
“魏公子,”她的声音清冷得像是在同陌生人说话,“你不会忘了,我们的婚书是假的吧?”
四周的景色并未改变。
仍然是安放棺椁的灵堂,仍然是呵气成冰的冬日,可魏忌却感觉自己被绑在炮烙刑台上,每一刻都焦灼疼痛。
他挪动沉重的脚向前,在门口看到那个目色冷淡的男人。
“赵政。”他木然道。
“魏忌。”赵政肃然道。
摒除了国家宗室身份,他们咀嚼对方的名字,犹如两个面对面决斗的男人。
只是这场决斗不必拔剑,胜负的关键是那个女人。
年少相知青梅竹马,没想到,他还是败了。
魏忌向外走去。
雪已经停了,刺骨的寒风从院落里拍进来,让他周身上下一片寒凉。
今年的雪,比那一年冬天还大。
只是那个女孩再也不会趴在他身上哭泣,从魏国到齐国的路上,她不再需要他的陪伴。
“韩渠修好了吗?”焚香半日,发觉赵政仍默默在廊下站着,姜禾起身道,“你怎么还不走。”
“孤还饿着。”赵政看着她,薄薄的嘴唇被冷风吹得有些干燥。
姜禾呼出一口气,环顾四周道:“你不会是等着我给你做饭吧?”
赵政上前牵起她的衣袖,姜禾没有躲。
“走吧,孤来掌勺,你在旁边看着就好。”
他要给她找点事做,要让她的时间被琐事填满,从痛苦中抽离。
姜禾是执拗重情的人,赵政怕再这么下去,她会扛不住。
院落外是忙中有序的士兵,他们已经清理完尸体,此时正铲除冰雪、点查粮草器械。
这时门开了,雍国国君赵政高大的身影出现,他的手紧紧牵着姜禾的衣袖。
他们一前一后从小院走去厨房,墨黑和素白的两个身影虽然并未重叠,却似随时会交融汇聚的两片云彩。
目睹这一幕的士兵连忙低头不敢直视。
只有墙角正踮脚够下一根冰凌的姜贲,推了推身边的将军蒙恬。
“那就是我姐姐,你这回认识了。”
蒙恬收回目光,敬重地偏过头去:“她以后或许是我大雍的王后,到那时,我就认识了。”
姜贲深以为然地点头,有些遗憾道:“可惜不能去蹭饭,我姐姐烧的菜,天下第一等好吃。”
“陛下在,的确不能去同席吃饭。”
“非也非也,”姜贲摇头道,“他怎么舍得让我姐姐服丧期间为他烧菜呢?肯定是他自己来做。本公子不过去,主要是怕他差遣我。”
蒙恬难以置信地抬头,正看到赵政停在台阶湿滑处,张开手臂护着姜禾,似乎生怕她有一丁点儿的闪失。
白衣女子的背影消瘦却又倔强,让人忍不住想要看看她的脸庞。
几道简单的菜烧了好久,到最后姜禾还是把赵政推到一边去,自己来做。
赵政便站在她身边,择菜刷锅搅汤盛饭。
他没有再说劝慰的话,可他们之间却像是有暖流涌动。她的心事他都懂,他做的事,她都吹毛求疵。
“这根菜没洗净。”“用那个锅。”“搅汤要推着底。”“小心洒出汤汁。”
在雍国朝廷不怒自威一言九鼎的赵政,如今在姜禾的厨房里,好像一个刚刚学厨的小徒。
他不反驳,话也很少。等着饭做好了,端进屋中桌案,赵政温声道:“吃吧。”
姜禾坐着拿起筷子又放下,泪水滴进碗里。
赵政递过去一块丝帕,等着她发泄完忧伤郁积的情绪。
“父亲说,他见过你了。”姜禾吸了吸鼻子道。
“是。”赵政点头,回忆起破庙中短短的相逢,没想到竟是最后一面。
“孤没有拦他。”赵政从菜汤里夹起一块山药,放进姜禾的盘子里。
没有拦,所以姜安卿乘船从水路来此,比他快了很多,也死在楚军箭下。但若拦下了他,烽火无法点燃,或许姜禾便不能得救。
命运像是环环相扣的九连环,牵一发动全身,不能勘破规则。
“他说了什么?”姜禾问。
父亲恢复神智后的每一句话,对她来说都非常重要。
“他问我来魏国为的是国祚还是女人,他还说要以黎民为重。”
姜禾呆呆地抬头看着赵政。
父亲竟然,叮嘱赵政国事?
果然,在父亲看来,雍国如今不如楚国强盛,却可成就大业。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为他们父女想到一处,也为他们共同舍弃了母国而心生愧疚。
“赵政,”姜禾道,“谢谢你。”
赵政没有问她谢他什么,很坦然道:“不客气。”
鸡汤的温度正好,姜禾埋头吃饭。蒸腾的热气涌入眼眶,这一次她没有哭。
父亲走了,他教给自己的还在,他的思想还在,他的夙愿也还在。
多么好,父亲的夙愿,也是她的夙愿。
也是,赵政的夙愿。
“宗管事,你就吃一点吧。”
胸口裹着厚厚的纱布,宗郡双眼瞪天无力地躺着,手臂和腿都被绑在**。
小丫头采菱端着一碗稀粥,劝着他,落着泪。
一个素白的身影靠近,一双手伸过来,解开了捆绑宗郡的绳子。
采菱抬头看去,顿时退开几步跪下。
“公主殿下。”
宗郡看到是姜禾,顿时坐了起来。姜禾却并未看他,而是问采菱道:“你叫什么名字。”
“采菱。”
“采菱……”姜禾点头,想起一首诗来。她顿了顿道:“听说你解下棉袄点燃了烽火,对吗?”
采菱红着脸点头,又落下泪水。
“可惜姜大人他……”
她抽泣着,又怕惹得姜禾再伤心起来,哭着噤声。
“这次你有功劳,”姜禾道,“本宫赐你金饼十斤,给你自由,你可以走了。”
“奴婢不想走。”采菱的头磕在青砖上,忐忑却又决然道,“奴婢已无去处,奴婢的阿娘为了给哥哥娶媳妇把奴婢卖了。奴婢既然成为殿下的仆人,就一辈子都是殿下的仆人。更何况奴婢一路伺候姜大人来到卜寨,大人教我如何驾车如何辨云,教我怎么生存怎么打架。大人不在了,请殿下允许奴婢留在这里。”
姜禾对她生硬地笑了笑道:“你也看到了,跟着我,随时会死。”
“死也跟着。”采菱的脸上挂满泪水,“生逢乱世,到哪里不是个死?大人说他希望马车不管往哪个方向去,都是同一个国家。奴婢跟着殿下,看那一天的到来。”
“好,”姜禾不再拒绝,看着她稚嫩却执着的脸庞,点头道,“你以后,就跟着我。”
小丫头出去了,姜禾看着羞愧不安的宗郡,开口道:“听说你带来十几个人陪父亲一起守着烽火台。若不是你们,烽火刚燃起便被灭掉了。本宫也要赏你,给你自由。”
“殿下,奴婢不敢当……”宗郡翻身下床跪在地上,哭道。
“听说你想死,自由了,便尽可以死。”姜禾声音淡漠。
宗郡的哭声更大,举袖抹泪。
姜禾却话锋一转道:“但本宫又不想你死。只因七国之中,楚国最擅用毒。本宫怕他日还未打到楚国都城寿春,还未为父亲复仇,本宫就死了。这世上最会验毒的人不在了,本宫恐怕也,活不久吧……”
说到最后,她声音悲伤几乎要哭出来。
宗郡猛然抬头抹干了泪,万念俱灰的绝望消失,又恼恨又坚决道:“殿下,奴婢不死了。害死姜大人的人还活着,奴婢还有用,奴婢也活着。”
姜禾颔首转身,把那碗热粥递到他手里。
“想要活得好,先要吃得饱。吃吧。”
清理战场的士兵忙了很久。
不过这些人,大多是跟随精锐兵马的后勤。
他们在修渠时便是后勤,如今跟着部队到这里,做事很利索。
安排好卜寨的事,大将军蒙恬便来到大梁城外,指挥他们掩埋死亡将士,捡拾对方的兵器,做好记录。
在一众忙碌的人群中,蒙恬的眼睛忽然瞥到一个身影。
看身形,是一个少女。
可她却长着一张令人觉得眼熟的脸。
那张脸晒黑了,但依然能让人回忆起,当年雍国国都的手谈高手,是多么骄傲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