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寨门打开着,道路两边是如草芥倒伏般死去的将士。
雍国和齐国的士兵正从他们中间走过,摘掉身份铭牌,抬走尸体。
这里的积雪不是白色的。
它们混合着黄色的泥土和红色的血。似乎无论下多久,也无法把这场战事带来的伤痛掩埋。
为了点燃烽火死去的陈将军依然匍匐在地,姜禾捧着他的头颅小心归位,脱掉大氅,为他遮掩遗容。
烽火仍在燃烧,只不过比之一开始的浓烟滚滚,青烟小了些。
其实从一开始,姜禾就有些疑惑,为什么士兵全军覆没,烽火却被人点燃。
如今她知道了答案。
披着宗郡大氅的,那个被她酒醉后随便买来的小丫头跑了过来。
“殿下!”小丫头脸上有劫后重逢的委屈,和似乎无法抹干净的泪水。
“我爹呢?”姜禾问。
小丫头让开身子,姜禾脚步僵硬走过去,看到端坐在台阶上的父亲。
姜安卿坐得没有平时那么笔直,他倚靠着进入烽火台必须通过的矮门,神情似乎有些疲惫。
黑色和红色相间的棉袍下摆整齐地从他的膝头落下,铺在身前。
姜禾紧走几步跪下来,握住了姜安卿的手。
“父亲。”
她的头埋在他瘦弱的膝盖前,感受着父亲的体温,带着埋怨又带着难过,问他:“您怎么来了?”
“因为我好了。”姜安卿的声音响起,惊得姜禾心头巨震直起身子。
“我好了。”姜安卿又道。
他轻轻拍了拍姜禾的手,对她笑了。
虽然目盲,他的一双眼睛却“看”向姜禾,温声道:“采菱说你长得像我。那丫头一定是瞎说,你应该像你母亲,好看。”
虽然震惊,姜禾还是含泪笑了。她深吸一口气扬声道:“父亲病愈,女儿该大摆宴席、散金银以庆!”
“乱花钱!”姜安卿轻咳着,抽出手,从衣袖里掏了一块丝帕,责备道,“不光乱花钱,还淘气。阿爹怎么教你的?要辨敌意,明敌情,那赵政都知道楚人的目标是你,怎么阿禾你反而疏漏了呢?”
赵政?
“父亲见过赵政吗?”
“来的路上见过了。”姜安卿点头道,“或许要不了多久,华夏便有望一统……”他说到这里咳嗽起来,这次的咳嗽有些剧烈,似乎喘不上气来。
姜禾连忙起身,想扶他起来。
“这里风雪大,父亲去寨子里暖一暖。”
“不必了。”姜安卿终于喘过来一口气,挥手道,“阿禾,父亲涉险来此,只是为了告诉你一句话。话说完,我就该走了。”
姜禾神情凝滞呆住,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父亲……”
她轻声唤着,心底渐渐泛起不安恐惧。
“阿禾,”姜安卿道,“我的阿禾最厉害了,就是心软。从今往后,要狠下心,别难过。”
狠下心,别难过吗?
神智清醒后不顾战乱来到这里,就为了告诉她这一句话吗?
姜禾来不及细想,答应道:“好,但是父亲,您为什么要走?走去哪里?”
“阿爹我,该走了……咳——”
“阿爹!”尖叫声突兀地响起又被姜禾硬生生截断,她看着吐出大捧鲜血的父亲,手忙脚乱地抱住了他。父亲的身体塌落下来,栽进她怀里,露出身后被截断的箭羽。
一根箭从背后刺入他的肺腑,没入身体。
所以父亲不能到卜寨去,所以宗郡那样哭,所以他勉力坐着,挡住了姜禾的视线。
“我的阿禾……最厉害了……从今后,狠下心……别……”姜安卿的下巴抵着姜禾的肩膀,渐渐无声。
风雪中,凄厉的哭泣声响起,姜禾跪在地上,抱住了她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父亲。
父亲的身体凉了,应该不疼了吧。
所以可以拔出箭矢,让他好好躺下。
雪好大,要遮着,可是没有伞。
一把油纸伞在头顶打开,姜禾没有看来人是谁。
墨色的大氅展开,盖在她身上。
姜禾静静跪着,泪水已经哭干了,只想跪着。
收殓入土之前,这是她能够陪伴父亲的最后时光。
别人的孩子都是阿娘带大的,其实她,更多是父亲带的。
明明阿娘才是兵家之后,可阿娘嫁妆里带来的厚厚兵书,都是父亲一个字一个字教导她的。
明明是男人,却做得一手好菜;明明身居高位,丧妻后却再未续弦。
父亲从不嫌弃她是个女儿。父亲说,男儿胜在体力,那么女儿家便可以胜在谋略。
父亲也从不怀疑她的决定,不指责她的叛逆,不忽视她的情绪。
可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没有了!
三年前她以为自己失去了他,在回到齐国的路上,哭了好几个月。
可现在父亲在自己面前死去,为什么自己却哭不出来了呢。
不光哭不出来,她的声音哑了,神情呆滞,脑中混乱。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一片片雪花落下,在父亲已经冰凉的身体附近堆叠。
堆出一个墓穴。
她呆呆地跪着,跪到天黑了,四周打起火把,油纸伞落下来,她的身体晃动着倒下。
什么人把她抱起来。
他的身体有雨后青草钻破泥土的味道。姜禾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被火光照亮的大雪从天空落下,那个人的下颌坚硬得犹如龙骨。
披一身风雪,却炙热如火。
她闭上眼睛,在濒临崩溃的悲痛中昏睡过去。
她没有带侍女,还好有个小丫头可以使唤。
赵政把姜禾放在**,转身一字一句地吩咐下去。
“把她的湿衣服脱了,换上干衣;拿几个手炉过来,暖热被窝;熬姜汤,加红糖和山参;屋里生炭火,门窗打开一半。”
说完后看向在院子里心急如焚的姜贲,指一指外面道:“谁来也不见。”
姜贲连连点头,转身跑开去守门了。
雪下了一夜,姜汤熬好后赵政把姜禾扶起来,勉强喂了几口。
她不愿意喝,只吞咽一点,大多顺着唇角流下来,被赵政擦干净。
子时她梦呓,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赵政坐过来仔细听,听不出什么,起身却被姜禾拉住胳膊。
她侧身睡着,紧紧抱住他的手臂。
“阿爹,别走……”
赵政身体僵硬没有动。
姜禾又嗫嚅道:“阿爹,他是……赵政。”
赵政的眼神一瞬间柔和,他脸上浮现心痛的笑,又心酸又难以置信。
这是她在梦里,把自己介绍给父亲吗?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姜禾的后背。
“姜禾,你的父亲,孤见过了。”
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那封信。
小丫头为姜禾更衣时把那封信取出来放在桌案上,赵政看到,才知道姜禾一直把他的信带在身边。
就像当初,她带着魏忌的信。
在姜禾失去父亲痛不欲生的时候,实在不是他惊觉她的感情,奢望她的温存的时候。
但赵政还是忍不住,倚靠着床榻坐下,握着姜禾的手,一整夜。
姜禾醒来时,看到赵政坐在她的床前,轻轻搅动一碗药汤。
他神情认真郑重,好似手里的不是谁的药,而是一封军情密信。
姜禾睁眼看着他,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和英朗的线条,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上有一粒雪化开。
雪……
从半梦半醒中抽离,头脑的瞬间清醒让她猛然想起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
泪水从她眼眶中汹涌而出,肩膀难以抑制地颤动,姜禾呜咽出声。
赵政把药汤放下,俯身靠近她。
“姜禾,别难过。”
别难过。
父亲说的别难过,是这个意思啊!
“赵政,”姜禾大哭出声道,“我没有爹了!”
她伸手起身跪坐在**,环住了赵政的脖子。
赵政的双臂僵硬在空中,接着缓缓放下,把姜禾拥入怀中。
“别难过,”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般柔软温暖,他说,“我在。”
我在。
我在。
从此时到以后的年年岁岁,你有我,我一直在。
姜禾哭到力竭方才停下。
赵政不准她出门去跪哭灵堂。
“都安排好了。”他劝着她,“现打棺材已经来不及,孤派人去大梁买了现成的。殓服是昨夜赶制的,按齐国的制式。你身体不好,不必扶灵回临淄了。”
“我回去。”姜禾道。
“好,”赵政立刻妥协,“你回去,孤派人随行保护。”
作为雍国国君,他显然不方便前往临淄。
“宗郡昨夜自尽,孤派人把他打晕救了回来。”赵政叹息道,“他不再是孤的人了。”
“他是我的人。”姜禾勉强喝了一口药汤,抹泪道。
赵政看着渐渐缓过精神的姜禾,觉得自己也可以透过气来。
雍国赶来的后援步兵直接奔去大梁,同魏军一起,从南到北,把楚国二十万兵马尽歼。
只是芈负楚和项燕撇下大军逃命,没有捉到。
姜禾有力气站起来时,便由赵政扶着,去给父亲烧纸。
在父亲的灵堂,她看到魏忌跪在火盆旁,把一张张纸钱投入火盆。
见姜禾出现,他缓缓抬头。
往日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的脸,此时悲切绝望,难过得无以复加。
“魏公子,”姜禾抬脚走过去,沉声道,“请让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