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国君魏圉三十多岁,相貌周正,圆眼方脸高鼻,姿容与魏忌有两分相像。
他身穿玄青色元端朝服,衣袖宽大,腰佩宝剑,行走间步步生风,扶起了跪地禀告的红衣男子。
“殿内只有你我,不必拘束。”
魏王扶着龙阳君跪坐在雕工细致的几案前。
他与他君臣不分共坐一处。
“先别慌着说,”魏王看着龙阳君,“点滴小事。”
龙阳君恭敬道:“陛下,微臣与安国公主今日一见,并不觉得这是小事。”
“是吗?”魏王眼中一点傲慢蔑视,回正身子,抬手支头看着龙阳君。
“不知道陛下是否记得,”龙阳君道,“三年前微臣与公子切磋剑术,第一场赢,后来接连输了。微臣同陛下说,或许是因为陪伴公子的姜姑娘出谋划策的缘故。如今微臣再见她,可确信无疑,她不是简单的使臣之女,她身上,一定有兵家密卷的下落。”
“哦?”魏王感兴趣地伸出左手,攥住了龙阳君的右臂。
“这是好事!”他笑起来,“左右姜安卿那老家伙也已疯疯癫癫榨不出什么油水。如今魏忌把他的独女带回来,那便不要走了,就留在魏国,把密卷交出来!”
魏王满脸红光,似忍不住要起身高歌。
有了兵家数代心血积累的密卷,还怕其余几国环伺不成?
龙阳君却微微蹙眉。
“正是这样,微臣才觉得不好。”他明艳的脸颊上有些担忧,缓缓道,“陛下今日让微臣给她机会去见姜安卿,原本是要杀一杀她的威风,让她知道自己身陷虎口只能束手就擒。但如果她并未被吓住,反而要复仇呢?”
殿外的雨忽然停了,放晴的天空泻下阳光缕缕,似乎天地都在窥探这件国事。
“美人多虑了。”
魏王从凭几上的小碟里拿出一把煮花生,细细剥掉果皮,递给龙阳君。
他表情认真一丝不苟,云淡风轻道:“一个弱女子,即便要复仇,还能怎样?连齐国都自认倒霉的事,她还能翻了天不成?”
龙阳君双手接过花生仁,却并没有吃。
他想起梨树下的对话,想起姜禾三言两语的反击,想起那女子明亮的眼睛里,浓浓的孤傲和冷意。
孙武的后人,即便是女子,也不容小觑吧。
然而魏王已经起身,笑道:“或许你还不知道,今日寡人去太后那里问安,太后说想同齐国联姻,定了魏忌的婚事。这安国公主说来也是命好,小小使臣之女,怎么便晋封了公主?且她原本侍奉过雍王赵政,寡人是绝对不会要的。但寡人的弟弟魏忌,倒是一门心思想娶。”
龙阳君若有所思点头,迟疑道:“若是她愿意嫁给公子,倒是微臣畏首畏尾过度谨慎了。”
魏王哄着他向屏风后走去,“寡人已着人快马送婚书去临淄,过不多久,齐国那边必有消息。这次叫齐王捡了个大便宜,一个使臣之女,先嫁雍王联姻,再嫁我魏国,真是亘古少有。”
是这样的吧,但龙阳君总觉得事情不会有那么顺利。
她能嫁赵政却安然离开,能说动赵政释放姜贲,又把魏忌哄得团团转。这样的女人,总觉得是心头大患。
浑然未发觉魏国都城的天,一瞬间暗了下来。
细薄却捆扎牢固的竹简展开,宗郡在一旁研墨,姜禾提笔蘸满,凝神书写。
幼时习字,旁人都说要写得漂亮风雅,可父亲说,只要写得工整,能让别人看明白就行了。
他说文字飘逸美丽固然好,但眼下乱世,士兵枕戈待旦,百姓食不果腹,再好看的字,他也无心赏玩。
所以姜禾一笔一划,把字写得工工整整。
“殿下,这是什么?”宗郡用小扇扇干墨汁,忍不住问道。
“兵家密卷啊。”
姜禾话音刚落,宗郡手里的折扇便掉在地上,吓得他一个哆嗦,唯恐把竹简上行云流水的字迹弄脏。
七国争抢的兵家密卷,就这么被姜禾写出来了?
似乎那些文字就刻在她的脑子里,不假思索提笔就来。
“写这个……做什么啊?”
宗郡小心捡起折扇,每扇一下都更加小心翼翼,忍不住问道。
“礼物。”姜禾神情认真,眼中并无笑意。
礼物吗?
不会是要用这个换回姜安卿大人吧?
今日姜禾告诉他说,已经见过了父亲,而且为了救出父亲,要派他做些事。
宗郡很高兴,立刻应诺,并且问是什么事。
姜禾简单道:“花钱。”
宗郡除了爱吃,最爱的事就是花钱买东西。可以前苦于身处宫禁,就算有钱都没地方使。
如今一千三百斤金饼和一斛珍珠可以花,可把他乐坏了。
不过除了花钱,如今又要送礼物,且是这样贵重的礼物。
难道殿下为了救出父亲,要把兵家密卷奉上吗?宗郡左思右想,总觉得这样委曲求全的样子,跟他认识的殿下不太一样。
姜禾兀自写着竹简,时不时停顿一刻,蹙眉想了想,再下笔。
从清晨写到正午,总共写出六卷竹简。
她这才放下笔起身休息,见管事站在门外等待,蹙眉道:“有事吗?”
管事垂头道:“回禀殿下,龙阳君派家丁来送拜帖,问殿下是否赏脸共进晚膳。”
姜禾眼睛眯了眯,笑道:“告诉他的家丁,就说本宫要闭门把兵家密卷写出来,无暇出外用膳。”
管事神情微惊,旋即点头转身。
可姜禾又叫住他道:“你再让那家丁捎话回去,说本宫谢他昨日送来的珍珠。珍珠甚好,不知他府中还有没有更大些,可以做夜明珠的。”姜禾说着抬手揉了揉胳膊,“实在是夜晚写字光线不够,本宫怕眼睛要写坏了。”
珍珠很快送来。
除了一斛比昨日更大颗的,还有一颗拳头大小的白色海珠。
姜禾抬手丢给宗郡,宗郡掀起衣袖遮挡光线,把珍珠放在眼前看了又看,赞叹道:“果然是夜明珠!往后殿下只用把它放在室内,熠熠生辉,夜晚都不用点蜡烛了。”
“你拿去,”姜禾淡淡道,“同那些银钱一起,买粮。”
买粮,是姜禾交代给宗郡办的事。
伪装成豪商,收购魏国的粮食。
姜禾特别交代,要比市面上的价格高一成,且童叟无欺称量准确。
如今秋粮刚刚收入库中,百姓手里粮食正多。
官府收粮总是变着法子克扣,要么嫌弃粮中掺杂草籽,要么抬脚踹向装粮食的木斗,折损百姓的血汗。
所以宗郡虽然偷摸在黑市收粮,却迅速口耳相传,让整个洛阳城连带附近的百姓都知道了。
姜禾还说要给百姓减少麻烦,所以卖粮者甚至都不需要把粮食拉去黑市,只要告诉宗郡库房位置,宗郡就会派人去收购。
不光买粮,也买草。
豆粒、豆饼、豆粕、黍麸、米糠以及晒干的谷草、稻草。
这些都是马儿爱吃的,当然不是寻常的马,而是战马。
粮、草,粮草。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那种粮草。
不过这事情尽管已经做得足够隐秘,三日后,还是被魏忌知道了。
他门客数千,大魏百姓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更何况采购军粮的人禀告,说除了赋税收上来的粮草,私下百姓贩卖的少之又少。
细细探查,有百姓招认,说粮食卖给一个三四十岁,面皮白净没有胡须的男人了。
面皮白净没有胡须,又出手阔绰似乎有花不完的钱,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宗郡。
魏忌上门来,他提着一个食匣放在姜禾面前,笑道:“楚人爱食螃蟹,你在海边长大,也喜欢吃吧?”
姜禾净手后掰开蟹壳,小勺拿在手中,正要舀起饱满的蟹黄,魏忌却又说道:“不过我看小禾如今喜欢吃魏国的食物了,买了那么多粮食,库房里的金子快花完了吧?”
姜禾把螃蟹放下了。
她目光微沉,灵动的眼睛有些犹豫,却最终还是站起身。
“魏公子,”穿过门庭钻进来的风吹拂着她红色的衣衫,让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你知道的,我不是逆来顺受的人,虽然生在海边,也没有养出海纳百川的性情。我小气、刻薄、睚眦必报。所以魏王做下的事,我是一定要千百倍还回去的。”
是的,她会的。
魏忌的心像被人攥住,疼痛又憋闷。
她说了,救出父亲还不够。
那她现在做的,是要复仇了。
魏忌隐约能想到她要做什么,却又觉得那件事要想做成,是很难的。
“小禾,”最终他站起身,同姜禾相对而视,诚挚道,“我能做什么?”
“不要管,”姜禾道,“不要管,假装不知道,就行了。”
秋风阵阵吹进屋中,魏忌突然觉得他虽站在姜禾面前,却又像和她隔了很远。
“你这么做,很难。”
他轻轻哄劝,却也知道面前的女孩子已不是三年前在他背上哭泣着的孩子。
命运把她锤炼成一柄剑,剑刃单薄锋利,不容亵渎轻视。
姜禾轻启红唇,淡淡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没有兵马可以攻城,安国公主的虚衔也不足以伐交,那么只能用手头唯一的这些银钱,让他看看孙氏的后人,能不能惹!”
大风卷着树叶闯入屋中,她像一个能召唤风雨的神明,衣袂飘扬眼眉生霜。魏忌看着她,心中涌起滔滔深情。
“小禾,”他开口道,“不必这么难的,你还可以……”
你还可以嫁给我。
我帮你做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