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禾缓缓起身。
手拎食盒,站在门边向里看着的魏忌忽然道:“小禾,我先进去看看吧。”
他目色中没有因姜禾父女相见而有的欣慰,反而心事重重充满担忧。
姜禾的心沉下来。
或许是自己太过乐观了吗?
当年被困在地牢里,那些人为了恐吓她交出密卷,说姜安卿已经被杀。为了让她相信,他们把父亲的一只手臂丢入地牢。
既然当年都能如此残忍,那么这之后被囚禁的三年中,父亲或许遭受过别的酷刑。
“不用。”姜禾抬脚步入门栏。
同她的身影一起投入屋中的,还有正午突然炙热的光线。
像神明喝退恶魔,虎狼吓走猎狗,屋内的阴暗一扫而光。
这是通往卧房的小厅。
厅内装饰简单,墙面没有字画,一张矮几翻倒,浅鼎倒扣在地面上,洒落出黄黑却又发白的食物。
蚊蝇环绕飞舞。
食物已经腐烂变质,在屋子里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姜禾走到卧房门口,轻声呼唤:“父亲,您在吗?”
“啪”的一声,似乎是棋子掉落棋案的声音。
姜禾推门进去。
阴暗无光的卧房床榻旁,一个男人正端正地跪坐在蒲团上,独自对弈。
他形销骨立颜色憔悴,右边衣袖空空****,左手持子下棋。
或许是被姜禾的动静惊到,他手中白色的棋子坠下,在棋盘上跳动一瞬滚落在地。
姜安卿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塑,只安静地跪坐。
可即便身处牢狱,他端正的身形却维持大家风范,秉持一国使臣该有的气度尊容,不亢不卑。
“父亲!”姜禾快走几步,双腿像失去了力气,膝头微软跪在他面前。
姜安卿并未应声。
想象中的父女团聚激动落泪的情景没有出现。
姜禾有些忐忑地抬起头。
先看到棋盘上黑白两色混乱的布局。
没有规章阵法,甚至位置也不对,无气之子躺在棋盘上,像一具具死去的尸体。
再看到姜安卿长长了许多的胡须、干燥起皮的唇角和消瘦惨白的脸颊,以及一双空洞的、眼皮垂坠没有光芒的眼。
姜安卿,她姿容卓然的父亲,出使六国捭阖纵横的父亲,把她养大教导她的父亲,失去了双眼。
姜禾瘫坐在地。
“送饭的来了?去外面坐吧。”
被姜禾扯动衣袖,姜安卿才恍惚着开口。他转过身来,已不再是姜禾记忆中博学多识又风趣幽默的父亲。
姜安卿像是老了十岁。
变化的不仅仅是面容,还有失去眼睛给他整个人带来的颓色和茫然。
手杖就放在床边,姜安卿熟悉地伸手过去握住,而姜禾跪行一步,抱住了姜安卿的腿。
“父亲大人,是我,是小禾,”她泪如雨下,哭着道,“对不起,对不起,女儿没用,害你至此。”
然而姜安卿慌乱中碰到她的手,如同触电般把她迅速推开,大惊失色道:“你来送饭,抱我作甚?”
他不记得了吗?难道他失去的不光是眼睛,还有神智吗?
姜禾猛然转头向门口看去,魏忌站在那里,英俊的脸上有浓重的悲切。
“小禾,”他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从齐国回来时,姜大人已经失去了眼睛。而且为了逼供,他们用针伤到了姜大人的神智。这三年来,他好转时能与人侃侃而谈兵法谋略,差的时候不吃不喝。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我原本以为他能记得你……”
魏忌说不下去,他上前扶姜禾起身,她却已独自站起来。
脸上的泪水尚未擦干,姜禾便跟随姜安卿来到前厅。
她扶起翻倒的凭几,把洒落腐坏的菜放回铜鼎,拿到院子里去。
用丝帕为姜安卿净手,再擦干屋内尘土,抹去地板上的污渍,最后出门打水洗干净手,才回到姜安卿身边。
室内已焕然一新,没有了腐败的酸臭气息。
“姜大人,”她跪坐在姜安卿面前,恭敬道,“今日的午饭,是羊肉包子。加了一点冬瓜配料,肉是现买的,鲜嫩没有腥膻。”
“好,好。”姜安卿点头道,“一箪食果腹而已,辛苦姑娘。”
姜禾强忍泪水打开食盒,把筷子放进姜安卿手中,轻轻握住他的胳膊,引导他夹起包子。
姜安卿夹到了包子,可尚未送入口中,包子便掉落在他的膝头。
湿热又柔软的触感一路向下,跌落在几案下。
“我的包子!”姜安卿丢下筷子去寻,还未等姜禾阻止,便摸索着抓住那个包子塞入口中。
“你这姑娘!”他一边吃一边抱怨道,“我没了眼睛,你也没有吗?没眼睛的人能用筷子吗?且是用左手拿筷子?你是想饿死我好给谁陪葬吗?你这有娘生没爹养的野丫头!滚滚滚!”
有娘生没爹养……
她的娘在她八岁时去世了,爹也在十三岁那一年杳无音讯。
姜禾任他责骂。
她跪在姜安卿面前,看他吃得胡须上沾满馅料面皮和泥尘,看他捡拾起每一个掉落的包子吃尽,看他大口喝面汤,汤水顺着下巴流到前襟上。看他吃完后乱发脾气,掀翻几案。
尚未喝完的面汤洒在姜禾青色的深衣上,那是她特地为见父亲穿的,为了看起来稳重大方。
姜禾站起身,穿着满是汤汤水水的湿衣,向屋外奔去。
魏忌追出来要她等等,然而她已经片刻都不想待。
她的父亲,如今没了右臂没了双眼没了神智,如今吃嗟来之食住敌国囚牢失去尊严苟延残喘。
父亲!
原本晴朗的天空被乌云遮蔽,不过一瞬间,便下起倾盆大雨。
黄色的油纸伞在她头顶撑开,魏忌轻声道:“小禾。”
他的声音小心翼翼,唯恐多说一句便伤到姜禾的心。
可姜禾看着打湿裙角的雨滴,眼中的悲伤已经褪去。她向雨中走去,短短几步路走到马车前,已经湿透衣裙。
魏忌紧跟在她的身后,向姜禾倾斜的油纸伞并未遮蔽任何风雨,他的衣衫也尽皆湿透。
“魏公子,”风雨中,姜禾咬牙切齿转身道,“魏圉丧尽天良惨无人道,他夺我父亲眼睛和神智,是欺我父女势单力薄无法复仇吗?”
势单力薄,是的。
姜安卿虽然贵为齐国正使,位高权重,但到底不值得发一国之兵为他而战。
而姜禾更是弱质女流,即便心有丘壑聪慧异常,也无一兵一卒能撼动魏王地位。
当年若不是魏忌的救助,姜禾已经死了。而若不是他回到魏国后的阻挡,姜安卿也不能活命。
所以这么些年来,为了能护住心爱的人,魏忌每一刻钟都在为了更强大而努力。
“小禾,”风雨中他大声道,“我已经有办法救出姜大人了。”
“是吗?”姜禾站在马车前,被雨水打湿的脸颊透出青白色的冷光,“但是还不够。”
不够,就如同赵政那时说的,不够。
没入灼热的浴桶中,闻着驱寒遏邪的药草气息,蒸腾的雾气模糊了湿润的脸,看不出那上面是水,还是泪。
姜禾来到魏国,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复仇这一项。
即便父亲失去了一条胳膊,她把父亲救出送回齐国便好。父亲生性达观又宽容,为了两国邦交,会与魏王和解的。
而她甚至为了报答魏忌的情意,准备送上三年来终于参悟明白的兵法秘籍和变法策略。
魏忌绝顶聪明又在魏国一呼百应,只要他得到助力,就可先变法图强,再发兵扫平六合。
让天下人说一国语言,均为一国百姓。
兵戈锈,战事平。
海内升平,百姓安乐。
只要能以战止战,姜禾甚至不在乎未来高居帝位的是不是齐国王嗣。
可今天看到父亲后,一切都变了。
父亲教她勇敢无畏,未教她胆小怯懦;父亲教她宽以待人,未教她善恶不分。
她是父亲带大的孩子,行为举止,要像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可以在厨房中扎起臂绳劳作,也可以是一柄弑君的利剑。
“宗郡!”刚出浴房穿好衣服,姜禾便隔着紧闭的房门呼唤。
宗郡立刻到了。
“沐浴的水奴婢已经验过,殿下尽可放心。”他在门外禀告道。
刚刚在门房外迎候到浑身湿漉漉的姜禾时,宗郡吓了一跳。他一边觉得今天的密信里有东西可写,一边又担忧出了什么事。
姜禾靠近门,清声问道:“本宫且问你,咱们有多少银钱可用?”
咱们……
听起来心中热烘烘的。
宗郡不假思索道:“奴婢今日才清点过一遍,库里有金饼一千三百斤,另有一斛价值五十斤金饼的珍珠。”
“珍珠?”姜禾有些意外。
“殿下倒在梨树下赏玩的珍珠,被奴婢收回来了。”宗郡恭敬道,“一颗不少。”
“好!”姜禾闻言点头,在屋内踱步道,“钱要花出去,才算咱们的。”
连日的降雨刚停,赶工的官民不敢歇息,使得修筑韩渠的速度又快上了几分。
赵政站在高处俯瞰脚下,远处群山起伏,他心中不定。
“见了姜安卿,淋了雨,”身边的官员禀告过要事后离去,他才自言自语道,“又说要花钱。”
不远处侍立的李温舟站近一步。
果然,赵政转头看他,沉声问:“从这里到洛阳,最快的路是哪一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