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祎在营帐门口略略一停,心里犹豫了一霎,却还是定了神踏步进去。
“文长!”他一进去便很得体地行了一礼。
魏延正在洗脸,眼睛哭得肿了,视线不太清楚,眯了一阵才道:“文伟?”
费祎恻然一叹:“丞相新殁,哀心疼痛啊!”他说着也掉下眼泪。
魏延把手巾扔入沐盘里,擤了擤鼻子,却不再有眼泪,只跟着叹息。
费祎又寒暄了两句,想想终要有一问,便试探着斟字酌句地道:“如今丞相亡故,密不发丧,决意退兵,想让文长断后,文长以为如何?”
“退兵?”魏延烦躁地甩了甩手,这两个字像一颗烦闷的炮仗,炸得他心中一片嘈杂。
“文长以为有何不妥?”费祎平和地问。
魏延背着手橐橐地走了两步:“丞相虽亡,我辈尚在,北伐事大,一退之间动静必大,伤损士气,得不偿失!”
“文长的意思……”
魏延搓了搓手:“不如由亲官护送丞相灵柩回返成都,我自留下来率兵击贼,两相不误!”
“但此乃丞相遗命,不可违逆吧!”
魏延“唉”地埋怨一声,脱口而出:“怎可以一人死而废天下事!”
费祎顿觉彻骨的寒心,念及诸葛亮尸骨未寒,手下大将居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让人好不难过。
诸葛亮临终前与杨仪、姜维和费祎密议身殁后退军节度,遗命魏延断后,姜维次之,因担心魏延不肯退兵,怕生出诸多龃龉,因此并没有召他同议,只以军命下达。诸葛亮去世后,费祎与杨仪、姜维共筹退兵事宜,因不知道魏延肯不肯听命断后,特来魏延的先锋营中探个虚实。这一试,果如诸葛亮事先所断,一旦诸葛亮升遐,魏延必定不服管束。压在魏延头上的那朵云已经飘走了,谁能镇得住这个桀骜的将军呢?
费祎捺住强烈的不悦,和缓地说:“北伐虽为国家大事,奈何如今非常之期,还是退兵最为稳妥。我与威公、伯约多番商议,皆认为文长智谋武艺超群,威公很赞成由你断后,况北伐机会还多,何必强求此时!”
本来是劝和的一番话,魏延听来却像被火烫了,他这几日正气恼诸葛亮临断大事不找他商议,偏去找他的仇敌杨仪,还让杨仪节制三军退兵,完全不把他这个征西大将军放在眼里。一想到将受杨仪部勒,他如何能甘心,真是宁愿一死,也不肯屈尊此人之下。
他冷笑道:“杨仪算什么东西,敢来指挥我,还有那个……”他没说出名字,眼里却蓄满了火辣辣的嫉妒。
费祎无可奈何地叹道:“文长决然不退兵?”
“退兵无益处!”魏延斩钉截铁地说,忽而一笑,手掌轻轻按住费祎的肩头,“莫若文伟也与我同留下来,共同出兵北伐!”
费祎肩膀一抖:“文长……”他没想到来劝说魏延一趟,竟把自己陷进去了。
魏延不由他说话:“文伟,我知你忠心国事,不然丞相何必临终许以大事,还将你列位公琰之后。如今,你我联名告之诸将,言不退兵之缘由,若能攻下长安,也不负丞相所托,丞相在天之灵,当能领会你我苦心!”
费祎吸了口冷气,他明白魏延是想借他之力,他以文,魏延以武,两相结合,达成魏延不退兵的愿望。
费祎想要拒绝,可肩上魏延的手劲越加越大,燃着火般的双眸中是非此不可的决然,好像他若是不答应,魏延定不会让他好过。
费祎向上抬了抬身体,试着减轻魏延压在他肩上的力量:“文长……”他想要再劝诫几声,可是话未出口,却看见魏延含笑的眸子里已隐隐有刀光闪动,遒劲的大手还下意识地攥了一下腰间的长剑,又听得大帐外兵士的革靴底踩得嚓嚓作响,忽然想到此地为先锋营垒,距蜀军中军有两里之地,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身处危境,血一下子涌上头顶,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文伟,意下如何?”魏延笑眯眯地问,双手扶住了费祎的肩膀。
费祎压抑着狂跳的心,深吸一口气,说道:“文长之心,祎已知矣,文长为国家计,不计个人得失,在非常之期敢挺身而担重任,使祎也心有戚戚焉!”
魏延一喜:“这么说,你答应了?那么,我们且手书联名,昭示众将!”他一招手,就要吩咐人传笔墨。
“等一下!”费祎喊道。
“怎么了?”
费祎的脸色白中透青,语气却甚为稳定:“仅是祎与文长手书,恐众将不服,不如再联合了威公,他为丞相长史,司掌丞相印信,代丞相行退兵事,如果能以丞相命而令三军,何惧三军不听令?”
“杨仪?他会答应?”魏延嗤之以鼻。
“长史为一文吏,不谙军事,祎当以善言劝说,晓以利害,他也不会不顾大局。文长要图大事,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杨仪吗?文长放心,祎如今已心服将军,愿与文长共谋大事,必不欺君也!”
魏延皱了眉毛沉吟不答,压住费祎肩膀的手慢慢放开,在腰间的钩带上抓了一抓。
费祎见魏延还在犹豫,又道:“众将中有许多都不愿意退兵,只无人牵头,祎可明谕利害,联络起事,让他们都知晓文长之志,必能得保大事可成!”
魏延紧锁的眉头缓慢地舒张:“也罢了,那么就劳烦文伟居中筹划!”
费祎脚步一软,险些跌倒,硬撑起一口气说:“事不宜迟,祎立刻前往中军,若是威公同意,一切好说,若是他不同意,祎便代尚书之秉钺,夺了他司印之职。只要丞相印信在手,众将便可归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陛下也当能体察!”
魏延阴霾的脸上显出了满意的微笑:“如此甚好!”
费祎匆匆一拱手,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出了营帐。
天空正下着细雨,冷风撩得雨丝乱飞,费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一眼望见自己那匹拴在营外木桩上的坐骑,镇定地走过去解开辔绳,不露一点声色。
背后的营帐内传出一声呼喊:“文伟!”锵锵的战靴声渐渐向帐外行来,他脸色一变,知道魏延毕竟还是疑惑,要唤他回去再作定夺。
他再不能故作镇定了,一拉马鬃翻身上马,狠狠一击马尾,箭一般飞向营寨外。
“文伟留步!”魏延追出来扬手高呼。
马蹄翻飞如电,马上之人对身后的呼喊置若罔闻,只一味地赶马狂奔,马蹄溅起半身高的泥泞,污了一片视线,满天的蒙蒙细雨中,费祎的背影像劈开风雨的一道闪电,越奔越远。
魏延猛然惊醒了,他拍着巴掌大吼:“来人啊,把费祎追回来!”
兵将仓促得令,急慌着找马寻人,闹哄哄地牵马坠蹬,拉缰执辔,一阵没章法地忙乱,顶风冒雨冲出营寨。
雨越下越大,眼前是黄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连天盖地,仿佛山崩了角,垮塌的石块砸下来,敲出一地千疮百孔,此时天色愈加昏暗了,无云的苍穹暗得像被一大张灰布遮挡,一点光亮都透不出来。
费祎拼尽力气往前急奔,耳听得身后追击的马蹄声撒在风雨里,仿佛刀刃般擦着后背掠过去,他连头也不敢回,只是挥鞭疾行。
一时风声、雨声、马蹄声、人喊声交相迸发,天地间昏惨如巨大的阴冷坟墓,五丈原像被抛入了滔天洪水里,即刻将被彻底沉没。
费祎匆匆抹了一把雨水,心里虔诚地祈祷道:丞相,你魂若有灵,保佑我得逃此难,保佑季汉免遭萧墙祸乱!
急切的心情与悲切的悼亡纠缠绞合,他不自禁地压低身体,脸在马鬃里摩擦了一下,是在擦雨水,也是在擦泪水。
终于,中军营门即在眼前,湿漉漉的“汉”字大旗耷拉在旗杆上,显得萎靡而没生气,可让人瞧在眼里,陡生无限亲切。哨楼上的士兵透过雨幕瞧见有人飞马奔营,觑着眼睛看了半晌,到底是认清楚了,呼喝道:“是费司马!”
营门顶着风雨迟缓地打开,费祎一骑飞奔,嗖地驰入营垒,心中大石落地,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他在马上对天空一拜:“天佑季汉啊,丞相有灵,受费祎一拜!”
他跳下马,也不稍息,提起沉重滴水的衣袍,快步跑入了中军帐。
中军帐内,杨仪与姜维正在议事,乍看见落汤鸡似的费祎冲进来,俱是一惊。
费祎顾不得仪态,扯起袖子擦去满脸的雨水,声音嘶哑得像含着干木柴:“魏延,魏延,要反了!”
呼!肆虐的狂风席卷如潮,吹得营内的帘幕飞向空中,纷纷雨水飘了进来,洒在中军帐内的一具巨大的棺椁上,一粒粒在冰冷的木板上战栗起舞。
这是蜀汉建兴十二年八月三十日。
九月初一,蜀军撤出五丈原,诸军依次拔营,由杨仪节制前军,姜维断后压阵,徐徐退回汉中。魏延本不欲退兵,但因所部非主力,又为费祎所诓,生恐杨仪等先回成都告他的刁状,便自领所部兵马抢先南归,蜀军因为文武争权致使军队分裂。
蜀军撤兵的第二日,魏国大将军司马懿才知道诸葛亮已经病逝。他自蜀军北伐以来,屯守营寨龟缩多日,几要缩到地里去了,这回终于忍不住了,仿佛从坟坑里跳出来,急不可耐地传令三军轻骑追击,一日一夜奔袭百里不停。可是,待狼奔豸突的魏军追上蜀军,却惊骇地发现传闻已死的诸葛亮羽扇纶巾行车安然,明明充任殿后的姜维却率师严阵以待,蜀军旌旗招展,战鼓雷鸣,大有血战之势。司马懿大惊失色,以为跳进了诸葛亮的圈套,再次撞上决战的刀口,又将重蹈卤城惨败的覆辙,他不遑多想,掉转马头,号令全军迅速撤离。退兵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仿佛那沿途的河沟山谷间会忽然跳出来一个持连弩的蜀兵,直吓得一众魏军将士股栗失色,一鼓作气追风逃命,恨不能生了四条腿。待得退至安全处,司马懿遣人细细打听,获悉蜀军南撤至斜谷后举哀发丧,原来诸葛亮是真的病故了,魏军撞见的诸葛亮不过是泥塑的偶像。
已成故人的诸葛亮吓跑了活着的司马懿,这段传奇故事为当地老百姓津津乐道,还编出了“死诸葛走生仲达”的时新谚语,羞得魏军上下无地自容。
几日后,司马懿率军案行五丈原的蜀军营垒,众将兴高采烈地在营盘旧地上大呼小叫,开锁猴似的满地奔窜,拆营灶、踢沙盘、跑到哨楼上观风景,把蜀军营垒当成了撒欢放野的自家后院。唯有司马懿默默不语,一路逡巡蜀军规整如棋盘的营垒,营房、粮仓、武库、厨灶、圊溷安置得井井有条,一丝乱局不见,足见军队主帅那纤细周全的非凡心思。后又在原来中军帐所在发现一柜图书,中有几册为诸葛亮的手笔。司马懿捧书读了许久,摩挲着诸葛亮那笔漂亮得璀璨生光的隶书,声声慨叹,声声惋惜。诸将向大将军恭贺强敌已死,忧患已去,蜀之覆亡可翘足以待,精致的恭维话说了七八箩筐,司马懿只回应了四个字:“天下奇才!”
诸将甚是困惑,诸葛亮不是司马懿最大的敌手吗?他不是怕诸葛亮怕得缩在壳里做乌龟吗?如何最大的敌手终于身死,他却毫无喜色,那满脸掖不住的哀思,仿佛是为诸葛亮扼腕痛惜。
司马懿没有解释,又何须解释,有的情怀,有的钦服,甚至有的矛盾心绪,只需他自己知道,便已足够。
这世上唯一让他敬佩又使他畏惧的对手不在了,他还能怕谁,又有谁能镇服他,从此他隐藏多年的锋芒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刺出去,孰人能挡,孰人敢挡!
当魏军在五丈原上想象敌手,蜀军两路人马正在分道赶回汉中的路上。
魏延的先锋军与中军分兵南归,因魏延先行一步,凡所经之栈道,全部一把火烧个焦烂,逼得杨仪部勒的中军只能另选崎岖山路险行。两人一面催促部下赶路,一面飞檄传至成都,一日内竟发出十封加急文书,互称对方为叛逆,期朝廷处论。
皇帝的面前堆起越来越多的飞书,二者都言之凿凿,以己为忠,以对方为叛,皇帝难以抉择,只得去问蒋琬、董允等人,众人一时也委决不下。恰此时费祎的上表及时传到,将魏、杨纷争细捋了一遍,谁有罪,谁无罪,谁不听军令,谁擅作决断,俱是条理分明。皇帝与诸朝臣方才做下决断,众口一词道:魏延才是真正的叛逆。
九月初,魏延行兵至南谷口,扼守险关以拒杨仪,待得中军行到关下,杨仪不忙应战,先遣了王平于阵前喊话。王平痛陈其词,怒叱魏延无德,丞相尸骨未寒,却自相分裂,有何面目以对丞相在天之灵。一番斥责后,又指着魏延麾下兵卒苦口婆心地劝服,说道尔等为蜀中子弟,老母妻儿皆在蜀中,毋得不顾家人乎,况且丞相在时,待尔等不薄,何必跟着魏延反逆。
魏延帐下军心登时涣散,当先便有三千士卒奔出营,人流一涌,跟风的心思便传染开去,短短时间内,士兵走了大半,唯剩下寥落可数的少量亲兵。魏延猝然醒悟,那抢先逃去的三千士兵正是当日诸葛亮遣入他军中。原来他未曾发难,已被诸葛亮算计得一清二楚,他还能拿什么去抗争?
他无计可施,只得率亲兵继续往南而奔,逃到汉中之时,被早已受命伏击在此的马岱拦路截下,穷途末路之际防备不迭,马岱一刀凌空剁砍,头颅咻地飞上了天空,最后看了一眼汉中的秋阳,滚落在浓稠的血泊中。
魏延被马岱斩杀,传首杨仪,杨仪瞧着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恶心与欢喜交迸而发,抬起脚踏上去,恶毒地骂道:“庸奴,还敢作恶吗?”一时掩饰不住,仰起头得意大笑,周围的人却看得心寒。
铲除敌手的杨仪自以为未来一片坦途,再无任何阻拦,奈何朝廷承奉诸葛亮遗愿,并不重用他。他自以为居功至伟,恨才不能用,落于蒋琬之下,便谗言费祎,口出叛逆之语。费祎密表皇帝,皇帝勃然大怒,将杨仪贬为庶人,流徙汉嘉郡。
沦为庶人的杨仪仍不服气,依然上书诽谤,言辞激切,惹了帝王狠心,传诏郡守收押,被逮拿的第三日,绝望的杨仪在狱中自杀。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已是尚书令的费祎才体会出来,诸葛亮临终之前,让他留守军中应对萧墙祸乱的深意。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已在棺椁里沉睡很久的那个人不能知道了,他已长眠,人间一切纠纷与他无关,倘或有关,他也提前铺过路,至于后人如何承继,那是后人的事。
秋雨缠缠绵绵地下了半个多月,似愁如怨,聒碎不已,天空像是塌陷下来,到处黑沉沉的,分不清昼夜黑白,唯有密集的雨声响彻周遭。
黄月英轻轻关严了门窗,转身坐回床边,探了探南娭的额头,微叹了口气,把被褥掖得更紧一点。
“丞相!”南娭在睡梦中惊声尖叫,双手一舞,被褥被她撩到了地上,她全身抽搐着坐了起来。
黄月英慌忙握住她的手,死命地压下她的疯狂举动,任她发了癔病般地乱摇乱动,用指甲狠狠地剜自己的手,长指甲在手背上划了七八道血口子,她偏就不肯放手。
过了很久,南娭才缓缓平静下来,她懵懵懂懂地说:“是、是夫人……”
黄月英的神色有些疲倦,她弯下腰去捡那床被褥,被褥很重,像是里面坠了块铁砣。她只好蹲下身,一寸一寸地拖起被褥,身子也在一寸寸地放低,仿佛把整个人都放下去,放到尘埃之下。
南娭木然地看着黄月英:“夫人,丞相什么时候回来?”
被褥提到一半停了,黄月英再也使不出力气了,停顿片刻,她沉下一口气,奋起一股力量把整床被褥抱在怀里,轻轻掸着灰尘,滞滞地说:“他不会回来了……”
“哦……”南娭恍恍惚惚地答应着,无力地垂下了头,眼里却映入了一片润泽的光芒,原来是一枚缺了头的白玉麒麟,她觉得好奇,这是什么呢?
她捧起玉麒麟,手指在断裂的豁口轻轻滑过,轻微的刺痛让她混浊的意识慢慢清醒,封闭的记忆大门正在缓缓推开,泪水陡地涌出眼睑。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这枚麒麟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物。玉麒麟由邮吏自五丈原带回成都,随着礼物到来的还有那悲痛至极的噩耗,那一瞬间,天旋地转,乾坤黯淡,宇宙昏惨。
他不会回来了……
南娭把玉麒麟贴在脸上,哀伤地、绝望地一遍遍念道:“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不会回来了……”
她抬起泪眼:“夫人,他不会回来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黄月英把怀里的被褥抱上床,缓缓铺开,给南娭盖好,用力一笑:“傻丫头,你看这白玉麒麟,虽有残缺,却温润如初,坚质不改,仍然保有玉之本性。你要明白,这是丞相的期望,是他对你的一片心!”
“可是,没有他,怎么能活下去!”南娭惨然道,死死一捏玉麒麟,手指被豁口刮破,一丝血浸了出来。
黄月英小心地擦干她指间的血痕,劝慰道:“你还有瞻儿啊,你是他的阿母,要抚育他成人,这便是你活下去的理由!”
南娭迷茫地呢喃:“瞻儿,我还有瞻儿……我要抚育他长大……”她像忽然从梦中惊醒,大声道:“他在哪里?”
黄月英温声道:“刚才你晕过去,把他吓着了,我遣人送他先回房暂歇,放心吧!”
南娭将玉麒麟紧紧捂在胸口,期盼地哭道:“我想见他……”
“放宽心,我着人带他来!不过你不可再胡思乱想,瞻儿年纪小,虽是早慧,有些事情他未必能明白!”
门开了,一阵风卷了雨丝扑打进来,门外躬身走入一个女童,一边关门一边行礼:“夫人!”
“何事?”
“内廷传旨,现在外堂等候!”
黄月英知道,一定是灵柩自军前运往汉中,皇帝知会她准备迎丧,一颗心像被狠狠地抓了一把,酷烈的痛逼得她眼前发黑。她没有声张,双手装作理衣服,狠命地压在心口,试图压下那刻骨的疼痛。
她平静地说:“你去保姆房中接了公子过来,再多遣几个女童,照顾好南夫人!”
“是!”
她从旁首的衣竿上取来一领斗篷,轻轻披上,一推开门,冷风骤雨袭得她寒噤不已。
“夫人,雨大,容婢子送你吧!”那女童跟着出来。
“不用了!”黄月英摇摇手。
迎面过来了几个女童,手里皆抱着锦盒,见她出来,都立身不动,恭谨地一拜。
黄月英停住,指指锦盒:“你们是给女公子送药吗?”
“是,刚煎好的!”
她点点头,向混沌迷蒙中的竹林看去,翠绿的竹林笼着苍黄阴湿的雾气,雨滴啪啪地击打在纤细的竹叶上,那掩隐在竹林中的小屋被狂雨掩了轮廓,恍惚消失不见。
自八月起,诸葛果旧病复发,这一病竟自来势汹汹,蜀宫特旨遣了太医诊断,奈何总是不见好转,不过是一天连着一天地挨日子。如今,逢此变故,她这病体沉沉的身子骨如何能禁得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只好以养病需静为由,将她移居到诸葛亮的书房里,那里隔了树树竹林,只要家中人多加注意,可以暂时让她与外边的喧嚣隔绝开。
黄月英目光一凛,严厉地说:“记住,任何人都不许将丞相病故之事告知女公子!”
众女童不敢不从,躬了身诺诺答应。
黄月英向她们点首,微微蹬了蹬鞋面的雨水,顺着屋前的长廊走向前堂。
廊下的花树都凋谢了,枯叶残花漾在地面蓄积的潦水里,仿佛漂泊在汪洋里的孤舟,大风覆地而过,孤舟在水面打转,没有方向地漂了又住,住了又漂。
黄月英踩着漫过脚踝的潦水,越走步子越沉重,仿佛被灌了铅、注了铁,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如此辛苦。
一点一滴一声,愁绪般的雨水仿佛万古凄凉泪,疏还密,低复高。
老天啊,你是为他哭泣吗?她仰面轻轻地问,任由风雨落在脸上,遮身的斗篷很大,却挡不住满天的风雨,挡不住声动天地的悲哭。
她没有力气走了,摇摇晃晃地靠在庑廊的立柱上,用力撑住行将倒下的身体。
孔明,我走不动了,你扶扶我好吗?
黄月英把脸挨上湿漉漉的立柱,隐忍的哭声消散在嘈杂的风雨声中。
天荒地老,此恨谁人能知道?
孔明,扶我一把吧!
她颤颤地伸出手,掌心抓着握不住的风雨,握不住了,那些注定将要离去的美好,那个永远都不可能回来的人。
垂天迷漫的雨幕中,忽然从半空中倾洒下一道阳光,破开了眼前的冷风急雨,明媚的光影里显出一个身影,白衣胜雪,轻然如梦。
“月英……”声音恬静得像隆中早晨的空气。
又看见那样的微笑了,三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他,便是被这样的微笑吸引,三分优雅里,一分顽皮,一分沉静,一分深情。
“孔明,你回来了!”黄月英向他奔去。霎时,她竟觉得是时光倒流,她还是伫倚草庐,等待丈夫回家的新妇,他却是指点江山、意气飞扬的隆中青年。
孔明,你没有走远,我知道的,你只是出门访友了,当夕照落山,你便要归家。你看见没有,你的妻子正在灯下为你缝制冬衣,线迹针痕,都织成了妻子的爱恋。
今年的冬衣我已经做好了,可是,你却没有机会穿了……
她轻轻地抚摩那张微笑的脸,手指一碰,笑脸如水汽蒸发了,阳光渐渐退去,风雨收干了暖热的光线,湮没了纯雪的白衣。
“孔明?”黄月英向四周张望,没有白衣胜雪,没有深情微笑,天地间一派风雨交加,天空依然沉寂阴霾,阳光被急切的风雨阻挡。
她失神地站在雨中,如注的雨水像倾覆的山一般塌在她的身上,仿佛要将她整个地压垮。
她抬手往怀里轻轻一伸,那里卧着一方手绢,身体是冰凉的,手绢却是温暖的,她一字一句地吟哦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记得这首诗,当年在隆中时,她和诸葛亮夜读古籍,偶读得此诗,都爱不释手。他们并非爱这诗的绵绵情意,而是赞赏当中的从容勇敢,那是风雨飘零中的坚强守候,所以她将这诗绣在手绢上,送给了丈夫,也把自己的坚持一并送了出去。
可现在,这手绢、这诗却辗转迁徙,重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死当长相思……”她呜咽着重复,湿润的手指抚着温暖的信,一团似血似气的热流在周身流转,仿佛被一双手臂温柔地拥抱。
“你要我承担他们吗?”她低下头对怀里的那方手绢说,“我答应你,让他们都能快乐,然后,我再来找你,你一定要等我!”
她露出了赧然的微笑,像个对情人耳语的不知事的少女,少焉的停顿,她深凝一口气,用力挺起身体,仿佛撑起了某种不可坍塌的信念。
走到外堂时,她的脸上已不再有泪,沉静如水的神情乍让人生出熟悉之感,恍惚中以为灵魂附体。
她对传诏的内侍颔首,脚步一跨,牵起衣裙跪了下去。
内侍将诏书递到她手里,轻轻一放,叹息道:“夫人节哀。”
黄月英握着诏书,心里沉着一股气息,稳稳地站起来:“谢谢中官体恤。”她慢慢地转过身,心里转出一些念头。她先把诏书放好,缓缓地收整着心情,便又走出门,顺着长廊倒回去,一直走到诸葛亮的书房前。
门推开来,暖意如春风拂面,屋里的两个女童见丞相夫人来了,慌忙行了一礼。
黄月英朝她们点点头,径直去到里屋的榻边,默然地往那陷在被褥里的女儿望了一眼,登时便觉得眼角发酸。
这哪儿还是她乖巧烂漫的女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没了肉的脸像被抹了水泥,又青又灰,唇失去了血色,只是可怕的白,整个人仿佛一截枯枝,干巴失水。
诸葛果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她微微睁开眼睛,昏眊的眸子闪动着:“阿母……”
黄月英在她身边坐下:“果儿,有哪里不自在吗?”
“没有。”诸葛果低低地说。
黄月英看了她许久。“果儿,”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很寻常,“阿母要出一趟远门,许有一个月回不来,可你又病着。幸而太后恩旨,接你进宫调养,你……”她说不得了,声带已抖了,却还挂着一丝和悦的笑。
诸葛果黯淡的双眸陡地豁开一条缝:“阿母去哪里?”
“去汉中。”黄月英艰涩地说。
“去见阿父吗?”
黄月英心里苦得像泡着黄连水,她死命地掐出轻松的语气:“是呢,阿父班师了,我去看看,看看他,就一个月,也许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你知道,阿父很忙,阿母也不想打扰他。”
“哦。”诸葛果弱弱地说。她静静地停顿着,失色的唇翕动出清亮如水的声音:“阿母去吧,告诉阿父,果儿想他。”
“好。”黄月英颤声道,她把头埋下去,两只手死死地牵住被褥,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
“阿母,”诸葛果又轻轻呼道,声音从齿缝里艰难地拔出,“若是你见到姜阿兄,也告诉他,果儿也想他。”
“好。”
黄月英猛地转过身,她装作去给女儿掖被角,把夺眶的眼泪悄悄洒在没有光的角落里,可伤情的母亲却没有看见病榻上的女儿,早已经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