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人!”刘琰一巴掌撩了过去,那张粉嫩的脸颊上立时现出一个巴掌印。
胡氏捂住脸,痛得埋头大哭:“夫君干什么打我?”
刘琰气得须发冲冠,沟壑横生的脸上怒火燃烧,每根皱纹都像导火线,他冷冷地说:“你自己知道,何必问我!”
他像斗牛似的叉住腰,恶狠狠地盯着被一巴掌打得钗发乱晃的胡氏,耻辱和愤怒同时在心头翻滚。他昨夜刚刚从内宫得到消息,胡氏在正月朝庆太后时做了有辱他刘家门楣的丑事,红杏出墙不说,那个野男人居然是他每日要顶礼膜拜的皇帝!
胡氏是他的续弦,年幼他三十岁,原是他府里的贴身侍婢,一向机敏聪慧,深谙他心,因此才纳了为妾。三年前,正妻过世,他又将胡氏扶正,对这个年轻貌美的小娇妻向来是百依百顺,从不拂逆。他一直也担心,胡氏一个风韵少妇,陪伴在自己这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头子身边,会不会耐不住寂寞,出去招蜂惹蝶,哪里想到,千防万防,胡氏终究还是做了丑事,而且不做则矣,一做便惊世骇俗,让他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他一想起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和皇帝云雨巫山的缠绵景象,忍不住打胃里泛起一股恶心,抬腿对着胡氏的腰就是一脚:“臭婊子,老子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胡氏被这一飞脚踢倒在地,全身散了架般爬也爬不起来,哎哟地喊痛道:“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让夫君大动干戈,望夫君明鉴,就算我死了,也不是个屈死鬼!”
刘琰劈头盖脸地啐了她的一口:“你做的丑事,我说了都嫌脏了我的口!”
胡氏其实隐约地猜到了,她心里慌乱起来,一面掩饰地捂住腰腹,一面口里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实实不知是什么丑事,我一向循规蹈矩,没敢违了夫君的家规,夫君是知道的……”
刘琰阴寒地冷笑道:“算了吧,你这当口装什么烈女节妇,我看你自出了宫便春风满面,一直疑心你出了事,原来真有那档子龌龊事,怪不得呢,看你那副浪样,是得了意,承了雨露甘霖吗!”
胡氏知道瞒不住了,索性撕开去,也不畏惧,微立起身体说:“夫君怎么这样说我,这事就是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夫君要是怨,如何不去宫里质问呢?”
刘琰听她激自己,心里又恨又气,愤怒得几乎咬碎了钢牙:“你还真以为有贵人给你撑腰了,敢这样与我说话,我问不问是我的事,就是问,也要打发了你这个贱人!”
他目中凶光一现:“来人,拖了这个贱人出去,给我重重鞭打,再挂双破鞋砸在她脸上,她要当破鞋,我成全她!”
一屋子仆从见主家大清早发脾气,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现在又听要重责夫人,哪个敢回话求情,只得硬着头皮拽了胡氏出去,用清水沾了马鞭,卷起腥臊的劲风,一记记重重挝下,直打得胡氏乱叫号哭,满地里打滚求饶。
刘琰还嫌打得不够大力,满宅里找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凡打得皮开肉绽、鞭鞭见血者,便赏钱五百,真个有爱财之徒毛遂自荐,眼里都是五百个锃亮的铜钱,哪儿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慈悲心,下手着实又稳又重,只看得刘琰哈哈大笑。
这么折腾了大半天,胡氏已是奄奄一息,刘琰草草写了封休书丢在她脸上,着两个下人把胡氏从角门推了出去。
刘琰扔了一双破鞋子掷在胡氏脸上,扬手又一巴掌,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从此后你就不是我刘家的人!”
他重重关上门,嘴角挑起阴冷的笑,深以为出了一口恶气,也不顾底下人怎么看怎么想,自去唱他的《鲁灵光殿赋》,还兴致勃勃地让家养乐伎演习诵读。
春风若女人松开的长发,温柔地拂过天地间,于是一切都生长起来,生命的朝气在渐暖的气候中逐渐蓬勃。
刘禅正坐在蜀宫后苑的水榭里观鱼,回脸看见黄皓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他笑道:“你这小子慌什么,被人打劫了吗?”
黄皓喘吁吁地说:“陛下,出、出事了……”
刘禅蹙着额头:“出什么事?”
黄皓凑近了一些,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抹着脸上的汗,压着声音道:“胡氏被发现了……”
“胡氏?”刘禅像在听一个陌生的名字,他茫然地望着绿波**漾的水面,那里有一只鱼儿像魂似的游了过去。
黄皓着急了,又不知如何说出口,结结巴巴地说:“就是、就是那个女人,车骑将军的妻子,陛下不是与她、与她……”
刘禅忽然惊醒了,他像被雷炸了,眼睛登时直了:“被发现?谁发现,是、是不是太后……”
黄皓慌忙摆摆手:“不是太后!是车骑将军……”
刘禅忐忑着,两只手紧张地抓着膝盖:“那他,有什么别的举动?”
“他把胡氏打了一顿,撵出了家,现在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在猜,那个、那个……”黄皓惶恐地看了皇帝一眼,声音像阴河的水,“那个与胡氏**的男人是谁……”
刘禅一下子跳起来,刘琰不问青红皂白的一场大闹,仿佛忽然燃烧起来的一把大火,不仅烧光了他最后一点儿息事宁人的奢望,也把理智烧了个干净。
“陛下,该怎么办?”黄皓愁苦着一张脸。
“能怎么办?”刘禅咆哮着,一巴掌拍在水榭的柱子上,“这事绝不能说出去!”他像只走兽似的来回狂走,嘴里反复地念着:“刘琰,你以为你是谁,敢逼朕!”
他死死攥着拳头,一根根青筋在脸上爆开,他喷着愤怒的鼻息,疯狂地喊叫道:“他必须死!”
这一声怒喝犹如扫**天际的重雷,将颐养生命的春风冲得支离破碎,惊得水中的鱼儿都藏进了水底。
五日后,成都府遣吏去车骑将军府询问殴妻之事,说是胡氏将他告了。刘琰大大咧咧地在堂上一坐,理都不理决曹掾,答非所问地敷衍两句,撇下一众干瞪眼的署吏,眼睁睁地放任这个宗族贵胄拿大家当猴耍,竟还自顾自地去演练乐曲。
十日后,廷尉府亲来查问,刘琰依旧满不在乎,只没有上次那般猖狂倨傲,稍微收整了些许狂悖之心,勉强能奉陪廷尉左监漫天胡扯些案情相关,废话倒是说了一大堆,要紧之处一句没提。
二十日后,内廷传下密旨,锁拿刘琰入狱,口气里没有一丁点的转圜。虎贲侍卫冲入车骑将军宅邸时,刘琰正在兴高采烈地颂唱《鲁灵光殿赋》,看见捉他的人来了,浑然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走错了门。
三十日后,有司议案结束,给刘琰定的罪行是:“卒非挝妻之人,面非受履之地!”十二字莫名其妙的判词落在墨汁饱酣的爰书上,最后,判决了弃市之刑。
判处文书明发下去,朝臣都摇头叹息,这个罪定得太重了,可谁都知道这内里藏着宫闱的隐私,只没哪个人明说。诸人心照不宣,见面时也不言声,至多在暗地里悄声议论两句隐晦的话,又匆忙分开。对这个喜怒无常性情古怪的皇帝,诸臣皆无计可施,除了诸葛亮,没人能慑服得了他,而今诸葛亮远征在外,谁敢去捋龙须。
董允拿着爰书,细细阅了一遍,登时痛道:“什么论处,草菅人命!”
他几番谋划,迟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冒险赌一把。他在心里算了算,朝廷定的处决日子是二十日后,若此时便从成都快马驰出,昼夜不停,十日应可到汉中,再经十日回返,虽然劳苦,却能挽回一个人的命。
他计量完毕,也不奏请皇帝,自带了两个随从,笼了良马驰出成都,星夜兼程,每到驿站匆匆扒一口饭,立刻换了快马,再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一路上风尘遍染,霜风涤面,哪管什么昼昏明暗,只顾着不眠不休地狂奔。山道越走越是险峻,蜿蜒的栈道嵌入了嶙峋峭壁间,马蹄飞驰在摇摇晃晃的木板上,脚下临着云雾遮蔽的深渊,一个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董允看也不敢看,闭了眼睛往前猛冲,其间的坎坷艰辛无法赘述。
等他赶到汉中,恰用了十天,汉中驻军明日便将开拔,他若晚到一天,这里便是一座空营了,因此虽然疲累不堪,却是满心的释然。
正是晌午,天空蓝得纤尘不染,像被清水浸泡了很久,蓝中还透着明亮的白,山野间的树木嫩芽都冒了头,五颜六色的野花开满了原野,仿佛少女裙边的装饰,微风一过,四周的花草都扬起了头呼吸春风,一阵阵暖湿的芬芳在风里扩散。
董允也无心情去欣赏烂漫春光,径直朝军营走去,他知晓诸葛亮并没有在汉中丞相府,因为明日即将出征,他几天前已随军而居,目下正在中军帐内商议行兵事宜。
简单的通报后,董允一整衣冠疾步迈进,乍看见帐内那张熟悉的脸,仿佛深夜瞧见了照路的灯塔,心里一直紧绷的弦霎时松了,眼前登时一黑,跌着步子往前一冲,险些摔了一跤。
“休昭怎么了?”诸葛亮急切地问。
董允喘吁吁地立稳了步子,摇摇手道:“没事,许是累了吧!”
诸葛亮体贴地说:“休昭一路劳顿,可暂歇一时,亮明日才拔营,今夜尚有时间可与休昭叙话。”
董允摇摇手:“不用了,事情紧急,顾不得休息。”
“哦?是何等要紧事?”
董允沉了一口气,连比画带说,把刘琰的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说至尾声,不免口干舌燥,呼哧呼哧地吐气,像是喷出了火。
诸葛亮听得很认真,玉石般的脸上满是冰霜,白羽扇轻轻地从胸口飘落下来。他猛地抓住案角,剧烈的疼痛攫住了他的胃,像有铁钩子在脏腑内剜肉。
痛,是刻骨铭心的痛。
他一声不吭,痛就让它痛吧,让灵魂去承受,让心灵去忍耐,把一切疼痛,身体的、精神的,都沉淀为冷静的思考。
他临行前对皇帝叮咛再三,希望皇帝处事求个“度”,谨记过犹不及,可是他才走了没多久,皇帝便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他的苦心孤诣,原来都成了对着幻影努力。
“丞相,”董允没看出诸葛亮的异样,继续道,“如今陛下一意孤行,诸臣无人敢进言,我千里奔来汉中,望丞相上言陛下,断不可草菅人命!”
诸葛亮死死按住案几上的文卷,羽扇从面上轻轻拂过去,掩过额头的冷汗:“休昭如何看这件事?”
“我以为这件事上,刘威硕太过颟顸,他为人一向轻狂任性,有贸然之举诚属咎由自取。不过,此事是其妻秽乱在前,无论是谁都难能忍耐,但终究罪不至死,陛下处置过度了。刘威硕怎么也是刘氏宗亲,两朝老臣,哪能擅杀!”
董允向来有什么就说什么,从不会因为要给谁留存体面而谨慎措辞,上自皇帝,下至臣僚都对他甚为忌惮。皇帝屡次为他顶撞,偏他是以公义为上,刚正不徇私情,任你不情愿也挑剔不出他的毛病,因此皇帝拿他毫无办法,骂他是“强项令”。
诸葛亮静静地听着董允的严词批驳,他默然地叹了口气:“休昭,你难道不知道吗,这是陛下的脸面啊!”
董允的刚烈暴躁像忽然被冰水激了个透凉,诸葛亮的话扎中了他的要害,道出了他内心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为了皇帝的脸面就必须牺牲一个人的生命吗?董允不甘心地说:“为了陛下的脸面,刘威硕就必须得死吗?”
诸葛亮无力地摇了摇头:“休昭,我们也许救不了威硕!”
“啊?为什么?我这次瞒着陛下赶来汉中,自己知道担了风险,只要丞相上表皇帝,我董允拼了这条命也要救回刘威硕。丞相知道,我与他一向不和,如今不为私情,而是为公义,我不能坐视苛政当道!”董允说得慷慨激昂。
诸葛亮垂下羽扇,手掌抚着胃,慢慢地说:“休昭,你来汉中时,有没有在驿亭歇脚?”
“有的,方便换马!”
“用你的中郎将节传吗?”
“用了,否则驿亭的署吏如何能换马与我?”
诸葛亮漠然地叹息了一声,低沉而清晰地说:“你明白了吗?”
董允如迷在瘴气里,脑子一团混沌,一时迁思回虑,搅尽脑汁,偏生想不出诸葛亮到底要让他明白什么。
诸葛亮凝了语气说:“你以中郎将身份有事于驿亭,驿吏必会通报朝廷,你才出成都,陛下就已经知道了!”
董允猛地醒过神来,他哽塞了一下,不能置信地说:“难道、难道陛下会提前杀了刘威硕?已定的处刑日子,擅自更改,越过有司,这不符法仪!”
诸葛亮叹息:“亮也希望不要这样,但陛下有生杀大权,可越过有司直接下令!”
“那如何是好,一条命啊!”董允痛心地喊了出来。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他铺开两张素绢,援笔濡墨:“休昭不要急,亮即刻上书陛下,我们权且一试吧!”
他将右手一抬,笔尖儿轻轻触在素绢上,落下墨渖淋漓的工整隶书。
董允因见诸葛亮应允了救人,焦躁的情绪稍稍缓了,身上乏累,不由得坐了下去,沉闷地叹了口气,说道:“丞相,您一不在朝中,陛下便昏悖荒唐,竟没人能劝住他!”
他边说边看诸葛亮,这时,诸葛亮已经写完了一张素绢,正落笔在第二张素绢上,他一阵疑惑,这篇奏表写得未免太长了。
他左右是等,想着想着又说:“丞相,您一日不在,国家便纰漏连连,若是您有个什么差池,我真不知还会出什么玷污耳目的大事!”话才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平生头一遭因为说直话闹了个红脸。
诸葛亮搦管书完最后一个字,对窘迫不安的董允温和地一笑:“休昭有话便说,亮很赞赏你的直率性子,何须挂怀,生死有命,亮也自然有那一日!”
安慰的话反而触发了董允的伤感,他猛一抬眼,刚好看见诸葛亮鬓角的白发,像乘胜追锋的大军,将溃败的黑发扫**得片甲不留。是啊,那个曾经风仪美好的男人原来老了,便像开到凋谢的鲜花,尽管曾经绚烂过,却行将败落。
诸葛亮已经老了,这个心酸的想法让董允难受得想哭,他慌忙掩过脸,把哀伤的情绪匆匆地藏了起来。
诸葛亮把两张素绢分别放入了两个皂囊,缚了丝绦,戳了封印,对董允道:“休昭,这里有两表,你赶回成都之时,若是威硕尚在,则呈上左边一表,若是威硕有难,则呈上右边一表!”
他依次把奏表放入董允的左右手:“辛苦你了!”
董允看看右手,又看看左手,他困惑地说:“如何有两表呢?”
诸葛亮沉静地说:“事情有两种可能,自然也有两表!”
董允恍然,他也不多言,把奏表拢入左右袍袖中,匆匆一揖,片刻也不停留,大步流星走出了中军帐。
此时汉中已是傍晚,夕阳软绵绵地垂靠天边,残红的晚霞涂抹了半边天,像是天在滴血,董允回头一望,依稀能看见中军帐内清瘦倦怠的身影,忍不住落了泪。
十天后,董允回到成都,然而,一切正如诸葛亮预料的一样,在他离开成都的第五天,皇帝特旨下令提前处决刘琰。
来不及了,不是他走得太晚,而是死亡来得太快,钢刀上的血似乎还没有干,成都的春风里**漾出一抹血腥味,郫江的水依然清澈如明镜,照出的是冤魂的惨白脸孔,如此可怕,如此惨烈。
他失神地在刑场站了一早上,下午的时候把诸葛亮的第二份奏表呈给皇帝。
刘禅从黄门的手中接过奏表,他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解开囊袋的丝绦,细细的带子在指间飘浮,像女人的头发。
女人,刘禅现在一念于斯,便不寒而栗,那似乎是一个恐惧至极的诅咒,碰一碰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奏表展开了,诸葛亮的字干净得像清水里的石子,明亮又光洁,刘禅看了两行就松了口气,奏表并不是谴责他滥杀大臣,可是,神经刚刚松弛了一霎,又忽然收紧了心。
诸葛亮提议,自即日起停止大臣妻母朝庆之制。
刘禅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咬得嘴唇破裂,一汪血淌在下巴沟里,他也懒怠揩。
原来诸葛亮还是劝讽了,只不过他委婉进言,纡曲讲理。他只字不提皇帝的丑事,仿佛从不知晓,而字里行间透出的意味却明白无误,他要从根子上断绝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皇帝犯了大错,他知道,可他要给皇帝留存足够的体面,帝王尊严要维护,事情也要解决,这是诸葛亮持之以恒的周全。
刘禅却觉得这样的周全,比当面直斥他荒**政,更让他难受。有时候,对一个人保护到极致、顾虑到无限,是对那个人的无形羞辱。
说到底,诸葛亮仍然拿他当心智不开的孩子看,不能质问不能诘责,仿佛但凡说一句重话,他便会脆弱得碎成尘,只能时时哄着,拿块糖果塞去他手里,请他向好,做个不再闯祸的乖孩子。
在诸葛亮心里,他是一只翅膀展不开的雏鸟,禁不住一点儿风浪,这样没出息的君主,如何负担江山社稷,如何承继兴汉大业?他高居九五,他垂拱朝堂,不过是个无用的偶像,更是个不能成就大事的废物。
刘禅觉得异常沮丧,他倒宁愿诸葛亮上书一通申斥,那至少能证明,皇帝有能容大臣直言的度量,并且诸葛亮相信皇帝有,诸葛亮不出直言,是因为不相信吧。
如果是先帝,诸葛亮会不相信,进而不直言吗?应该不会吧。蜀汉大小朝官,明里暗里都纷议他不像先帝,度量、志向、谋略、勇武,无一相似,甚或是相反。先帝是英雄,他是什么呢,一个缺点多过于优点的庸人。是呢,他连容忍臣下犯颜直谏的胸怀也没有。
他提起笔,在诸葛亮的奏表后画了“可”,歪扭不齐的大字像被砍烂的头颅,让人心底生寒。
他无精打采地将奏表卷起来,却意外地发现囊袋里还藏着一张小纸片,紧紧贴着囊袋的褶皱,像藏在咽喉深处的一句话,你不抠出来,他就不说。
刘禅特别好奇,他把那小纸片抽出来,纤细的麻纸之外封了一圈黑色封泥,上面戳着四个白文印字“臣亮密上”,原来是密表。
没来由的,刘禅的心疯狂跳动着,紧张得一双手不住地颤抖。他吞了一口苦涩的唾沫,一点点抠掉封泥,整张纸全部展现出来,淡黄的纸上是一行规整的隶书,只有十个字:
臣若不幸,后事宜付蒋琬。
刘禅被震得弹了起来,毛笔飞出了手腕,一滴浓重的墨掉在密表上,盛开了一朵可怖的罂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