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诸葛亮请北伐的奏表呈上来后,皇帝保持了异乎寻常的沉默,他既没有下诏宣示己意,也没有召见丞相咨问详情,他像是怕经风雨的小乌龟,缩回了自己的龟壳里。他自己不作决断,却把诸葛亮的出师表诏下公议,起初尚书台收到公议诏命,还没当回事,以为是例行惯事,只将诸葛亮的奏表抄录各公门。由于皇帝语焉不详,尚书台做起这事来漫不经心,有的不要紧的公署甚至没有送去。可沉寂了几日后,反对北伐的声音却开始出现了,劝学从事谯周再次充当了排头兵,一篇词意深切的奏表呈上尚书台,满纸激切,字字刻骨,紧接着,一批早对北伐心存不满的官吏跟在谯周之后,大胆地将反对北伐的奏表送入尚书台,数日之内累起了厚厚的一摞。这些奏表循例送至皇帝的案头,皇帝却只看看书写者的名字,里边的内容一概胡乱扫过,而后仍然像建兴六年一样,统统发给丞相府。

收到反对北伐奏表的诸葛亮,与皇帝一样保持了沉默,那些奏表他都一一阅过,却不提出一句意见,也不见他恼恨发怒,每日只在府中批复公文,会见问事官员,忙得晨昏不知,绝口不提兴兵,似乎把北伐忘记了。

时间便拖去了半个月,眼见正月便要过尽,皇帝一直没有等来诸葛亮陈情的奏表,他感到很困惑,遣了小黄门去丞相府打探消息。

等到傍晚时分,火红的落霞翻过宫墙,照在一洼一洼的残雪上,仿佛烙在残破皮肤上的鲜血,宣传圣命的小黄门才回宫来。那时刘禅正在用晚膳,一众宫女宦官围着他,案上摆满了各色精致佳肴,他对着满目美食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只觉得胃里腻得很,像是有一块膘很厚的肥肉硌着胸口,不得已端起一瓯冬菌羹汤,却半晌不饮下,玩耍似的**了**,看那熬得发白的汤绽出一朵朵水花。

“相父每日在府中做什么?”他懒懒地问。

小黄门道:“丞相每日在府中忙碌。”

刘禅皱眉头:“忙?忙些什么?”

“批复公文,会见各公门官吏,诒训僚属……”小黄门一项项地数落。

刘禅听着直发愣,他其实对诸葛亮平时的生活并不熟悉:“一整日都在做这些事?”

“是。”

刘禅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整日……相父这般忙碌,他难道不睡觉吃饭吗?”

小黄门揪心地一叹:“臣听丞相身边的徐主簿说,丞相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吃不到三升,有时忙得太很,一整日水米未沾。”

刘禅把手里的铜瓯放下了,他喃喃着:“他不吃不喝,他、他在做什么?”

“忙公事。”小黄门唉声叹气,他在丞相府待了大半日,见过诸葛亮的疯狂忙碌,仿佛一只至死方休的工蜂,没有一刻停下来休息,便是喘口气也以为浪费时间。

“陛下,臣算见识了,丞相真真是事无巨细,皆亲定之,一国之相竟然自校簿书,臣没见过这样的官,太拼命。”小黄门很真诚地说。

刘禅听不下去了,心竟那么没出息地疼起来。

相父,你是要累死自己吗?他在心里泪涔涔地问,再看那满案佳肴,别说是下箸,便是望一眼,也让他感到古怪的愧疚。

两行泪从皇帝的眸子深处无声无息地滚落,他吸着鼻子,用沾满泪水的声音说:

“宣丞相。”

诸葛亮款步入宫,恭恭敬敬地跪拜而下,灯光淌在他匍匐的背上,便如一只柔软的手在不无怜惜地抚摩他。

刘禅从榻上一跃而起,他向诸葛亮走去,用一双手扶起了他。

诸葛亮缓缓起身,那张疲倦苍白的脸被摇晃的灯光送入了皇帝的眼里,皇帝看见的是一个被沉重的劳累勒住的老人,瘦得凹陷的颊上几乎没有血色,唯有几点暗淡的红斑,眼睛笼着一层灰雾,显得更加深邃幽静,玄色进贤冠封住他铺满荫翳的额头,衬得白发愈加分明,数一数,白发多得压过了黑发,剩下的黑发已是溃不成军。

刹那,刘禅心酸得眼角发胀,他把脸别过去,眨着眼睛,把泪水狠狠地缩了回去。

他装作轻松的样子,露出一个儿童的笑:“相父,还没吃饭吧。”

“臣……”诸葛亮不知该怎么回答。

刘禅不待他作答,紧紧拽着他的手腕,诸葛亮支离的瘦骨硌疼了他的手,他越发地难过,拉着诸葛亮去围屏软榻上坐下,榻前的食案上摆满了各样食器,却都扣着盖。

“相父太忙,一定没有用膳,正巧朕也没吃,我们君臣共膳。”

刘禅伸出手在食器上一一探过:“正好,还热着。”他向周围点点头,宫女们躬身向前,将食器上的盖揭开,刘禅亲自动手,舀了一碗热汤,亲手端起捧给诸葛亮。

诸葛亮慌忙道:“怎敢劳动陛下,折煞臣也!”

刘禅不在乎地说:“相父劳苦功高,为社稷安宁,黎民富庶,忙碌终日,朕无以为报,唯以一羹相赠,相父理当受之!”

诸葛亮欠身一拜:“臣无非尽责,何敢当陛下之赞!”

刘禅叹道:“别说了,相父先饮下吧,你的胃不好,这是朕令太官专为相父所熬的养胃之羹。”

诸葛亮一时感动,便接过那碗汤,一勺勺细细地品下,每每抬头时,都看见刘禅津津有味地打量自己,便像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孩子。

其实,皇帝就是个孩子吧,会有糊涂的猜忌和无奈的昏庸,却始终善良天真,他尽管身在最残酷的权力旋涡里,内心深处永远保有着难得的纯粹。

刘禅看着诸葛亮将一碗汤全部喝完,他满足地笑笑,仿佛做了一件彪炳史册的伟大事业,脸上浮起了欢喜的容光,他真挚地说:“朕希望相父康健安宁,永远,永远,”他像是把字眼抠出喉咙,“别离开成都。”

诸葛亮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沉默着,却并不想违心顺从,一字字道:“陛下待臣恩情,令臣感动,可是臣,不能不去北伐。”

“相父就不能不去吗?”刘禅渴望地说,“季汉离不开你,朕也离不开你。”

诸葛亮缓缓地宽慰道:“臣休兵三年以来,民力得生,兵力得养,而今国库充盈,四边无事,正该大举兴兵,以完宿志。再者,东边有北上之意,欲与我们联合出兵,臣以为东西两线出击,互为掎角之势,乃用兵上策。故而臣以为当趁此用兵,战时良机,失之瞬也。至于朝中庶务,陛下尽可放心,朝中之事臣已安排妥当,臣离开成都后,后方之事皆有部分。若陛下有何难决之事,可驿传前线,臣当竭忠尽力,俾陛下少忧烦。”

刘禅现在知道了,诸葛亮一直没有陈情答复,闷在府中昏天黑地地做事,原来是为了处分政务,以为兴兵北伐安堵后方,到底北伐在他心中重如泰山,也许比自己重要,不,一定比自己重要!

他忽然就怒了,大声地说:“北伐有什么好,相父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你就这么厌弃成都,厌弃朕?”

诸葛亮给皇帝跪下了,他一言不发地顶着皇帝的勃然怒火,却依然平静,仿佛一池永远吹不开波澜的水。

刘禅圆瞪着眼睛:“相父,你说,这是为什么?”

“北定中原,是为先帝遗愿,亦是臣毕生之愿。”诸葛亮说得很慢,却并不犹豫。

刘禅讽刺地笑起来:“先帝遗愿,可不是吗,为了先帝遗愿,相父和那些老臣们,前赴后继,持之以恒,你们有志向,有夙愿,是呢,先帝才是你们心中的明君……我算什么,我不懂得你们的抱负远志,我不过是个傻子……相父,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你太能干,太无私,先帝把我托给你,你尽心尽责,堪称百代楷模,可你给我多大的负担,我不是先帝,我做不了你身后的支持……”

他越说越没顾忌,该说不该说的话都倾倒而出,大颗大颗的泪扫**过他哭得浮肿的脸,他用手背揩了揩眼睛,却揩出更多的泪。

诸葛亮承受着皇帝肆无忌惮的宣泄,像个收容风暴的港口,他蓦地高声道:“陛下,”他微微喘了一口气,“臣时日无多了,臣不想为后人留下遗恨,臣不得不,不得不……”

刘禅惊住了,他没想到诸葛亮会说这样的话,这么伤绝的语言居然出自诸葛亮之口,他不敢相信刚强得让人畏惧的诸葛亮竟也有绝望的时候。

诸葛亮深深地呼吸着:“陛下,自古以来,哪里有偏安一隅可以长久的国家?若不积极进取,以战止战,季汉别说是开疆辟土,苟且自存也不可能。臣别无他念,唯想在有生之年,为我季汉辟出可鼎足中原的路基,俾得后人沿着臣所奠之路走下去,为陛下减轻兴复汉室的负担,为后人拓出一个有希望的将来……臣或者因为此情太急,行事过于操切,使得陛下生出不惬,考臣之心,本非臣之愿。可臣实实不想百年之后,把兴复汉室的重担都丢给陛下,若是臣不能开辟疆场,徒自困守不思进取,九泉之下,臣无颜去见先帝!”

刘禅怔怔的,他沙哑着嗓门,吞吞吐吐地说:“相父,为何、为何说自己时日无多……”

诸葛亮沉默,他并没有向皇帝作出解释,只是一字一顿地恳允道:“臣请陛下允臣北伐!”两行清泪在他苍白的面颊拖出发光的影子,他深深地拜了下去,泪水洇在地板上,开出两瓣粉碎的花。

刘禅猛地扑过去,他将诸葛亮扶起来,四目一对,像是两股泉水碰撞,激出更多的泪,这是刘禅第一次看见如此伤情的诸葛亮,面对这样悲绝凄怆的诸葛亮,所有否决的话全部封死在糊满了泥的心里。

“相父,”他抽泣着,最后的一点残望变作了乏力的疑问,“为何如此执着北伐,你就不能歇一歇吗?”

“那是先帝与臣的梦,那个梦,也属于陛下。”诸葛亮的声音透过层层的泪,分外凝重。

刘禅有些震撼,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个梦也与自己相关吗?他一直以为,那个雄浑的山河之梦属于胸怀天下的先帝,属于经天纬地的相父,属于很多很多元勋功臣,就是不属于自己。他只想做单纯快乐的阿斗,不稀罕去兴复汉室,不稀罕去夺取长安洛阳,不思进取又怎样?偏安一隅又怎样?偌大的天下,总能容下一个没出息的阿斗。可这一刻,他仿佛被诸葛亮点醒了,也许,也许,那个梦真的属于自己……

倘若属于自己,他便没有理由去拖住诸葛亮的奋进之心,他只有放开诸葛亮,那就让他去吧,去挥师北伐,去取长安,取洛阳,去克定中原,去兴复汉室,去完结那属于相父与先帝的梦,哦,也是属于他自己的梦。

他艰难地张开口,每个字都湿润得沉重不堪,统统摔下去:“我允了,允了……”

他紧紧地抓住诸葛亮的手臂,像个失怙的孩儿,仿佛这一别后,便从此不再见面。他看着诸葛亮,一遍遍重复着:“相父,答应阿斗,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雪已经化了很多,屋瓦檐角、庭台水榭、树梢枝丫、败花断根,都残存了一块块巴掌大的雪渣。南娭把帘子一卷,望着外面融雪的粉妆世界,初暖的太阳从毫无遮拦的天空俯照,映得庭院里熠熠生辉,数不清的角落里淌出融化的雪水,汇合成一条条潺湲涧流,曲曲折折流入了绕屋的溪水中,房前的千竿翠竹也抖落干净满身雪花,露出了青葱本色。

她踮了踮脚,目力延伸到竹林中的石子路尽头,隐绰的竹林掩隐了屋外的世界,有冷风穿林呼啸,却没半个人影。

“南娭,你站在风口做什么?当心着凉了!”一声询问拉回了她的思绪,她忙放下门帘,回身歉然地笑了一笑。

屋里齐整地放着两口竹箧,黄月英弯了腰,正把一叠叠书、一件件衣裳放进箧内,每放一样便默思片刻,再寻来另一样,每件什物都堆叠得规规整整,像是在修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软的、硬的都能切合相交,既没有浪费竹箧里的一寸空间,也不会显得臃肿冗杂。

她的一双手摩搓在竹箧内外,纤细的手指轻捷转动,半圆的指头似乎春风**漾时盛开的第一束花朵,在竹箧上一触,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南娭盯着黄月英的手看了半晌,那双手微微添上了秋水般的皱纹,像被风蚀般,弯成了几轮钩月。她觉得黄月英的手很美,正是这双手牵过了岁月的悲喜,握住了沧桑的往事,一任霜白当头,总有一双手挽出一朵绝世的辛夷花。

也许,只有这双手才能配得上那一双手吧,彼此相扣的刹那,心心相印,魂魄相依。

南娭闷闷地思量着,迟疑时,黄月英已收好了东西,轻合上竹箧,拍拍手,转过头笑看着南娭。

南娭神思一收,赧然道:“我光顾着发呆了,都没做成什么事,实在是有愧!”

黄月英摇着头一笑:“没什么,都是些杂事!”

南娭走过来两步,一扭头看见床榻上的一件衣裳:“夫人,冬衣不带上吗?”

黄月英“呀”的一声惊呼:“差点忘记了,看看我这个记性,天还没有变暖呢,这个一定要带上!”

她忙忙地行至榻边,和南娭一起叠着衣服,冬衣以天青色蜀锦做面,内里填了厚厚的麻絮,比去年更加厚了些。

南娭挽过衣服的袖子,赞道:“夫人的针黹活路总是好,针脚一点线头也看不出!”

黄月英微微一笑:“收针可是你缝的,我现在眼花手拙,大不如从前,连果儿都赶不上了!”

“可你若是不做,丞相断不肯穿,哪怕衣裳上只有你的一针一线!”

“嗯,都是我惯的,从隆中的时候就这样,三十年了,他这挑剔的毛病总没改过,我也由得他了!”黄月英抿嘴笑着,往事里的温情如缤纷的春花,在心底缓缓绽放。

南娭神色陡然黯淡,口中无言,只抱着叠好的冬衣反身放入竹箧里,弯下的腰像被风吹断的细竹枝,久久不能起来。

黄月英隐约觉察出南娭的异样,她走到南娭身边,挽起南娭的手臂,抚了抚她的脸,却是满手的冰凉,竟都是泪。

“你怎么了?”

南娭哭红了眼睛,她攀住黄月英的手,哀求一样地道:“夫人,丞相能不能不走呢?”

黄月英愣怔,南娭不经意地一问,把她心底的渴望也掏了出来。其实她又何尝想要她的丈夫离开,他们做了三十年的夫妻,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全都是无尽的等待,上天给了这个男人不平凡的生命,同样地也将剥夺他作为平凡人的寻常相守。

她出嫁的前夕,父亲曾经告诉她,你要嫁的人太不平凡,必要忍常人不能忍之苦,颠沛流离,劳碌终日。可是,她仍然义无反顾地嫁给他,只因为她原本注定了要做他的妻子。

嫁给诸葛亮,原来是嫁给寂寞。

黄月英心里叹着气,她牵着南娭坐下,温存地说:“傻丫头,不能的啊,他是丞相,不是平常人!”

“如果他不是丞相该多好!”南娭年轻美丽的脸孔上溢满了炽热的渴望。

黄月英注视着面前这个哭泣的女子,心像被攫了一把,隐隐地痛了起来。

诸葛亮不是丞相,只是一个平凡人,这个愿望多么奢侈。因为,就像江河注定流入大海,他注定将是天空最耀眼的星辰,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改变。

自己爱的,愿意为之守候的,难道不就是他的不平凡吗?

黄月英出了会儿神,眼见南娭哭得肝肠寸断,牵过一张手绢,细心地给南娭拭泪:“好了,别哭了,一会儿丞相来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南娭抽抽搭搭地止了悲,黄月英安慰地一笑,拍着她的手说:“再想想有什么忘记带了的!”

两人便满屋子溜眼,寻来寻去,也没找到特别的物事,黄月英凝眉道:“好似没什么了!”

正说话间,门前的石子路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一阵小孩子的咯咯笑声后,门帘一掀,诸葛亮抱着诸葛瞻走了进来。

诸葛瞻一只手攀住父亲的肩膀,一只手握着诸葛亮的扇子,来回地摇晃,口里还在嘟囔各样小心事小机密小乐趣。

南娭乍见诸葛瞻缠在诸葛亮身上,几步迈过去:“瞻儿,怎么不懂事,那么大了还要阿父抱,你不怕累着阿父!”

诸葛瞻躲过母亲的手,把头埋在父亲的肩膀上:“就抱抱嘛,阿父要走了,都抱不成了!”

诸葛亮没所谓地笑道:“没关系,不累!”

“是吧是吧!”诸葛瞻对南娭吐吐舌头。

南娭责备道:“少顽皮,可不能宠坏了你!”她强硬着将诸葛瞻抱了开去,也不管诸葛瞻如何抱怨。

黄月英迎过来,拂拂诸葛亮衣衫上零星的雪花,轻声问道:“定了哪天走?”

“五日后!”

三个简短的字说得很干脆,声音也没有起伏,却让一屋子的人都呆住了。

五日后,站在她们面前的这个男人便要走了,踏上他无数次奔赴的征程,和他从前那些无法细数的日子一样,可为什么在此刻竟莫名有种生离死别的悲凄感,好像他一旦离去便从此不再回来。

诸葛亮也隐隐感觉到那离别的凄惶,他沉默着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妻子、儿子,还有他未露面的女儿,都是他心底的牵挂。也许他常常不能记得他们,把一颗心都装了江山社稷,装了他的理想,他的信仰,可他从不曾真正忘记他们。纵算关山遥远,琐事重重,纵算他被一整个国家的沉重负担裹缠得透不过气来,他总也不能丢弃他们,因为,他们是他的切肤之痛。

屋里的气氛太压抑,他不愿意这种沉重成为亲人的负担,便指着那两口塞得满登登的竹箧,笑道:“带这么多衣服,我可是去出征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你们拾掇出这许多花样来,莫不是一朝丞相出征,还要梳妆打扮吗?”

这调侃惹得众人都笑起来,黄月英因笑道:“哪儿多了,寻常不也是如此吗?你偏是个挑剔性子,罢了,我不敢收拾了,你自个儿来吧!”

诸葛亮温情一笑:“多便多矣,总不能穷到没衣服穿,找曹睿要吧!”

南娭实在忍不住,掩了面嫣然一乐,抬眼却见着诸葛亮的微笑,仿若扶摇春风,绽放出整个季节的美好,惹人流连,永难忘怀,只不知将来的日子,还能不能抱拥这样的微笑。

门轻轻一敲,修远走了进来:“先生!”

诸葛亮缓缓住了笑:“有事?”

“赵直来了。”

诸葛亮目光微微一闪,他弯下腰,将诸葛瞻手中的羽扇抽走,唇边**漾起玩味的笑。

赵直抱着膝坐在棉褥上,看着诸葛亮从门前的小径缓缓走来,风牵起他纯白的深衣,写意着他翩翩如竹的身影。赵直在心里暗暗骂起来,多少年了,这个男人虽然霜白了头发,却依然优雅雍容,那张脸纵算生了皱纹,还是俊朗如轩月,让人难以忘怀。

“元公,别来无恙?”诸葛亮扶着门笑道,笑容很好看。

赵直翻翻眼睛:“还没死。”

“许多年了,元公的脾气依然没变,”诸葛亮一面笑,一面走去屋里坐下。

赵直反唇相讥:“许多年了,丞相的狠辣也依然没变,遣个蛮子来请我,我不愿意,便动武力把我捆住,一绳子绑在黑屋里几日几夜,这是请吗,分明是劫持!”

诸葛亮淡然地笑着:“元公太难请,不得已而为之,元公若心有不快,我责令张钺给你请罪。”

赵直不屑一顾:“不稀罕,”他往前一倾身体,“丞相此番大动干戈,意欲何为?”

“我又要北伐,想……”

赵直抢话道:“想让我随行?”

诸葛亮也不说是不是,微笑在眼睛里熠熠生辉。

赵直一巴掌拍在诸葛亮面前的案上:“是不是我不肯随从,你又要夷三族!”

“不,”诸葛亮轻轻摇头,“此番遂元公所愿,元公若以为拘束,亮可放你走。”

赵直根本不置信:“诸葛亮的话,信不得!”

诸葛亮静静一笑:“亮之诚心,可对日月,元公若不信,尽可此时出了府门,亮绝不阻拦。”

赵直不吭声了,他暗自看着诸葛亮,诸葛亮一直维系着雍容的微笑,那笑容像溺死人的一池幽湖,多看一眼,便会被陷进去。

真是个绝代风华的男人,纵算他老了衰弱了,正在末日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可那骨子里的摄人气度却始终剔不掉。他便是坐着不动,那夺目的风仪也在无形中焕发出来,也许他便是死了,也会让千万人刻骨思念。

“我改主意了,”赵直朗然道,“我随你去北伐。”

诸葛亮粲然一笑:“元公爽快。”

“但我有一个条件。”赵直瞠着双目,语气很强硬。

“元公尽管说。”

“这是最后一次!”赵直斩钉截铁地说,“你必须放我走,从此我与朝廷官府再无瓜葛!”

诸葛亮慢慢地摇动羽扇,吐出一个圆润的字:“好。”

阳光普照,雪已是融尽了,潺潺水声响彻天地,融雪吸附了空气里的热度,到处都冷飕飕的,风把空气里的冰凉气息裹起来,漫不经心地吹拂着。

姜维走在丞相府的后院里,脚步迈得很快,迎面的冷风携着劲力,像一双手推挡着他前进,他一直走到曲折蜿蜒的庑廊边,在长廊尽头停了一下,蹭掉鞋底的泥块,抬步走了上去。

庑廊很长,十步之外便起了一座拱桥,桥下流淌着一川溪水,那溪水从不远处的竹林深处流出,拐了两个弯,分成三条支流,每一条迤逦伸入一座廊桥,一共三座,再缓缓地扭过来,一起汇入竹林边沿的碧绿湖水中。

他走过了两座桥,水面的风卷上来,扑起一袭冷意。他踏上了最后一座桥,桥栏倚着一个人,当风而立,那风吹得她衣衫簌簌飘飞,仿佛即将飞升而去。

他不知道是埋头走过去,还是该停下来和她说话,这么左右为难地想着,却不知不觉地放缓了步子。

诸葛果对他笑了一下,她衣衫单薄,站在风口微微颤抖,那笑容被风吹散了,一片片落在桥下的溪水里。

“你要随阿父去北伐了……”她说得很小声,轻微得像偶尔拂过耳朵的一片羽毛。

“是。”姜维回答得四平八稳。

诸葛果轻声一叹:“前日我去青城山见师君,他送给我几句话。”她瞧着姜维,一字字很用心地念道:“秋风起仓黄,原上离草泪。大雪满城楼,将军迟不归。千载伤心事,万里河山碎。独怜闺中花,清芬空为谁?”她徐徐地停了一会儿,“我问师君什么意思,他却不肯说,我心里很是不安,也不敢告诉阿父,便想来说与你听,你说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呢?”

姜维默然半晌,才徐徐地说:“有些话或者只是随口一说,不要太往心里去,不然苦熬了自己。”

“我也希望是随口一说,可是心里老是过不去,生怕是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大事要发生,或者是师君故弄玄虚也未可知呢。”诸葛果喟然一笑,“你别介意呀,或者是我想太多了。”

姜维“嗯”了一声,他和诸葛果单独相处,总觉得说不出的窘迫,饶是他十来年征战沙场,历经无数凶险,面对这旖旎情怀,却不能游刃有余地应对。

诸葛果蓦地问道:“你的玉佩在身边吗?”

“在……”

“给我看看。”

姜维也不反对,从怀里小心地将白玉莲掏出来,双手递过去的一霎,竟和诸葛果的手相互一碰,慌得他把手甩下来,藏在后背上揩了揩。

诸葛果像是对他的局促不安毫无感觉,掌心擎着那温润的玉佩,玉很暖,似乎带着姜维怀里的温度。她轻轻抚了一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革囊,蜀锦做面,粉底上绣着一株并蒂莲,针黹细腻平滑。她将那玉佩装入了囊中,细心地系好口边的丝绦,打了一个同心结,像是一节竹枝。

“本来该亲手准备些厚礼送给你,叵耐我最近病了,身体乏得很,竟只做得这个革囊。”诸葛果遗憾地说。

“不用送了,别劳累了自己。”姜维体恤地说。

“以前送给你的礼物还在吗?”

“在的。”姜维的声音很低。

“拿着,放在这囊里不会摔坏!”诸葛果将装了如意的革囊递还给姜维。

姜维犹疑地接过来,诸葛果微笑着说:“我做的,我们一人一个。”她从腰间牵起一个绣面革囊,果然和送给姜维的革囊一模一样。

姜维犹豫了一霎,学着诸葛果,也把革囊挂在腰上,还轻轻地抚了一抚。

诸葛果满意地一笑,她久久地注视姜维:“姜阿兄,我问你一句话。”

“嗯,你说。”

诸葛果轻轻道:“你同意娶我,是因为同情,还是、还是……”她不知该如何启齿,她想姜维是应该懂得的。

姜维一愣,他鼓了很大的勇气去看她,他看见诸葛果认真的眼神,那份认真有种瞬间震撼的美丽,不知为了什么,刚才巨大的紧张消弭了。

“我……”他张了张口。

诸葛果静静地等候着,她前所未有地耐心,既不催促,也不烦恼,肃然如埋在青苔下的古老井台,日复一日地承受时间的风霜,只为等待最后时刻的一个回答。

“不是因为同情。”姜维说得很轻,可并不勉强。

诸葛果既喜又悲地笑了,微笑的脸庞挂上了两串珍珠般的泪,她转过了身:“你走吧,我不耽搁你的正事,我在成都等你。”

她倚着廊桥的栏杆,眼里望着桥下缓慢流动的溪水,阵阵凉风吹面生寒,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身上却蓦地一暖。她诧异地扭过头,却原来是姜维脱下外衣搭在她肩上,那忽然的温存让她竟是呆了。

“保重身体。”姜维说,他露出一丝很浅然而很温情的笑,一步步走下了廊桥,拐进了一扇月洞门后。

诸葛果怔怔的,手指拈着姜维外衣的领口,身体被那温暖的衣衫包围着,仿佛他从不曾给过自己的拥抱,让人沉醉,也让人伤感。

建兴十二年二月初二,是太常选定的出征吉日。

皇帝与丞相携百官,先去宗庙祭祀祖宗,再去圜丘祷告上天,念了华彩冗长的祷文,捧了精致细作的俎豆,焚了苒苒束缚的刍草,征伐礼仪才算大体完结,方将丞相送出城。

自清晨开始,从咸阳门浩浩****排开上千人的送征仪仗,金甲裹身的虎贲侍卫都挺胸腆肚,一百来面各色旌旗风帆般招展摇晃,大予乐吹奏的中韶宫乐演绎出恢宏的胜利乐章,卤簿队伍高擎着斧钺、金戈、汉节……均都光彩灿烂,亮得人不敢逼视。

此际春风早已化尽了雪,阳光铺散得满天满地,映照在宏大的仪仗队上,像是一面金色的屏风。

青灰色的咸阳门外,高大的城墙辉映着金光闪闪的仪仗队,无数的光亮在青砖上闪耀。一声钟磬的宏远鸣响后,皇帝和丞相的车辇缓缓地驶出了城门,其后是鱼贯而出的百官队伍,有骑马的,有步行的,都不敢言声,浩浩****,如微风吹拂的稻田,向着一个方向倒伏。

附近的老百姓也闻讯而来,拖儿带仔的,携妻扶老的,统统挤在城楼下,踮脚攒头,议论四起,嘈杂的人声混入了黄钟大吕的宫乐中。

刘禅扶着车轼从华盖宝羽的御辇上轻轻走下,从内侍的手中端了一爵热酒亲自捧给诸葛亮:“今日朕率百官郊送相父,望相父北伐马到成功!”

诸葛亮欲跪接赠酒,刘禅却扶住了他的手臂:“相父,不要跪,朕今日免了你的跪拜礼!”他把酒爵轻放在诸葛亮的手中,全神贯注地看着诸葛亮饮下。

诸葛亮饮罢酒,睨了一眼浩大的仪式,忧虑地说:“陛下,臣谢陛下厚恩,但礼仪太过了!”

刘禅微微笑道:“相父,这是朕的一点心意,就当是朕送给相父的薄礼!”他忽然变得很哀伤,笑容慢慢地消退为眼底的怅惘。

“陛下,臣北伐之后,朝政若有疑难,自可咨询蒋琬、董允,望陛下多听良言,善纳诤谏!”诸葛亮一句句慢慢地说。

“知道!”刘禅回答得像个温顺的孩子。

“臣以为陛下宜以自谋,凡事不能太优柔迟疑,也不能刚愎自用,过犹不及,中庸之道,当为陛下察之!”

“好!”

诸葛亮还想多告诫几句,可是满腹的话哪里可能在这短暂的时刻一一说清。他发觉自己今天变得很啰唆,仿佛是想把一辈子的话都交代完,若是不那么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相父!”刘禅的声音有点嘶哑,他忽然用双手攀住了诸葛亮的胳膊,默默地靠近了他,在他耳边很轻地说:

“你要常常来书啊……我也会给你送书……”皇帝的声音变了调,他没有称“朕”,而是用了“我”。

没有人听见皇帝说什么,大家都以为皇帝是在与丞相交代秘密事宜,谁也猜不到他其实仅仅是叙说内心的念想。

刘禅把头很深地埋下,埋在诸葛亮的影子里,任谁都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手指紧紧地牵住诸葛亮的衣角,那么用力,那么专注,仿佛攥住了他最珍贵的心。

“陛下……”诸葛亮轻声道。

刘禅抬起头,金色的丝纮飘扬在下腭,十二颗玉珠帘幕的背后是泪水充盈的清秀面庞。

诸葛亮的心陡地一痛,哭泣的皇帝触动了他心里柔软的温情,此时此刻,这个伤情的年轻人,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孩子,自卑、胆怯、迟拙、爱哭鼻子,总是害怕与人接触,渴望被人爱,又不敢去讨爱,便是那个孩子,用他的全部身心依恋自己,仰慕自己,仿佛把自己当作一尊神。

刘禅努力地让自己笑起来,他握住诸葛亮的手:“相父,朕送你登车!”

“臣何敢!”诸葛亮推辞道。

刘禅固执地拖住他的手,双臂往上一举,硬生生地把诸葛亮搀扶上车,脸上才挂了稚嫩的笑,仿佛是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他为之骄傲。

“相父,北伐任重道远,非一朝一夕,相父不要着急!”刘禅很不合时宜地在出征的时候说了丧气话。

诸葛亮没有说安慰话,他不喜欢夸大事实,也不否认任何一次的必然胜利。

于是,他说了一个事实:“此次北伐我们还联合东吴,东西两线进兵,不负两国盟约,当可助北伐一臂之力!”

“好的,朕知道了!”刘禅记起联合出兵的盟书由诸葛亮所写,每个字都念给他听,再由他盖了玉玺,两双手按住文书的两头,彼此对视的时候,眸子里是一样的情绪。

“相父,朕等着你凯旋!”刘禅满怀感情地说。

诸葛亮五内俱沸,他有许多话要说,终是来不及了,只对皇帝一笑,再不多言,拍拍车轼,对皇帝一揖,对百官一拱手。

呜!出征的号角呜咽声碎,一刹那,车辚辚,马萧萧,旌旗蔽日,金戈辉煌,声声踏步震碎了天空的宁谧,在平原的尽头迢递传送。

车辇渐渐地远去了,留下一行行车马印子,在宽阔的驰道上烙下深深的、久久不去的痕迹。

人潮从城楼下涌向前,都追着远去车马的足迹,眺望再也看不见的飞扬旌旗,看不见的清朗背影,看不见的温情微笑。

在拥挤的人群中,在仪仗队的雄阔气魄中,在喧天的胜利乐曲里,在翘首瞻望的目光里,谁都没有看见,一个孩子在喧嚣中涕泗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