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晚,只是门窗紧扣,光线便暗了下去,不得不点起灯。
粉裙裹身的宫女微昂起头,拨了拨铜灯盏里的灯芯,瞅着那火苗突突地跳了起来,一线亮光刺入眼中,视野里宫室内的景象变得混沌了。
吴太后端了热水小口一啜,缓缓放在了玉案上,含笑看着身侧,灯光一闪,把两个小小的影子投在她的面前。
锦城和诸葛瞻半倚在她身边,四只小手拨弄着一个金色绣球,柔软似水的流苏在掌心飘**,手上晃一晃,绣球发出叮叮的清脆响动,引得孩子咯咯笑语。
吴太后瞧了一阵孩子玩乐,转头笑道:“这俩孩子甚是投缘,锦城在宫里天天念叨瞻小子,我这耳朵啊,都要被她念老了!”
黄月英恭敬地斜坐在一侧,也是一笑,答得却很简短:“是!”
“你以后可要常带瞻儿来宫里,巴巴地来一趟,又是许久不见,这次回去告诉丞相一声,不要不舍得!”
黄月英谦和地说:“太后说哪里话,太后垂怜瞻儿,是臣家之福,哪里敢不舍得!”
吴太后佯怪道:“还说不是不舍得,那如何进得一次宫,便数月音信全无,非要我这里再三邀请,否则你们断然是不肯来!”
黄月英听吴太后有谯让之意,忙道:“太后如此说,实实让臣妇无地自容,原是宫闱深重,礼秩已定,若无特旨宣诏,哪里敢随意朝觐,望太后体察!”
“理是这个理,但难道没有请旨晋见的范例?”吴太后啧了一声,“总是你们太过拘束,比如果丫头,我有快半年没见她了!”
黄月英听吴太后提起诸葛果,开了笑颜说:“太后责怪得是,只是果儿而今拜在道玄门下,身体又一向违和,不便出入宫门。”
吴太后不由得一叹:“果儿好端端一个丫头,做什么竟去做了女道士,想来真真让人心疼。修行向道也是好事,求得一个清净无为,慈心善念,还可延年益寿。只是修行归修行,红尘之事未必也要一并抛弃,一口气一活命,总还在这世上过活,欢喜悲愁都得过了一遍不是?不然那一生行来无滋无味,岂不遗憾?”
她戚戚地感慨了好一阵,听见孩子笑声连连,不免勾了一桩心事,随口问道:“果丫头是戊子年的生辰吧?”
“正是,那年臣妇怀着她逃难,不想竟产在战场之上,生下来便气血不足,底子里就是弱的!”黄月英低声道。
吴太后感慨道:“着实难为你了!”她默然片刻,心里暗暗琢磨了一下,“算算看,果丫头也不小了,”她蓦地望着黄月英,“丞相要把果丫头留在家里多久?”
黄月英一震,心里像是被细针轻轻一扎,痛却并不惨烈,她涩涩地叹口气:“太后,果儿一向体弱多病,加之性子执拗,臣妇才将其婚配拖延至今;再者,她如今一心向道,在家修行,半身已入玄门,心境寡淡,更不宜提及婚事。”
吴太后不在意地摇头:“身子虚弱又怎样?果丫头纵然半身入玄门,也不是真的女道士,贵胄之家不知道多少人好尚玄老,又有哪一个舍弃凡尘呢,难道就不说人家了?这事上我得怨你们两句,果丫头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偏被你们拘在家里,像她一般大的女子,哪一个不早已嫁为人妇,琴瑟和睦!”
黄月英维护着僵持的笑:“太后有所不知,早年在荆州时,曾有道士断命理,说道果儿要想一生平顺,便不可随意许配人家,不然恐会折寿!”
吴太后展然笑了:“丞相以儒者之风理政治国,竟不知道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吗?道士胡诌也自相信,倒让人笑话了!”她瞧见黄月英微窘的神色,宽慰地笑道:“别怪老妇人多事,我是心疼果丫头,不想眼见她韶华逝去,仍空守闺阁,于是才想问一问!”
黄月英垂了头说:“谢太后体恤!”
吴太后微笑:“莫先说谢语,我是郑重问你,果丫头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黄月英黯然道:“先护养身体吧,再说,她现在一心求道,以后再说……”
“以后?眼见一年过了又一年,果丫头可拖不得了!”吴太后急了声音,“丞相的意思我约莫也能猜到一二分,他是怕果丫头成了人家的负担!”
“其实果儿她……”黄月英冲口而出,那隐瞒的心事差一步就要和盘道出,却终究还是咽下了。
“其实什么?”吴太后疑问道。
黄月英摇摇头:“没什么,果儿毕竟身子太弱,既嫁人妇,倘不能相夫教子,却得精心护养起来,想想总是不好!”
吴太后一摆手:“那也无妨的,嫁一户好人家,养尊处优,病自然可以慢慢调养!”
“哪有这样的人家肯要我们的病女儿!”黄月英嘲讽地苦笑。
“丞相府的千金还怕嫁不出去吗!只你们不肯给人家一个上门的机会!”
“太后!”黄月英的眼睛里忽现清澈,她暗暗地捏了一下手掌,一股自心底爆发的力量冲了上来,她看着太后,微张了张口。
吴太后还道她难堪,劝慰道:“你也不必介意,我也只是好心问一句罢了,倘若有了什么好的人家,我可以保媒,丞相若要责让,就说是我的主意!”吴太后笑吟吟的,又扭头去看两个孩子,还伸出手抚着孩子的脸,那乍起的念头似乎已经稀释了,仿佛刚才的谈话不过是一时的心血**。
黄月英呆怔着,巨大的矛盾冲突在心里犹如狂潮翻滚,明灭的灯火映得眼前闪闪烁烁,仿佛她的决心般乍起乍落。
“请太后成全!”黄月英忽然给吴太后跪了下去。
吴太后惊愕:“你……”
黄月英仰起脸,荧荧一点火光跳进她的眼睛里,泪光般晶莹剔透。
刘禅带着三分醉意走进长秋宫,张皇后忙不迭地迎出来,吩咐宫女给皇帝褪去外衣,因笑道:“陛下气色着实好,想来是今晚的元旦宴很尽兴?”
刘禅乐呵呵地半躺在铺着毡毯的围屏软榻上,饮着皇后亲手捧来的醒酒汤,细细地品咂着酸甜的汤滋味,醉意像一团云似的沉沉地罩住头,却是一种令人舒坦的眩晕感。
“嗯,今晚高兴。”皇帝年轻的面孔上盛开着喜悦的酡红,“本来开年一场大雪,下得人提心吊胆,还怕出什么大差池,幸而只是雪大,民户没有受损,当真是天佑季汉。去年风调雨顺,收成比前年多了一倍,外无战事,内无大灾,朝政清明,国库充盈,这般太平日子,岂不值得拊掌相庆!”
他露出兴奋的神色,像个得了好彩头的小孩:“今日宴上,诸臣都开怀畅饮,连相父也饮了三爵,我还担忧他伤胃,后来见他并无异样,席间谈笑风生,我瞧相父竟年轻了许多。”
张皇后也欢喜起来:“是吗,相父身体康健,可是我季汉的福气。”
刘禅用小勺子调着汤水,忽然的心事在微红的眼睛里跳跃:“只是……”
张皇后看出皇帝有忧色:“陛下有何忧虑?”
小勺子在青玉盂边沿轻轻磕击,刘禅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我担心相父又要走。”
“走?走哪里去?”
“北伐……”刘禅郁闷地叹口气,“相父虽休战三年,其心无时不念北伐,这两年来,他人是在成都,却屡屡行事汉中,不是在黄沙劝农,便是在斜谷积粮。他虽不言,我却看得出,他这是在为北伐做准备呢。我担心过了年,他便要走了……”他说得声带发哽,忙低下头饮汤。
张皇后虽然能体会皇帝的不舍,却没有擅加议论,从来朝堂上的事无论大小,她都不会置喙。她恪守着后宫不问政的妇道,即便听到再惊心动魄的宫闱秘闻,也不嚼舌根不传小话,一丝风也漏不出去,后宫都说这位六宫之主嘴太严,是用铁丝缝上。所以刘禅很放心在她面前吐露心声,有时在外边受了窝囊气,也可肆无忌惮地对她喋喋抱怨,痛斥哪个大臣太不容情面,哪篇奏表太啰唆。她总是充当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无声地承受着皇帝的倾诉,仿佛一口幽幽深井,许多的仇恨、埋怨、斥责、哀伤落进去,不见天日。
刘禅似觉得这件事太沉重,也不再提起,一面默默饮汤,一面漫无目的地撒去目光,他因见屋子中央摞着三四具竹笥,还扎了红绸,问道:“你这是给谁备礼吗?”
张皇后微笑:“陛下还不知喜事,这是给果妹妹准备的贺礼。”
刘禅手里的勺子当地摔在盂里,脸色渐渐变了:“贺礼?什么贺礼?又、又是什么喜事?”
“昨日太后赐婚,将果妹妹许给姜将军,可不是喜事吗?”张皇后喜滋滋地说,压根没注意到皇帝的脸已淌下汗来。
“我、我怎么不知……”刘禅不知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仿佛那说话的人不是自己,耳中嗡嗡地乱响,他晃了晃头,什么也没有甩出去。
“这事也是昨日太后宣的圣旨,她说待元旦庆典结束,再告诉你,本来……”
“果妹妹答应吗?”刘禅粗暴地打断了皇后的话。
张皇后一怔,她以为是皇帝醉酒,也没在意:“那还有不答应的吗?虽说她专心清修,陛下还赐给她一座道堂,可到底不能在道堂里终老一生……”
当啷,青玉盂摔落下去,还剩下的半盂汤像挥舞的绝情剑,唰地泼将出去,张皇后吓得跳起来,慌忙去看皇帝的手:“陛下,你要不要紧,伤了没有?”
刘禅两只眼睛都直了,勾勾的,仿佛失了魂的痴汉,皇后焦急的问候,宫女们忙乱的身影全似过眼云烟,飘忽不定。
张皇后越看他越害怕,轻轻推了他一把:“陛下?”
刘禅忽地打了个激灵,发蒙的眼睛里浮起了一片冰冷的雾霭,他从榻上一跃而下,趿着鞋就往外跑。
“陛下去哪里?”张皇后着急地喊道。
刘禅像是没听见,把那呼喊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身后是蜂拥追奔的宫女宦官,此起彼伏的“陛下”呼喊声拨开黑夜,檐下的宫灯疯狂地摇曳着,仿佛夺命狂奔的灵魂。
他不知自己要跑去哪里,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跑,可若是不跑,他又该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已到万劫不复的穷途,便是无休无止地奔跑,最终的结局亦是毁灭。
脸很痛,像有冰冷的刀从眼角划下来,割出的伤口很深,这辈子都不会愈合,下辈子,下下辈子还会继续痛下去。
他想他或许该去长乐宫找太后,更应该去朝真堂找诸葛果,他更觉得张皇后在和他说笑话。今天太高兴,元旦庆宴其乐融融,诸臣恭维圣德的话还在耳际回旋。他喝了太多酒,一爵接着一爵,他喝醉了,他在做一场醉醺醺的梦,所有的痛苦都是假的。
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他停了下来,他发着抖,宫灯照下来,照见他可怜兮兮的脸,像个被抛弃的孤儿,他回过身,看见追得脸抽筋的一干宫女宦官,他像只野兽似的吼道:“你们跟上来做什么!”
众宫人都被骂得一抖,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的脾气仿佛六月天,太过神经质,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晴转多云。
“陛下。”一个年轻宦官悄悄摸上来,是黄皓,他小心翼翼伸出两只手,轻轻地扶住皇帝的胳膊,“陛下,你心里哪里不痛快?”
刘禅傻子似的盯了黄皓一眼,他说不出话来,泪却流下来。
那是比死还难过的痛苦,一颗心捣烂了揉碎了,还要在那累累伤痕上千刀万剐,每一刀下去,都砍掉他残存的痴想。
他原来对拥有她已不抱奢望了,他不能娶她,更不能占有她,他早知他们无缘,眷属不成,身份暌违,两小无猜的亲密也成过往。他被关在深宫中,做一个好看的摆设,若是一年能见她一面,那便是绝大的满足了。他再不敢于她有丝毫非分之念,只想她能随心所欲,所以她要拜入玄门,他赐给她道堂,他纵然不能与她偕老,可她在他的荫庇下平安一生,便好似他拥有她一般。他知道她在那儿,一个人,仿佛为他守候,尽管这念头很可笑,却足够让他自欺欺人地快乐很多年。
可上天连这点可笑的痴想也要攫取,真是太残忍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想要的总是得不到,他得到的又不是他想要的,命运就是一锅难吃的杂烩,调料菜肴本来鲜美,下锅时却全都放错了顺序。
“我失去她了……”他哭着说,他一把抓住黄皓的手腕,一面笑一面哭一面大声地喊叫,“他们真狠,他们把阿斗喜欢的女人赐给别人,他们却让阿斗兴复汉室,还于旧都,阿斗不稀罕兴复汉室,不稀罕什么长安洛阳,阿斗只想做阿斗,只想做阿斗……”
皇帝这疯狂的模样让黄皓心惊肉跳,也顾不得手痛,挣扎出一只手扶住皇帝:“陛下,您可唬死臣了。”
刘禅死死地盯住他,像在看某个臆想中的仇人:“你说,他们是不是狠?是不是,嗯?”
黄皓忽然哭起来:“陛下,您是怎么了?天底下有什么坎儿过不去,您而今这般糟践自己,让臣等如何思量!”
刘禅惨然地笑了一声,他松开了黄皓,似乎被那巨大的痛苦压得透不过气来,宣泄的力量再也发不出来。他重重地垂下头,蹒跚着沉重的脚步,像没有家园归宿的孤儿,在夜的悲哀中踽踽徘徊,让自己也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前方的廊道上忽然闪过一个身影,像闯入猎人陷阱的幼兽,惊慌失措地东躲西藏。
“什么人!”黄皓怒声道。
人影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直直地钉在原地,却在咫尺之时,发出了“啊”的惊呼,仿佛在牵衣拉裙,那人跪了下去。
隐绰的光线勾勒出那人纤弱的身影,原来是个女子,头伏在双肩间,乌云般的青丝有些松乱,脑后的金钗摇摇欲坠,耳后塞着米粒大的珍珠坠子,满头的金银首饰都在黑夜中泛着诡异的艳丽光彩。
“臣妾迷了路……”女子小声地说,声音甜腻,像给人注入了麻沸散,浑身都酥了。
“你是何人?”黄皓质问。
“臣妾是……是车骑将军的妻室胡氏。”女子有些害怕,吞吞吐吐地说。
刘禅怎能不知道刘琰,三年前他跟随诸葛亮北伐,不改虚诞浮华本性,和魏延起了争执,诸葛亮言辞责让,他因也理亏,便写了答罪笺呈给诸葛亮。诸葛亮见他是两朝老臣,也不多加追究,只遣返回成都,不在军中为事,继续过他逍遥自在的富翁生活。
他猜这女人必是朝庆入贺太后,宴席散后,误入深宫,却因不熟路,竟撞到自己面前,他好奇起来,说道:“你抬起头来。”
女人怯怯地把那张埋得很深的脸悄悄仰起来,韶秀的面孔如明玉流光,眼睛细长,闪烁着勾人的光,嘴角有两个似隐似现的笑靥,既使不说话,也风韵动人,她像那种过度盛开的花朵,艳到极致。
刘禅看了半晌,心道刘琰已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糟老头子,居然娶了个妙龄女子,怎么看也不般配。
女人也在悄悄地打量刘禅,年轻的皇帝有一张清秀的脸,但五官的刚硬不足,显得过于柔和了,眼窝深处有泪痕,似乎刚刚恸哭过,双颊泛红,一半因为酒意,一半因为伤心。
这是女人第一次和皇帝正面相对,她没想到皇帝竟然是个模样俊朗的男子,和她想象中那被酒色浸**的帝王截然不同,青春、昂扬、轩朗,仿佛朝阳般蓬勃向上,让人第一眼便会喜欢上。她脸上发烧,仿佛被春风吹面,娇弱地说:“臣妾恳问陛下,怎么去长乐宫?”
刘禅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他的心情并没有完全恢复,还没消化的酒意被那悲伤的一哭都激出来,脑子便昏了,他本该遣人将这女人送走,此刻却耍起了脾气:“朕正巧要去见太后,你随朕一起去吧。”
听说能与皇帝同行,女人又害怕又高兴,她扭扭捏捏地叩首谢恩,弱柳扶风般站起来,若即若离地站在皇帝身边,两只手互相绞着,细长的眼睛忽而看上忽而低垂。
黄皓似乎感觉到什么,忽地就放低了姿态,一面扶住皇帝,一面打量那卖弄风情的命妇,躲在一旁忍不住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