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建兴十二年的开年便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大雪宛如千峰云起,骤然间已形成恢宏气势,若千军万马从邈远的天际奔向成都城,须臾攻城拔寨、斩将搴旗。劲急的北风仿佛冲开牢笼的白龙,长久羁押的压抑瞬间激出巨大的愤怒,一路呼啸着横冲直撞,所有的生气、一切的新鲜都在这狂躁的怒气中被毫不留情地摧毁,似乎用不了多久,这座富庶的天府之都将要被连根拔起。
骇人的暴风雪把整座城市笼罩了,人人躲避不迭,平时熙攘热闹的集市几乎是人迹罕至,唯有密集的雪片打下来,在地面堆积起厚厚的一层,可那雪却还是没完没了地崩塌而落。西城的百年老榕树竟生生压断了,断了的大树横在路中央,活似被斩首的巨人尸体;南城三十多家民户的房顶被压塌了,一众百姓冻饿街边,迫得成都县的大小官吏放弃冬沐假,顶着暴风雪去救人。那雪犹如一大张灰白抹布,覆盖了方圆百里,检江、郫江结了冰,最深处竟有三尺,有胆大的行人蹑手蹑脚地从冰面上走过,竟也安然无恙。闻说郫县、繁县、江源、广都等地也是暴雪如倾,苍天像是发了疯病,刚开年便给了蜀郡百姓一场恶狠狠的下马威。
成都人被这百年不遇的大雪吓住了,本是好耍乐爱热闹的性子,逢此骇人风雪,俱不敢外出,躲在家里焚香祈祷,企望雪灾快些过去。天府之国从来风调雨顺,气候宜人,怎么今年偏就出了格,便有积年的老人说这雪下得不吉利,只恐要出什么大事吧,这越发让大家心里没了底。到底要出什么事呢,是更大的自然灾害,还是无法预料的人为之祸?
雪下了整整两夜,到第三日天明时方才缓缓住了。
可怖的大雪终于变小了,轻羽似的袅娜摇曳,北风也微弱多了,有阳光艰难地穿透彤云,仿佛镜子似的摔碎在雪地上,处处闪烁着炫目的七色光。
诸葛亮从外边回到丞相府,眼见到雪渐渐小了,起初还如弱柳扶风,后来便似若断若续的呼吸,偶有一粒雪飘在肩上,不甘地化开了。诸葛亮缓缓地走入丞相府,阳光静静地洒下来,在他发暗的眉目间流淌,通身的疲惫顿时去了大半,听见修远在背后叮咛:“先生,回去好好歇一歇,元旦大节,别人都在休沐,你还累死累活,今年的雪大,但灾不大,偏要亲自循行灾情。”
诸葛亮回头嗔道:“你可真是越发啰唆了。”
修远不服气:“我实话实说,你事必躬亲,底下的官事事都请命于你,一丁点的主见也没有,养出一众懒汉来!”
诸葛亮却像被牵动了心事,语气沉了下去:“是我太不放心的缘故。”
“对,就是这不放心,为着这不放心,每每累得自己心力交瘁,何苦来呢?”修远说得又揪心又恼恨,他心中不由得发梗,难过地说:“先生,你今年可是五十四了,不是年轻后生了……”
诸葛亮陡然失意,怅然道:“可不是呢,诸葛亮五十四了……”他仰起脸,雪已住了,很久很久才飘下一粒,仿佛压抑许久的泪。他望着那渐渐清明的天空,宛如洗干净的一张脸,自语似的问道:“还有多少时间呢?”
院子里,南娭正带着诸葛瞻和几个女童捏雪人,那雪人已大致成了形,只还没有眼睛鼻子,诸葛瞻拍着手喊道:“加把扇子,做成阿父的样子!”他自告奋勇地寻来一大片枯黄的芭蕉叶插在雪人的手上,又搔搔头,“啊呀,还要贴胡子!”
诸葛亮笑了笑,他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这难得的天伦之乐,却没有打扰他们。他早已习惯了,也注定了,这一生只能在远远的地方眺望平淡的快乐,神往自己有一天能做一个极寻常的父亲、极普通的丈夫。
他悄悄地拐了过去,那天伦之乐渐渐成为身后的缥缈孤鸿影,他走进了书房,走入了堆叠的文书中。
他从案上成山的文书里抽出两份,翻了翻,便在案后坐下。修远已为他备好笔墨,墨球碾在石砚上,铜砚滴往砚上倒了水,水墨混合碾压,那墨便浓淡适宜了。
诸葛亮握着笔略一思索,文不加点地写完第一封需要紧急回复的信,轻轻吹干墨痕:“这书立即送走。”
修远瞥了一眼信:“送去东吴?是给大将军陆逊的书?”
“对。”诸葛亮道,“从水路邮传,直到武昌。”
修远因见那简牍上的墨已干,便盖了一片检,扎了韦绳,戳了紫都印泥,那信便算缄了口。他握着信,却是心事重重,小心地说:“先生,东吴是要北征吗?”
“是啊,东吴有北出长江之意,陆伯言问可否两家东西两线联合出兵,我以为甚好,只是兴兵非等闲小事,还需陛下许可。”诸葛亮淡淡地说。
修远明白了,诸葛亮又要北伐了,才过了不到三年的安稳日子,他的先生又将踏上漫漫征程。他太了解诸葛亮,知道诸葛亮心中那永远难以割舍的梦想,梦想一日不达成,诸葛亮一日不会歇息。他瞧着诸葛亮那霜白的鬓发,说不得的辛酸让他几乎垂泪,慌忙把目光退开,怕多看一眼,让自己更加伤情,低着头轻轻走了出去。
沉浸在公事里的诸葛亮没有察觉到修远的异样,他又拿起第二封信,这一次却久久不落笔,笔尖上的墨汁滴答掉在案上,染出偌大的黑色花朵,他却丝毫不知。
门开了,进来的是黄月英。
诸葛亮微愕:“有事?”
黄月英走向他,先取来抹布将案上的墨汁擦去了,给他脚边的炭炉加了两块炭,火呜呜地燃烧着,映着她苍白的脸:“我刚刚去看过果儿。”
果儿……诸葛亮的心一阵抽搐,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还好吗?”
“还好,这场雪虽大,朝真堂只是前后门被雪堵了,屋瓦房梁都还好好的,雪最大时,果儿也没出门,故而身体也无恙。”
“她没事就好,”诸葛亮松了一口气,“你领她回家来吧,元旦还是在家过,老在道堂里待着作甚,虽不受大委屈,未免太清苦了。”
黄月英低低一叹:“我知道,明日入宫朝庆后,我便去接果儿回来。”她望着诸葛亮,期望地说:“你若得了闲,陪陪她成吗?你也该知道,她打小亲你,欠你欠得狠。”
诸葛亮很想说“好”,可便是这简单的承诺竟让他长久说不出口,别扭了许久,只能委婉地说:“我尽力。”
黄月英叹息一声:“知道你忙,罢了,你忙你的,果儿有我。”
诸葛亮深感愧疚,想说些弥补的话,又以为自己多事,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扣着手里的信:“大兄来书,代问大家好。”
“哦,你回书给大兄,也代问大兄大嫂侄儿们。”黄月英谆诚地说,“再有,正巧是元旦,我准备些年货,虽不值什么,权是我们的一片心,你随信寄去吧。”
“这个自然,”诸葛亮顿了顿,语气慢慢地低落了,“大兄在信里还说了一事,他问乔儿的遗物,我们这里还有没有,若是剩有多余,送给他们一份,他说大嫂去年总梦见乔儿,心中十分惦念。”
黄月英伤切地念道:“乔的遗物……”一抹凄穆之色渐渐在她脸上染开,她强作镇静地说:“乔的遗物,我都收好了,我稍后选一两样。”
“好。”诸葛亮低声道,又补了一句,“你费心了。”
诸葛瑾的信缓缓地放开了,诸葛亮取来一片空白简牍,笔尖轻轻提起,却始终没有落下一个字,那轻软的毛笔仿佛吊着千钧铁,变得越来越重。诸葛亮以为自己握着的不是毛笔,而是沉重的死亡记忆。
墨汁噼啪掉下来,在竹简上溅出斑驳的黑痕。
他苦涩地叹了口气,将毛笔搁下了,看着那团墨越洇越大,像逐渐失去印象的一张脸,原本是熟悉的,却被时间的水墨洇染了,变得隔世般陌生。
“孔明,”黄月英轻轻地说,“果儿真苦哪,你就不能、就不能……”
“你想让我做什么呢?”诸葛亮安静地说。
黄月英看着他,像个乞求照顾的小女孩儿,良久,她衰弱地摇摇头:“没什么……”她别过脸去,泪已崩绝而落。
诸葛亮轻轻地扳过妻子的肩膀,手指抹着她脸颊的泪,抚着她耳际的头发滑下去,再滑下去,一抹银光摄住了他的抚摩,仿佛被针刺了,指头微微一颤。
哦,月英,你怎么也生了白发,眼角的皱纹竟似蒲草似的抹也抹不匀,那个言笑晏晏的十九岁少女去哪儿了呢?她从春风拂阑的美好季节里跑出来,她向他招招手,笑弯了眼睛,笑得天空明亮如烟花绽放。
还有呢,那个在夕阳西沉的乡间小道上送她归家的少年,他又在哪儿呢?他挽起衣袖,肩上扛着锄头,腰间挂着盛满了美酒的红葫芦,迎着晨曦走向忙碌的水稻田,迎面悠凉的风仿佛一个温情的拥抱,洗涤着昨夜沉酣的迷梦,少年欢喜起来,大声地念诵:“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可他们都不在了,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急速奔跑时倒伏的剪影,已在记忆中变得零落、残损、模糊。
诸葛亮捋了捋妻子的头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今生,委屈你们了。”
“你知道就好!”黄月英流着泪笑道。
诸葛亮半认真半调侃地说:“若有下辈子,别来找诸葛亮,让他自生自灭。”
黄月英抹着泪一笑:“好,可是你说的,那我当真不来寻你。”她轻轻地叹息着,依依地说:“就怕到底舍不得,又来寻你……”
诸葛亮轻淡地笑笑:“那我就不做诸葛亮,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在隆中住一辈子,躬耕、读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问世事,不求闻达。”
“好啊,”黄月英露出了少女的笑容,“下辈子你得听我的,出门半步都得由我许可,谁敢来寻你出仕,我一概打出去!”
诸葛亮笑着摇摇头:“好个凶悍的黄家女儿,那我出门去会会朋友,你总该许可吧?”
黄月英略想了想:“看会谁咯,若是那帮劝你经世济国的朋友,仍旧不准,我锁你在家里!”她说得开心,笑容飞扬起来,却像是断线的纸鸢,在冲上云霄的一霎迅速地坠落,“真像一场美梦……”
泪水淌过她不再年轻的脸,她期期地说道:“来生别做诸葛亮。”
诸葛亮凝视着她的泪,苦涩的微笑在眼睛里漫漫成雾:“好,来生不做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