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尘漫道,从成都延伸的驰道一直通向秦川的崇山峻岭,路越走越陡峭艰险,到处是对峙的苍翠高山,行进在这样的路上,人的心是压抑的,透不出一口气。
李严在马车里摇摇晃晃,表情木然得像丢了魂魄,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曾经保养得富态光滑的脸上沟壑纵横,也不再修饰边幅,衣服边角都皱巴巴的,还沾上了黑污的泥点子,一部胡子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个稻草窝。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了,只记得好像一直是在路上,身体在窄小的马车里颠踬,好似在江海里被浪头冲得起伏上下,他却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哪怕现在被甩出马车,折了骨头,怕也不会痛。
他现在是在赶往梓潼郡的路上,皇帝一道命令,流徙他乡,永不叙用,就把昔日的托孤重臣抛入了偏僻的荒芜中,他完全是被赶出了成都。临行时,本想问一问还被羁押审查的儿子的情况,可是皇命便是催命符,由不得他推三阻四,他只能简单收拾一下行装,狼狈地离开成都。
于是,他就这样走了,离开繁华的帝都,卸下银印青绶的荣耀,孤零零地去梓潼郡做一个百无一用的顺民。从此,他再也不可能起居八座、开府辟士,什么托孤重任,什么位极人臣,都成了虚幻的一场梦。
梦啊,原来都是梦,他注定一辈子窝在穷乡僻壤,看着头上的尺寸青天,在墙上画正字,捡着石子一粒粒细数,慢慢地熬日子,熬到没有力气熬的那一天,那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马车仍在崎岖的道路上行驶,秋风呼呼地刮面生痛,路边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天上没有一丝阳光,只有一片连着一片的青色,冬天怕是要来了。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喊他,而且喊声越来越大,还有急切的马蹄声,踏踏踏踏,像激烈的战鼓。
“呀,先生,像是大公子!”驭手勒住马,回头对李严说。
李严昏沉的神经瞬时醒过来,他撩开车帘,果然看见李丰赶马狂奔,那张清秀的脸被呛人的黄尘淹没,像是蒙了一层纱。
“父亲!”李丰赶上父亲,顿时喜不自胜,忙忙地翻身下马,一把扶住车轼,眼泪倾刻如注流淌。
李严看见儿子也自激动,他扶住儿子的手下了马车,拍拍儿子肩上的黄土,旋即,一种不安袭入心头,他忧伤地说:“难道,你也被流徙了?唉,父子同样际遇,都是我害了你……”
李丰见父亲误会,赶紧解释道:“啊,没有,我没有被流徙,我是赶来送父亲!”
“没有?那你受了什么其他责处吗?”
“也没有,陛下称我一向公心为上,父子罪不相及,并没有责罚,还让我任从事中郎,协理督理北伐粮草,听说是丞相的意思……”李丰看看父亲的脸色,没敢说下去。
李严显然是震惊了,他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丞相,他、他没有处罚你,还、还让你协理督理北伐粮草?”
“是!”李丰犹豫移时,说道,“我这里有丞相手书,虽是写给我的,但其中提到父亲,我拿给你看吧!”
他从袖子里拢出一封信送于李严,李严甚是惶惧,手一直哆嗦,总是不敢看,只好去看儿子,儿子的目光里却带了鼓励,甚至还有几分淡淡的喜悦,他稍稍定心,才把那信展开。
信确是诸葛亮亲笔书写,行文工工整整,一丝不苟。
“吾与君父子勠力以奖汉室,此神明所闻,非但人知之也。表都护典汉中,委君于东关者,不与人议也。谓至心感动,终始可保,何图中乖乎!昔楚卿屡绌,亦乃克复,思道则福,应自然之数也。愿宽慰都护,勤追前阙。今虽解任,形业失故,奴婢宾客百数十人,君以中郎参军居府,方之气类,犹为上家。若都护思负一意,君与公琰推心从事者,否可复通,逝可复还业。详思斯戒,明吾用心,临书长叹,涕泣而已。”
书信阅完,李严的手一松,险些将那薄薄的卷帛掉在地上,他又看了一遍,这一次是逐字逐句,直看得眼睑发涩,仿佛看见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团温暖的火焰。
李丰按住父亲的手:“父亲,丞相没有忘记你,你看他信里所言,只要勤追前阙,日后还有起复的机会!”
李严涕泪四溢,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感动,又是伤心,一时都积压在胸口,迫得他几乎晕厥。
他把那信紧紧握住,忽然,像是受了无限委屈般,失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