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诸葛亮撤兵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犹如一粒石子丢进死水里,虽没有激起大的波澜,却仍撞起了轻微的响动,司马懿从席上立起身体,直直地盯着跪地禀告的斥候。

斥候卷着衣袖抹了一脸的汗:“正是,诸葛亮已经退兵,如今渭水南岸只剩下一座空营。”

司马懿缓缓地落坐了回去,诸葛亮退兵了?这一次是真还是假,是实还是诈呢?经历过卤城惨败后,司马懿对这个对手越发不敢掉以轻心,对手的一点儿风吹草动,便足够让他琢磨思量许久。

他把目光投向营帐内的将军们,这些人的表情多少有些茫然,前回诸葛亮退兵,是以退为进,以祁山堡为诱饵,引魏军决战;那么这一次退兵是与前回一样,还是有别的用兵意图,或者,当真是退兵?

“大将军,诸葛亮会不会又想引我们出兵追击,故技重施呢?”郭淮忧心忡忡地说。

司马懿也在想这个问题,用兵智计不一定要层出不穷,计谋不嫌重复使用,毕竟兵不厌诈,同样的错误总是会犯在同一支军队身上。

“末将以为诸葛亮或者真的是退兵。”张郃小心地说,他说得不甚肯定。

司马懿挑起眼睛,没有显出太多的情绪:“儁乂是何想法,且说来听听!”

张郃拱手道:“诸葛亮前次南撤祁山,是为引我军走河谷,与我决战耳,一计既成,怎可用而再用,此其一;闻说蜀军后方粮草不济,蜀军数次寇掠,皆为粮草后续难持所困,若因辎重不备而弃营退兵,也并不奇怪,此其二;诸葛亮此次退兵,闻其将沿途的民户、财籍通通抄掠而去,若是假退兵,俟后尚要返回,何必多此一举,此其三。故而以为诸葛亮是真退兵。”

司马懿撑着手臂没有作声,半晌,怡和地一笑:“然也,儁乂所言甚是。”

众将此刻也都体会过来,一时帐内发出了一派小小的欢呼声,诸葛亮真的走了,虽然日日在私底下讥笑司马懿畏蜀如虎,可探入每个人心底,大家都怕诸葛亮,司马懿是闻见诸葛亮衣袖的味道而胆颤,其他人是听见诸葛亮脚步声而胆裂。

“大将军,要不要追击?”几个将军跃跃欲试。

司马懿不回答,却慢吞吞地望着张郃:“儁乂以为当不当追?”

张郃略一沉思:“可追可不追!可追者,是因诸葛亮真退兵,并非诱敌深入;不可追者,归军有急归之心,追之是迫其入死地,兵法云:‘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况诸葛亮诡计多诈,若在途中设伏,岂非得不偿失?”

司马懿微露出不悦:“儁乂这话太模棱,追便是追,不追便是不追,哪儿来的可追可不追。”

张郃谨慎道:“末将唯呈上浅见,追与不追,期大将军定夺。”

司马懿哼了一声:“我不定夺,儁乂便做不得决策吗?身为战将,当机之时,不知决断,事事请命而行,主将定决策,部下执行又不得力,反责主将行差,岂不荒谬。儁乂倘有良策,何不速定,不必等我定夺!”

训斥的话极怪,张郃一愣,忽地明白过来,这是司马懿借题发挥,明面是质疑他,实际是骂众将。这阵子为着卤城惨败的窝囊气,众将私下将司马懿贬得一无是处,责怪他决策差谬,断事不明,坏话是躲在背后说,可司马懿的眼睛到处皆是,你便是把手拢在袖子里比暗号,他也看得一清二楚。司马懿知道众将的非议,心里窝的火不比众将小,只是还得端持大将风范,乔装脸面平静,可心结压根解不开,今日终于逮着机会指桑骂槐。

“儁乂以为追抑不追?”司马懿的问话咄咄逼人。

被司马懿那一通泄愤似的埋怨,张郃没法爽快做出决断了,他犹豫着,给了个折中意见:“可遣兵尾随,相机而动。”

“那便是追。”司马懿提高了声音,不待张郃解释,说道,“儁乂之言深合情伪。诸葛亮此次退兵,想是为粮草不济所制,可遣轻骑追击,一为勘察敌情,二若是交锋,倘能取得小胜,不失为好事!”

张郃其实说的是尾随,而非追击,前者未必战,后者却必定战,他委婉地劝道:“大将军,三思。”

司马懿眯住了眼睛,若有若无地说:“儁乂既以为可追,则追击之将由儁乂担当最为合适,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张郃很为难,他分明是请司马懿折中考虑,司马懿却借着他的话,给出了追击的决策,好像追蜀军是他张郃的意思,他既然如此决策,他就得去执行。

“大将军,三思。”他还是那么说,也只能这么说。

“张将军害怕了吗?”司马懿眯眼的样子总像在窥探人,你想揣测,却把自己陷进去。

张郃无奈了,弯下了腰:“愿往!”声音滑落下去,被地上的尘土掩埋了。

“军中无戏言!”司马懿用力从案上抽出令箭,声音斩钉截铁。

奉命追击蜀军的张郃率军一头扑入了木门道,他其实很不情愿出兵,就像他不情愿去攻南围,可司马懿总是违拗他的本心,建议不采纳,不赞同反而要执行。临行之前,郭淮悄悄对他说了一句话:儁乂不要太有主见。

不是司马懿自己说的吗,身为战将,当知决断。当然,这话是假话反说,司马懿并不喜欢太有主见的部下,如果部将皆自作主张,将他这个大将军置于何地?不错,张郃是太有主见,戎马半生,百战之身,因为战斗经验丰富,对作战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故而数次与司马懿扞格。司马懿要徐徐行军,他以为当卷甲速行,司马懿要并兵,他请分兵,司马懿要分兵,他又以为并兵最善,两人总是想不到一块儿去。

蜀军退兵的路线与前回南撤不同,自渭南至祁山,原有铁堂峡道与木门道,铁堂峡道靠东,木门道靠西,蜀军前次走铁堂峡道,是为进军卤城,这次走木门道,也许是为缩短路程,更快踏上西南方向的入蜀要道,看来蜀军退兵不假。

木门道的起头在籍水河谷,籍水之南有数条支流汇入,木门谷水便为其中一支,木门道则是循此水南下,翻越秦岭北麓的竹岭,此山为籍水诸流域与西汉水支流稠泥河及峁水河的分水岭,穿过此分水岭,折向西南,便可进至漾水河谷。

张郃已来到木门谷水的源头处,起伏的竹岭在面前展开如书卷,山上竹林郁郁葱葱,时已入秋,而翠色不凋,扑棱棱一只鸟儿自竹海深处振翅飞远。他仰头瞧着鸟儿在天空划过的浅浅痕迹,莫名地感到某种透骨的凉意。

魏军一路追击蜀军,渐渐走入了陡峭崎岖的山路,蜀军像是蛰伏在山野里的长蛇,明明已能窥到尾巴,等魏军急急忙忙地赶上来时,蜀军却瞬间消失不见,这么你追我逃,除了看见蜀军仓皇逃离时丢弃在道上的旗帜、铠甲、弓弩,却没和一个蜀兵正面交锋。

“将军,这里地势狭窄,恐蜀军有埋伏,还要不要再追?”张郃的副将说。

张郃左右环顾,一条崎岖小道如蛇一般往前蜿蜒延伸,两边耸起的山峦上竹林摇曳,地形竟然有些像街亭。

街亭……张郃的心里咯噔一声,说不出的恐惧忽然一闪。

咻咻!破空的声音震耳欲聋,仿佛是同时撕裂了一千匹布,同时有一万片指甲在金刚石上划印子。

一声闷哑的惨叫仿佛刀锋劈开,一股滚烫的**从张郃的背后喷出,溅得他一身淋漓。扑通!一个士兵胸口中箭,喷着浓血栽于马下。

两声惨叫,三声,四声……无数声惨叫此起彼伏,鲜血从胸腔中迸射而出,仿佛百千股泉眼喷出瀑流,溅得漫天一派血红。

张郃的眼前飞舞起密集的光亮,犹如亿万颗划过天际的流星,长长的芒角拖出久久不能消散的尖锐光泽。

“将军,有埋伏!”副将歇斯底里地号叫道。

张郃已是看清了,两边山坡上窜出了数不清的蜀军,高擎着明晃晃的刀兵,震天的呼喝似乎要把天空捅个窟窿。

“撤退撤退!”他不顾一切地喊叫。

魏军立刻后队变前队,马蹄子向后一顿,便要沿原路急奔,却听得头顶上一片巨响,滚木、巨石呼啸着冲下山,嘭嘭地在山道上越堆越高,竟将狭窄小道堵了个严严实实,两山上的士兵齐声呐喊,成百的旌旗迎风一晃,一支军队自山腰后俯冲而下,像堵墙一般横在了两山之间。

魏军前不得前,后不得后,全体堵在逼仄的山道里。当此时羽箭狂飞,鼓声喧天,魏军未曾交战,已是心胆俱裂,不是你的马头撞了我的马尾,便是我的刀剑剁了你的胳膊,霎时人仰马翻,呼喊连连。有的被石头砸扁了头,有的被弓弩射穿了胸口,还有的拼死一搏,以绝大的勇气奔向拦路的蜀军,还没近身,已被利刃封了喉。

张郃的眼睛发昏了,到处是交错的弩箭,到处是晃动的刀兵之光,他想要号令军队冲锋,便是死伤大半,也得杀出重围,可魏军已陷入了一片垂死的混乱里,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指挥。

嗖嗖!利箭交迸,坐骑几声悲鸣,双蹄一软,张郃竟生生摔下了马!

“张将军!”副将从马上伸出手,抓住了张郃的后背心,但这救护的接触只维持了短短一刻,那只紧握的手猛地松开,砰!副将像块被随手扔掷的石块,头朝下砸在乱军中,一支强驽刺穿了他的喉咙,动脉里喷出的血冲上天,落下来,散花般泼溅了他满身的惨红。

“张郃!”对面军阵中有人呼他的名字,张郃一仰头,杂沓的人影里,魏延扬起了手,眼睛里一抹杀气腾腾的骄傲。

张郃抽出佩剑,迎风一挥:“匹夫!”

魏延拍马冲向张郃,他终于等到了与张郃对决的一天,为了这一天,他足足等了十年,胸中潜藏许久的血腥味一股脑都涌出来,海潮般呼啸着,将他推向前。

他从马上飞身跳起,像一只急遽滑行的鹰隼,从半空中对准他觊觎多年的猎物俯冲而下。

两人过手一招,两柄长剑擦着疾风对撞而过,当的一声震得彼此虎口发胀,冲锋的势头被这猛然的对撞遏住,身体收不住,仍往前冲了十几步。

魏延兴奋得喊了一声,他猛地扭过身,右手一展,长剑狠狠平挥而去,那扫**出去的明亮弧线像一声狂暴的咆哮,当那力量发挥到最大时,与张郃扫过来的另一道弧线碰在一起,又是一声剧烈的金属撞击声,满天的粉尘撞出来,像被击碎的无数魂魄。

这两人仿佛两座山峰,彼此倾尽力气对撞,山石纷坠,林木损折,天地也摇撼了,刀兵互劈的刺耳声响,扯着山道上的风一路狂奔。

谁也占不了绝对上风,谁也不能将对方一击即中,过手已有数十招,仍是不分胜负。

魏延一脸嗜杀的血红,又兴奋又暴戾又壮烈,他觉得哪怕张郃此刻杀了自己,砍掉他的头颅,他这辈子也值了,能与天下名将面对面生死搏杀,死了又怎样,死了才叫轰轰烈烈。

要么轰轰烈烈,要么平庸,魏延不给自己第三条路。

山道里倒下的魏军越来越多,尚活命的像躲雨的蚂蚁,一地里乱窜,两人对决的战场越来越狭窄,起初还能开合自如,你来我往,后头越发左支右绌,刀剑平挥出去,不留神斩断了哪个士兵的脖子。

又是一击猛烈冲撞,彼此用了最大的力气,仿佛在撼山,要把灵魂的力量也加上来。

对决的力量太大,魏延被冲力带着奔出去很远一截,回头看着在重重包围中的张郃,虽在险境,气度仍是慷慨不弱,真不愧是响当当的天下名将,只是,可惜了。

他叹了一口气,终于高高地扬起了手臂,不忍地喊道:“放!”他把头偏了过去。

利箭如电光迸裂,张郃一挥长剑,挡开扑面射来的飞矢,箭镞在剑刃上撞得铿铿响动,零碎的火星子四溅分散。

张郃挺剑再向前冲,猛然间,身体向后一仰,仿佛有一股忽如其来的力量撞向他,膝盖头霎时一阵钻心的剧痛,他知道自己中箭了。

那是一支强弩,三棱角的箭镞已钩住了皮下腠理,动一动,痛不可忍,想拔出,却不知从哪里入手。

他手里的剑掉落了。

箭,还是箭,无穷无尽的箭,成千上万的光束,仿佛编织了一张严密的大网,所有的生灵都无法从网中逃脱。

这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街亭,满天箭飞如雨,鲜血四溅,他在光电交加的血肉战场上,透过密集的金属光芒,仿佛看见了马谡那狞笑的脸。

他拼尽力气仰头张望,激烈的光束在天空纵横交错,连成了一片星光耀眼的长河,“张”字大旗倒塌了,像一场盛大表演的谢幕,如此悲壮,如此凄凉。

张郃伸开双臂向着空中抓了一下,似乎要抓住他正在逃逸的命,在他最后的意识里,是满天血红色的箭雨,震耳欲聋的呐喊,渐渐地,世界的一切变得模糊了,沉寂了,什么都没有了。

“张郃死了!”一个蜀兵兴奋地高喊,接着是两个、三个……更多的士兵都跟着呐喊,人潮蜂拥而上,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飞过去,却只看见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

死了的张郃,便同一株干枯的野草,萎靡衰弱而苍白,并没有什么特别。

幽深的木门道里,欢呼声与血腥气一同飞上天,人人在亢奋地议论,魏国大将张郃死在蜀军的强驽攻势下,到死都不曾闭上眼睛。

踏踏踏!一骑快马扬尘飞奔,箭一般射到了一支缓缓行进的军队里,两面大纛随着风猎猎招展,斗大的“汉”和“诸葛”在天空中飞扬起了坚毅的面孔。

斥候停在中军队伍前一辆四面遮幅的马车前,眼瞅着姜维策马跟在马车旁,慌忙在马上行了一礼,虽然气喘吁吁,脸上却掩饰不住一抹激昂的喜悦。

姜维一勒马辔,马鞭轻轻挥去:“什么事?”

斥候兴奋地说:“魏将军伏兵木门道,魏军果然遣兵追击,我军大获全胜,还射杀了张郃!”

他的声音很是洪亮,周围行军的士卒全都听见了,乍一听说射死了张郃,抑制不住的笑容绽满了脸,一个挨着一个地凑着低声议论,还发出了欢畅的惊叹声。

姜维正色道:“行军途中,怎可交头接耳,全都肃静,否则军法惩戒!”

这一声喝令颇具威慑力,士卒慌忙闭口不言,顿时军阵中鸦雀无声,只听见脚步扣着地,以及头顶上呼啦啦的旗帜响动。

“姜将军,军报还须上呈丞相。”斥候望了望被幔帐覆盖得不透风的马车。

姜维向他点点头:“你先退下,由我亲自禀明丞相。你回去传话,丞相有令,魏将军既已得胜,立刻跟随中军,返回汉中,不得贻误!”

斥候应了一声,也不敢怠慢,扬手一抽马尾,怒卷风潮般背离而去。

那疾驰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姜维似愁非愁地叹了口气,射杀张郃的消息并没让他太兴奋,他被压抑的沉重始终包裹着,几乎要透不过气。

诸葛亮已离开中军整整三天,这件事唯有寥寥数人知道,他临走前定下了伏兵之计,遣魏延在木门道埋伏等待,便是算准了魏军会遣兵追赶。诸葛亮算无遗漏,计无差谬,对这一点姜维深信不疑,所以蜀军的胜利早在预料当中,喜悦几成多余。他也不担心诸葛亮暂离军营,他自信可以在二十天内掌管大局,让蜀军安然无恙地返回汉中,但是二十天之后呢?

如果诸葛亮回返成都后没有扭转形势,或者从此竟是回不来了,朝局一旦发生变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姜维根本不敢想象。

他仰头望着天空变化万端的云层,一团团如同荒野里的白獐,你追我赶,嬉闹逗乐间却暗藏着重重杀气。

天在变,云在飘,风在吹,人心,也一样在追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