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暂时停了,昏暗许久的天幕露出淡淡的微光,像瞿然睁开的眼睛,却只张开一条缝,随即匆匆地闭合。
李严推开紧闭的门扉,顿时,扑面而来一股子清凉气息,屋檐上的积水被风一**,零星点点洋洒进屋,像拂了一卷珍珠帘幕。
他仰仰脖子,眯眼望向雾气中朦胧的山峦弧线,一直延伸到目力不能及的远方,汉中平原在群山环绕中逐次展开,像是沉淀于谷底的一块绿玉,此刻,也在雨后的迷蒙中沉默。
李严盯着雨后的风景看了半晌,才舒活着身体转过头,一眼便望见案几上那份没有拆封泥的信件,是今早上刚刚从祁山加急送来。他也不着急,先端起一杯温热的蜜饯呷了一口,才懒洋洋地用两根指头拈起信件,拆开紫胶封泥,取出一卷白帛书,略看了两行,愤愤地放下。
“要粮草的时候才记得我,哼,催吧,你就催吧!”李严捶了捶白帛,鼻子里喷火般哼了一声。
这已是本月打前线传来的第四份催粮行文了,由诸葛亮亲笔书写。诸葛亮果然是个周全性格,文书写得一笔不苟,措辞适当,用语妥帖,既请速运粮草,也提到体谅李严的难处,但字里行间分明透露了一个讯号:“快!”
这一个月以来连下大雨,山中道路隔绝,几处栈道被泥石流冲垮,北伐粮草囤积汉中已久,却一直没有送出去,皆是因为受季候干扰,当然还有一个隐秘原因,却是李严的犹豫。
李严起初见天降大雨,的确心急如焚,派人赶紧抢修栈道,可眼见诸葛亮连战连捷,在卤城大败司马懿大军,逼得司马懿只有龟缩防御,渐渐地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诸葛亮克敌有功,皇帝连下三道褒奖诏书,在成都张贴军情文告,宣告天下,一时间季汉人人知晓,诸葛亮建了不世大功。
同是托孤重臣,这些年诸葛亮风光无限,蒙主厚恩,而他李严呢,在汉中含辛茹苦地操办北伐粮草辎重,窝在山沟里给诸葛亮当后援,还得受着诸葛亮无处不在的掣肘牵制,真有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丧气感觉。
恰在此时,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隔断了通往祁山的运粮道路,前线缺粮,后方受困,正中他意,一时乐得清闲,干脆高卧不顾,任凭诸葛亮频繁下文书催粮,他一概推说雨大路险,反正他也没有说假话,的确是天气的原因造成运粮不继。而且,单凭汉中目前囤积的粮草也不够大军支用半个月,各地督办粮草的运输队也被堵在通往汉中的路上,这雨不只下在汉中与祁山之间,其密布之广,横亘至广元、巴西、涪陵一线。这下李严更是有理由不发粮草,也懒得下公文让那些运粮队平准快输,干脆让他们待在深山里,拖得一时算一时吧。
他想到这里,嘴角牵起一丝冷笑,诸葛亮啊,你就慢慢等着吧,让你知道你是离不开我李正方的,没有我居中调配,你还想北伐,算了吧!
正寻思间,门口有人报:“将军!”
李严正正颜色:“什么事?”
“督粮官岑述求见。”
岑述来了?
听见这个名字,李严像吞了一只苍蝇,难受得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那刚饮入口中的蜜饯也变得刺鼻难闻,仿佛喝的是毒药。
他不耐烦地说:“请他来!”
片刻,岑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挺的个头像岷江里撑船的竹竿,他对李严恭谨一揖,起落之间落落大度,李严却怎么瞧怎么糟心,仿佛他身上住着一个诸葛亮。
李严一向讨厌丞相府僚属,不知道这帮蜀汉朝廷所谓的能吏,是不是和诸葛亮待久了,身上或多或少会有诸葛亮的影子,偏他们还故意模仿诸葛亮,学诸葛亮说话做事,连写字的风格也跟着描摹,就是那起子粗鄙不文的武将也把诸葛亮当楷模。就说那姜维吧,才来蜀汉几年,身上一股子诸葛亮的浓重味道,隔着一里地也能闻得见,他们都疯魔了不成!
“嗯。”李严对岑述敷衍着行礼,心里想的是这扫把星来做什么,怎么把他迅速打发走。
岑述见过礼,也不啰唆,开门见山道:“我是为粮草而来。”
真是作死!
李严打胃里翻涌出恶心来,恨不能立即拔出一把百炼钢刀将岑述劈成两半,剖开他的皮囊,看看里边到底装着多少关于诸葛亮的影子。
过去他在江州,背后有个陈到做眼睛,有点儿风吹草动,背后那眼睛都会及时准确地告知诸葛亮;如今他被诸葛亮赶到汉中,身边又被安插了一个岑述,耳目一次比一次监视严密,自己的势力在一次又一次削弱。
诸葛亮,你到底对我有多不放心?
你要的是一条温顺的狗,像你那些忠心耿耿的丞相府僚属一样,跟随你,巴结你,讨着你的好赚得两根活命的骨头,可我不想做狗,我要做主人!
李严漫不经心地说:“粮草的事?什么事?”
岑述急切道:“北伐前线粮草告罄,而今正是战事胶着时,望将军急发粮草!”
李严在心里冷笑,你不是督粮官吗,粮草的事你还不清楚,你还来问我,还真是莫大讽刺。他面无表情地说:“粮草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霖雨不断,各地筹备赶往汉中的粮草都堵在半道上,昨日刚送上来的奏记……”
他打案上拿起一份奏记:“你看吧,粮草才运至白水关,路上遭了大雨,翻了车,粮草滚到山崖下,剩下的一大半被雨淋坏了。你说,这怎么运粮?”
岑述扫了奏记一眼,说道:“这事我也知道,只是北伐前线缺不得粮,这些出了事的粮草只是一部分,尚有其他还在路上,将军可发令催迫他们紧急运来汉中,甚或有便捷通行者,不需绕道汉中集结,可直接奔赴北伐前线。”
听着岑述这命令式的语气,李严越发不舒服,耐着性子说:“蜀中往陇右沿途难行,多为山路,因逢着雨,一半栈道也坍塌了,你说怎么走?”
“栈道坍塌可紧急修复,我们这边筹措粮草,那边修缮栈道,两下用力,想来待我们准备妥善,已可行路了。”岑述着意道。
岑述你还较上真了!
李严几乎要发火了:“就算催迫粮草、修复栈道也需要时日,你这么紧催慢催,又能催出什么来?”
“不是我催将军,是北伐在催。”岑述言之凿凿。
火在李严的胸口腾腾冒着,他原来谋定的主意是“拖”,能拖多久算多久,就让粮草在路上耗着吧,若是翻几辆车丢几袋粮草再好不过,这样他不用担责任,诸葛亮也别想建功。可偏偏有个岑述来催命,简直是凑到眼皮底下来找碴儿,他现在是深切体会了诸葛亮的险恶用心,那就是不给政敌一丝一毫对付自己的机会。
他很想和岑述撕破脸,可若是这么做,得罪了岑述不说,一旦捅到诸葛亮那儿,天知道诸葛亮会作何感想,不定想出什么恶毒手段来对付他。目下最要紧的是先打发岑述,最好拿个正当的理由堵住他的嘴,别让他碍着自己做事。
他稳住情绪,语气缓和下来,说道:“北伐急,我们汉中也急,可情形有变,我们也只能因循而行,这样吧,我把汉中后备的粮草先发出去应急。”
岑述担忧道:“后备的粮草还要余一部分供应汉中后军,各地粮草又没运到,不能短了这一路。”
“那就先发一半。”
“那……也太少了。”
李严不冷不热地说:“总比没有好。”
岑述还想力争,李严打断了他:“各地粮草,我会催促的,还有坍塌的栈道也要着力修缮。要不,元俭若是着急,可亲自督促修复栈道,路好了,粮草才能走得动不是?”
岑述呆了一下,李严是要让自己去修栈道?
“栈道修不好,粮草运不走,我心里急得很,短短几日,白发生了若干,真恨不得自己动手去修栈道。”李严叹息着,倒真的做出了忧国忧民的模样。
“可是督粮这一路不能缺人,我还得担着的。”岑述踟蹰道。
“我们一个催粮草,一个修栈道,两下里用力,方能事半功倍。元俭若以为难办,那就由我去修栈道,你来办粮草,只要能为北伐效力,便是亲操瓦石锄耰,我也甘愿。”李严言之凿凿,要逼人去跳陷阱,自己当以退为进。
岑述无法拒绝,是他来催粮,也是他说修栈道,若是拒绝,实在是说不过去。何况李严才是总督汉中的主帅,一应事务需要他首肯下令才能施行,而今不过是请他下文催粮他便推三阻四,倘或让他去修栈道,还不知道得修到何年何月,也许沧海桑田了依旧一片狼藉,凭他对诸葛亮一向的怨心,不定假公济私,把路挖个稀烂,北伐大军将来若要退兵,只怕被阻在半道上。
他只得说道:“如此,我便去主持修栈道。”
李严露出了一丝喜色:“我们齐心协力,一定将北伐粮草备办妥善!”
“将军快些发粮草。”岑述临走时嘱托道。
李严诺诺应着,待岑述一走,他转身抓起案上的蜜饯,当啷摔了个稀烂。
太可恨了!简直是侮辱!
这口气熬着堵着困着有多少年了,从白帝城托孤之日起,到而今汉中作困兽,眼看着对方棋棋高着,自己却步步沉沦,受不尽的掣肘和打压,哪儿像托孤重臣,分明是他人厩中讨草料的老骥。
他实在待不住,推了门出去,在廊下来回踱步,想到诸葛亮和岑述都催迫自己送粮,心里的恨像累积的灰,越发厚重。
他在门廊下待了很久,像是人被抽了魂,呆立着不见动静,屋檐的雨滴越来越密集急切,冲溅到湿漉漉的地面,战栗着弹起,再次落下时却分裂成了几瓣。
“来人!”李严清声道,“让成藩来见我!”
呼!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冷冽的风,把他身后的门重重地吹关上了。
久旱的陇右下了一夜的雨,清晨时,雨收风停,阳光终于破开了云雾阻隔,遍洒四野,霎时暖意熏然,雨水在阳光下缓缓干涸。
姜维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后的冷热空气,稍稍整肃了一下,走进了中军帐。
帐内很安静,唯有笔尖触动竹简的沙沙声,以及簿册互扣的清越撞击声,燃烧了一夜的烛芯还在灯盏里挣扎着吐露最后的余烬,几点火星子虚弱地跃入地面,很快就无影无踪。
修远正蹲在案边整理文书,一扎扎分类归整,诏书、公函、私信都要一一厘清,不能随便混合。
“姜将军!”他仰头看见姜维,轻轻喊了一下。
诸葛亮从案上抬起头,左手里扣着一封信,右手正搦笔在青简上落字,却只有一行,后边空落着,像被抹了大半轮廓的脸。
那封信是昨日凉州刺史孟建托人送入军中,信不长,读来却格外沉重。
信里说,他们共同的朋友,徐庶,是去年患急症离世,也或者是旧疾复发,孟建因远在凉州,竟对徐庶的病故丝毫不知情,直到一个月后,朝廷例行发来讣告,他才知道徐庶已经去世了。他托人打听了一下,没听见徐庶留下遗言,更没有遗愿,徐庶死得极安静,像是一片落叶飘下,悄悄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原来徐庶至死,竟然没有一字遗言。
诸葛亮收到信,先细细读了一遍,而后忙着处分各种公务,这么拖去一晚,待得有时间回信时,他却只回了一行字。
一行字,仅仅一行字,把他半生的向往、半生的遗憾、半生的疼痛都写尽了,仿佛一道深刻的目光,怀着刻骨铭心的力量,把自己这一身嶙峋之骨嵌进往事的狭缝里,嵌不进去便碾碎成尘,成烟,成雾。
他最好的朋友不在了,记忆还在,从前的美好、从前的期许、从前的承诺都还在,如日月之恒,如南山之寿,不曾稍减须臾,可他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
诸葛亮缓了缓手,从案上抬起头,似乎有些走神了,目光半晌才从远端拉回来,因看见姜维,倒把公事心勾起来,轻叹口气,问姜维道:“伯约,军中粮草还够几日?”
姜维走过去帮着修远归置文书,声音沉甸甸的:“不够五日了……”
诸葛亮握住白羽扇微微一摇,又缓缓地静止,他玉雕般的容颜上凝了一层霜。
姜维从卷帙后站起身:“丞相,发去汉中的催粮文书已去了半个月了,如何还是没有音信,我怕……”他摇摇头,没说下去。
诸葛亮也没问他,但又何须再问,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粮草,也等待一个人,可是,百般的耐心未必能换来诚挚的相待,人和人毕竟是不同的。
“丞相,粮草会来吗?”姜维别有意味地问。
诸葛亮没有情绪地一笑:“说来,是我的过错,用人不当。”
姜维没有说话了,他知道诸葛亮话中的意思,诸葛亮当初把李严强调入汉中,原有看住李严的潜在意思,可却在无意中为自己的后方埋下了一桶随时爆开的炸药,虑到一头,虑不到另一头,诸葛亮毕竟也有失算的时候。
中军帐内的空气凝固了,唯有穿堂的秋风一会儿掠过,一会儿抹去,似乎有低沉的悲叹在风中回**、旋转。
安静的空气里有了轻微的**,帐外的喧嚣像烧起的火,渐渐膨胀了,姜维出去看了一遭,回来便喜道:
“粮草来了!”
李严转性了?
如果当真如此,那可真是社稷之福,诸葛亮沉闷的心微开了口,泛起了一点儿明亮的喜色。
一会儿工夫,打外边进来一个人,恭谨地行了礼,却是李严遣来送粮的成藩。
诸葛亮接过成藩递来的粮簿,轻声道:“有劳了。”
粮簿在面前缓缓展开,诸葛亮一面看一面说:“这次送来的粮草有多少?”
成藩心里咯噔响了一下,赔笑道:“骠骑将军日夜筹备粮草,宵旰操劳,不懈重任,一心为、为北伐谋……”
不说带来多少粮草,倒数落起李严的功劳,这是来送粮的,还是表功的?
“哦。”诸葛亮不咸不淡地回应。
帐内空气凝结着,沉默像沉重的石头,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诸葛亮抬起头,只问了一句话:“只有这么多?”
成藩答道:“这是从汉中后备紧急调拨的,实在是……”他顿了顿,“艰难,当然北伐干系重大,骠骑将军宁肯自己受苦,也要保证前线粮草供应。”
诸葛亮对成藩的表功仍是无动于衷:“各地运往汉中的粮草呢?”
“都堵在路上。”
“堵了多久?”
“有一个、一个月了吧。”成藩说得结结巴巴。
“一个月还堵在路上?”
“栈道都塌了,正在紧急修复。”
“那后续粮草什么时候送来?”
“尽快。”
诸葛亮不言,仿佛在想什么难题,俄而又问道:“岑述在哪儿?”
“修、修栈道。”
诸葛亮默然,忽然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却吓得成藩打个冷战,正待要打个圆场,诸葛亮说道:“感谢骠骑将军送来这半月之量的粮草!”
字音咬得很硬,让这感激之语透着一股冷冰冰的杀气。
成藩把头低下了。
诸葛亮把粮簿缓缓收拢,他漠然地望向帐外,那面隶书的“汉”字大旗战栗在冷凄的风中,似乎马上要折断了。
“回去告诉骠骑将军,望他早送粮草,若是拖沓日久,我只有退兵,贻误北伐战机便是贻误社稷大事,我们都担待不起。”
这话威胁的成分很重,成藩自然明白,当下应诺着,又赔了些好话,这才退出去。
诸葛亮望着成藩的背影渐渐远去,一阵黄沙被风**起,仿佛张开的幕布,将那模糊的轮廓抹得一干二净,他忽然叹道:“李正方,你这是要作死吗?”
姜维早看出不对劲,他忙说道:“丞相,骠骑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送不来粮草,还是有别的念想?”
“十五日粮草,”诸葛亮冷笑,“好高明的谋算,我猜后续粮草也不会多,慢慢把粮草运往前线,今日一粒米,明日两粒米,饿不死你,可困死你,大军行不得远征,打不得大仗,若是因而覆败,也许更好。”
“不是还有岑述吗?”修远插嘴道。
诸葛亮狠狠皱着眉头:“他被人家打发去干苦力了,这个呆子!”
“那丞相,我们该怎么办?”姜维问。
诸葛亮衰弱地看住他,一字一顿道:“能怎么办,唯有退兵!”
退兵!
姜维被吓住了,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惊骇中拔出来,劝道:“丞相万万不可!”
诸葛亮怅然一叹:“粮草不济,士气低落,拿什么与魏军相持下去?人家一把掐住我们的咽喉,而今这两难之境,除了退兵,别无他途。”
“可是兵行敌国,战机稍纵即逝,他日再欲复此,难矣!若是骠骑将军俟后再遣粮草来军前,或者还有转机呢?”姜维不甘心。
“我会给李正方时间,时亦不多,我当再去书催迫,十五日之内,他若反省,乃三军之福,社稷之福;若是依旧不悛,那……”诸葛亮没说下去,可姜维明白,若是李严一意孤行,因而导致北伐受挫,诸葛亮会和李严算总账。
姜维顿觉得无限委屈,眼眶几乎红了:“丞相,难道便任由小人作梗,贻误北伐大业吗?”
诸葛亮凄婉地看住他,想拉开一抹笑意,却是有心无力,只是衰弱地叹道:“人心不足……”
姜维忽然就滚下泪来,他忧心冲冲地打量着诸葛亮,诸葛亮似乎又老了许多,白发再也掖不住了,从耳际一直蔓向脑后,眼角的皱纹比去年又多了几条,细草似的飘向双颊,直和下腭新起的灰暗褶子连成一片,眼睛越发地失了光泽,眼窝深处的忧郁越来越深厚,几乎蓄不住了,便要从发红的眼角化作苍冷的泪流下来。
那个丰神俊秀的军师再也找不回来了,世上唯剩下这个衰残了容颜的汉丞相,他把一个国家背在身上,呕心沥血地攀登一座山峰,山很高,负担很重,帮手却很少,很多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凄风四起的路途上艰难行进。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登上顶峰,亦没有人知道他还能攀登多久,只是一路行来,同行的伙伴越来越少,山道越来越难行,前景越来越渺茫。
上天还能给他多少时间,当他的生命已如飞瀑直下,他还能坚守多久?
姜维想不下去了,他深深地呼吸着,把那种想要号啕大哭的冲动死死压住。
诸葛亮仰头望着帐顶,目光深邃得像一潭古井,良久忽然道:“修远,李正方与我的往来书疏,你归整了没有?”
修远低身翻了翻捆扎好的卷帙:“有的,所有文书都在,除了一部分留在成都的家里!”
“可以了,这些足够了……”他看着修远整理信函,不禁一叹,“唉,两朝老臣,何故相逼如此,留个余地吧……”
轻轻的惋叹中,诸葛亮坐正了身子,一瞬间,他恢复成了那个冷静的季汉丞相。
姜维一擦眼泪:“丞相,纵算退兵,也要防着遭了这起子小人的算计!”
诸葛亮沉凝了语气:“待退兵事定,由你督率诸军撤离,打着我的旗号,沿大道行军,不必着急,只在一个月之内回返汉中即可!你再简拔百人小队,护送我与修远,我们提前上路,抄近路回去!”
姜维一惊:“丞相,你要去哪里,如何不随中军同返?”
诸葛亮冷峻的脸上毫无情绪,他掷地有声地说:“回成都!”
五日后,信使把诸葛亮催迫粮草的急信带回了汉中,呈到李严手中,李严还是不慌不忙拆开,不慌不忙阅读,和以往不同,这次信里的语气很严厉,其中还提到了若是汉中再不发粮草,只有退兵,若逼到那一步,大家都担待不起。
诸葛亮会退兵?
李严心里慌了一阵,可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对于视北伐为毕生信仰的诸葛亮来说,人生的最大理想大约便是和魏国对决疆场,实践他“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夙愿,他好不容易再出祁山,一场大战轰轰烈烈,打得魏军龟缩不出,这么好的战机如金灿灿的宝贝,搁谁手里都是足以炫耀一辈子的资本,他会舍得回朝?
李严自信很了解诸葛亮,他甚至认为诸葛亮爱北伐超过爱皇帝,或者皇帝也清楚这一点,所以皇帝心里是很不舒服的。
既然诸葛亮嫌粮草少,那下次就送二十日的量咯,再下次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我生生熬死你!
他把那封信丢去一边,依旧当作是诸葛亮一贯的啰唆,只在汉中等着成藩回来,顺道托人去看看还在修栈道的岑述,有没有摔下山崖壮烈了,如果有,记得把尸骨带回来,他到底是丞相心腹,总要让丞相日后摸着骨头哭一场嘛。
他并不知道,诸葛亮在渭水南岸整整等了他半个月。当他在汉中优哉游哉地等着成藩回来复命,岑述的秘信已送到诸葛亮的中军帐,诸葛亮把信认真读了三遍。
信里说,李严不可能准备充足粮草送往祁山,我亦可越权行事,可必定受他掣肘,丞相当早作筹谋。
诸葛亮长叹,他对姜维说:“退兵。”
“丞相,我军驻次渭南已久,一朝退兵,恐怕魏军知我粮草不济,会率军追击,故而三军断后一事需谨慎处之。”姜维忧心道。
诸葛亮沉吟:“断后的事,……”他打定了主意,“交给文长吧。”
“丞相何时动身?”
诸葛亮锁了眉头,目光深沉:“今夜。”
魏延低下头,轻轻走进了中军帐,夜晚正在他的身后徐徐闭合阳光,浓得化不开的黑夜被帐内的昏黄灯光挡了出去,他抬起头,正看见诸葛亮的背影。
那面大舆图被风吹起水波似的皱褶,诸葛亮便站在那面地图下,灯光映亮了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城镇要隘,仿佛有无数明亮的魂魄飘浮起来,一片片落在诸葛亮微佝的背影里,恍惚以为他也融入了那面地图里。
“丞相!”魏延呼唤的声音不高不低。
诸葛亮回过身来,笑容很亲切:“文长。”他招招手,示意魏延走过来。
“伤好了吗?”诸葛亮问,似乎无心。
魏延知道诸葛亮问的是那三十军棍,他觉得有点尴尬,囫囵道:“还好。”
诸葛亮看出魏延有委屈之色:“文长心有不惬乎?”
魏延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太孤高,太骄傲,连撒谎和伪装也觉得是累赘,丈夫生于天地间,心之所念,便该是言之所及,行之所向,坦白道:“是。”
“为何?”诸葛亮静静问道。
“我犯了错,丞相罚我,我认。可刘琰与我同违军令,丞相为何不罚他,只让他写服罪书,区区舞文弄墨便即脱罪,魏延不服。”魏延果然是不虚情的直肠子,说出的话钢镚似的实在。
魏延的质疑没让诸葛亮丝毫恼怒,他反而容然一笑:“文长快人快语,不言虚词,却是爽快脾气。”他轻轻摇动羽扇,“刘威硕为刘氏宗族,先帝在时,厚加亲待,奉为上宾,今上践祚,屡赐优渥,是为彰显朝廷奉养宗室老臣之恩,不欲他豫国政也。陛下遣他随军左右,不掌帷幄,不拔军阵,不过是随从讽议,周旋俯仰而已。文长与他争执,亮若重罚不赦,未免有伤朝廷养士之恩。再者,他是陛下所遣,便是定罪,也该陛下裁定。”
话虽在理,魏延还是不舒服:“那,我权且忍下,幸而丞相已将他遣回成都。但,我有一言需先告之,他日若此人再入军营,我断断不愿与之为伍!”
诸葛亮轩轩一笑,魏延这孩子气的话让他又开怀又担忧,他赏识魏延的勇武,以为魏延是蜀军中最犀利的一杆铁枪,可魏延锋芒太盛,功劳建得大,得罪的人也多,不留神便会伤了他人,更有倒戈反噬之险,若没有压得住场的人居中平衡,魏延这杆犀利铁枪只怕会折戟沉沙。
“文长,桡桡者易折,圣人训诫过犹不及,亮望你能体会个中真意。”诸葛亮语重心长地说。
魏延哪儿是能藏锋的人,他是宁折不弯的倔强,哪怕死在刀口上,也不肯窝在棉花团里当循循君子。可因为是诸葛亮的苦心,他也不能当面反驳,拐着弯道:“丞相诒训,延当铭记。但魏延是粗莽武人,不懂得文士骚客的依违两可,若是当仁不让之事,绝不转圜。”
诸葛亮在心底长叹一声,真真是宁折不弯的魏文长,这番玉碎言辞慷慨有力,却让诸葛亮生出了极大的忧患。
魏延啊魏延,我在一日,尚能保得你一日平安,我若不在,你只能自求多福。
诸葛亮只得把心事撇开,说道:“文长,宣你前来,是为军务。”
“丞相请言。”魏延听说有军务,浑身都来了力气。
“此次退兵,亮想请文长断后……”
提起退兵,魏延便是满肚子的不乐意,插话道:“丞相,为何忽然宣示退兵,大好战机一朝失去,再要找回便难了……”
诸葛亮挥起羽扇:“退兵一事,文长不必多言,此为军令。”
“丞相……”魏延像被网住的鱼儿,总要挣一挣。
诸葛亮索性不和他争论了,肃声道:“魏延听令!”
魏延只好住口了,躬身一抱拳:“是!”魏延心里却是不服顺的,偏偏他不擅藏匿情绪,那些不悦、厌烦、瞧不起和忍不得全部显于容色。
诸葛亮凝了魏延一眼,知道他是迫于自己的威权而不得已伏下头颅,可如果有一天,有一天……到那江河归海之时,这个倔强而骄傲的将军能不能顾大局而舍小忿呢?
诸葛亮不知道了,他缓缓地背过身,羽扇徐徐地伏在那面大地图上,仿佛覆盖人生的巨大阴影,沉重、冰冷,并且不能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