辚辚!一辆又一辆的押粮车从敞开的营帐外驶出,碾过一行行或深或浅的车辙印。
“加把力!”分发粮草的仓官一面吆喝,一面搦笔在手里一本厚厚的簿册上画个记号。
蜀军各营的领粮兵都依秩序排着长长的队伍,轮到一个,便去粮仓中领了粮秣,押运上车,各回自己营内,分派灶头按时按人供粮。
“咦,不对啊!”突然地,在这有条不紊的分粮队列中发出一声疑问,正要把粮草装车的和正在排队的都睃了眼睛往那声音看去。
只见一个领粮的将官正满脸不愉地瞪着仓官,拧着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胳膊抡起来足有那仓官的腰粗,看那军阶,约莫是个候长。十来个小兵随在他身侧,几个正从粮仓里扛粮袋出来,听见候长疑问,扛着粮草呆在了原地。
仓官正在粮簿上画字,抬起那张细细白白的脸,问道:“哪里不对?”
候长拍拍一个士卒肩上的粮袋:“这粮秣的数量不对,凭空地少了一半!”
仓官指指粮簿:“从本月始,各营粮秣皆减少一半。”
“为什么要减少?”候长粗声大气地质疑。
仓官知道这些带兵的将官都不是好惹的主,听着候长的话里有怨气,因赔笑道:“这是上峰刚定的粮簿,我是照指令办事,不是你这一营减损,各营都减损。”
别营的领粮将官听说自己营的粮秣也减少了一半,脑子里的神经被弹了一下,几步跑过来,也不管什么规矩,夺了仓官手中的簿册,核实了几遍,果然是短了粮秣。一时,像热油掉进冷水里,激起灭不了的愤怒,七嘴八舌地骂将起来。
“怎么短我们的粮,这是哪个混账审的粮簿?”
“没有粮秣,弟兄们吃什么,都餐风饮雪吗?那还有甚的力气决战沙场!”
“给我们把粮秣加足,不然,我们便去告丞相!”
“对,我们去告丞相!”
本在仓曹营内的杨仪听见外边吵闹,几步赶了出来,眼见一群将官和士兵围着仓官吵闹,面色一沉,喝道:“吵什么,军营之中何故大声喧哗?”
“杨长史,”有将官抱拳道,“不知为何短缺了我们的粮秣,大家伙儿心中不服,要讨个说法。”
杨仪瞪着他们:“短缺粮秣?粮簿已定,诸位当遵从不犯,何故生出违逆之心,在军营中擅作喧哗。”
“可以往不是这数目,少了一半粮秣,不够一月之数,不知是何人所定,这让将士们何以自持?”
杨仪听着驳斥的话,白腻的脸皮涂上一层森然的冷意,他阴沉着声音说:“这粮簿是经丞相亲自审定,难道尔等也有疑问?”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他们本想讨个说法,满心以为是管粮的仓官克扣军粮,非要撕开那黑幕,哪儿知道一竿子捅下去,偏捅到了捣不烂的硬石头上,此刻是闹也不是,走也不是,僵成了一截截痴呆的木桩。
“都散了,各营领各营粮秣,不得滋事!”杨仪严厉地说,也不再和诸人说话,径直走回了营帐,独留下身后一群人又是气又是窘又是悔。
啪的一声,刘琰把刀背翻了过来,吹了一口气,那口气在刀刃上过出一道白印子,像水般化开了。
这可是一把好匕,铸刀的铁取自金牛山,再经蒲元之手冶炼,运用了中原地区刚刚兴起的百炼钢技术,飘发而断,削铁如泥,偏被他拿去做了片肉的工具。
面前的案上搁着一大盘烧得滋滋冒油的牛肉,他便握着匕首在牛肉面上磨了一磨,顺着肉的纹理,利利索索地片下厚墩墩的一块,蘸了蘸一只小瓮里的卤水,慢悠悠地送进了口中,还享受地闭上了眼睛,可这才咀嚼了两口,便似吃了毒药,打着呕吐了出来。
“不熟!”他恼恨地吼道,用匕首敲着盘子边缘,“外边熟了,里边还生着,蠢材!”
在帐内侍奉的一干亲兵都吓得紫了脸,谁不知车骑将军刘琰是出了名的跋扈,仗着和昭烈皇帝的同宗关系,身上有皇族血裔,又是宿臣,全不把一干蜀汉朝官放在眼里,好在先帝和当今天子都恩渥相待,也没想让他建功立业,便当个宿旧贵胄供起来。
他在成都骄横得目中无人,和许多朝官闹得不可开交,几乎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皇帝也嫌他多事,怕惹出是非来,干脆打发他来军前效命。说是随军,其实也就是个充韧牙帐的闲人,他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既不能上战场摧城拔寨,又不能在帷幄内出谋划策,便坐拥帐中,每日吟赏风物。他素爱附庸风雅,在家中养着伎乐,都是一水儿的绝色女子,专好唱《鲁灵光殿赋》。
奈何军中到底不比成都的锦绣世界,虽然诸葛亮特意照拂,毕竟苦了些,饮不得好酒,吃不得好肉,听不得好曲,每日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汉,半个女人的影儿也没有,动辄还要从一地颠簸至另一地,真损坏了他这把养尊处优的老骨头。他既受了罪,又不是个忍得住的脾气,便要去寻诸葛亮抱怨。诸葛亮若忙得顾不上理会,他便坐在中军帐,一把鼻涕一把泪,非要诸葛亮给他许下好处,不然他能耗上一整天,折腾得出入中军的文武官吏回个话也不得安宁。
他讨厌军营生活,蜀军的将士也不喜欢他,嫌他是个累赘,又啰唆又麻烦,若不是诸葛亮再三关照,只怕已有将军一刀劈掉他那颗白白胖胖的脑袋。
当下里,刘琰觉得扫兴之至,一迭声地乱骂道:“没用的东西,连肉也炙不好,朝廷白白养了你们这帮废物!”
众亲兵都低了头,也不敢还嘴,心里恨透了这个遭瘟的腐朽老头,一面听着他的絮叨,一面诅咒着他快些滚蛋。
营帐一掀,一个候长奔了进来:“将军!”
刘琰见是领粮秣的候长回来了,这才放过了亲兵,他乜起眼睛,拿捏出尊贵模样来,从鼻孔里哼出声音:“怎么?”
候长抹着热汗:“将军,本月的粮秣已领回,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比以往少了一些。”候长忐忑地说。
刘琰一睁眼:“少了?少了多少?”
候长心里发着抖,硬着头皮说:“少了三分、三分之二……”
刘琰一听就来了气,嗓门立刻大了三倍,像雷一样爆开了:“为何少了三分之二!”
候长惴惴地说:“本月领粮,各营都减损了一半……”
“哦,各营减损一半,”刘琰琢磨这句话,忽地像蜇了毒蜂般吼起来,“不对,他们减损一半,为何我们要减损三分有二?”
候长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本来我们也是减损一半,可回来时,魏将军把我们的粮秣划拨了一部分出去……”
刘琰像被炸了窝的兔子,叫得面红耳赤:“他凭什么划我的粮秣!”
候长像顶着暴风雨登山,每个字都说得沉重:“魏将军说,说……将军麾下之兵不出战,如今非常时期,该把粮秣送给最需要用的兵,所以、所以他划了过去……”
刘琰气得全身冰凉,扬手把匕首狠狠地砸下去,当啷砸出一个小坑来:“魏延,王八蛋!”
诸葛亮把他划归先锋营,让他和魏延同属一营,魏延虽是先锋营将军,却并不真正部勒他,实际上,他和先锋营并没有从属关系。魏延极讨厌这白吃军营饭,却不出力的废物贵胄,他也很厌烦魏延的张扬,两人素日也不来往,见面囫囵打个招呼,背过身便各自咒骂诋毁。刘琰几次向诸葛亮提出要求换地方,可等他刚打个转背离开,其他营的将军闻风来找诸葛亮抗议,说这糟老头前脚进营,他们后脚便横刀出营,便是这般遭着众人的厌弃,他只得一直待在魏延的营下,尽管彼此尽量避免冲突。奈何毕竟同处一营,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仇隙日积月累,仿佛两座积蓄已久的火山,说不定哪一天便会冲决而出。
想着自己白白地受魏延凌辱,刘琰怎么受得住那窝囊气,越发地怒不可遏,将案上的大盘狠狠一掀,一整盘牛肉倒翻而下,硕大的一条肥牛肉直扑在尘土里,噗的一声沉闷滞重,如一拳打在沙袋上。
“魏延在哪儿?”刘琰恶声恶气地说。
候长战战兢兢地说:“目下不在营内,他去了中军仓曹营……”
“这口气不能就算了!”刘琰跳将而起,怒火已烧光了他的理智,他大骂着冲了出去。
杨仪抱着粮簿走进中军帐,诸葛亮并没有伏案疾书,他正在与张钺说话,张钺没有着戎装,只着了一身便衣,却是蛮夷气尽脱,乍一看,像个容色清朗的汉人书生。
“丞相。”杨仪轻轻喊道。
诸葛亮回过脸来:“都分发完毕了?”
“是,”杨仪顿了顿,“只是各营都有些怨言。”
诸葛亮沉重地一叹:“不得已而为之,只望能渡过难关,汉中粮秣顺利运至军前。”
杨仪忡忡道:“岑述前日飞书,说汉中暴雨不断,栈道皆被冲毁,他正想法抢修,也不知粮秣甚时能运到。”
诸葛亮叹道:“岑述只是督粮官,坐纛总统汉中的是李正方……”他忽地凝了声色,“再给李严去书催粮,请他务必在六月内把后续粮草运至渭南,军情紧急,等不得!”
“是!”
张钺插话道:“若是能就地取粮也倒好了。”他见诸葛亮和杨仪都望向自己,因笑道:“我军上次在上邽刈割小麦,何不再行此策,陇右别处应有粮仓,要找粮食还不容易吗?”
诸葛亮摇头:“不行,一计已成,不能再行,再说,春麦已刈割完毕,秋麦也还没熟呢。”
张钺惋叹道:“可惜祁山不是南中,种不出即下地即收割的诸葛菜,亦没有随手可采摘的果腹之物。”
张钺这随口的叹息,却让诸葛亮像是被打通了经脉,突地笑起来:“这真是个好办法,可恨我愚拙了……”
张钺和杨仪都蒙了,不明白刚刚还在踌躇的诸葛亮怎么就忽然欢喜起来。
诸葛亮笑道:“玉符适才一番话,让我想起我军可行屯田之策。军与民杂处,共垦荒地,军取一分,民取二分,如此既可解决军粮后继不足之难,亦能在陇右长期扎下根基,还能收获民心,有此三可,何不为之!”
杨仪是个伶俐人,当即便通透明白,喜道:“丞相,果然是好法子,何不草拟细则,便即施行!”
诸葛亮正要说话,修远颠颠撞撞地闯了进来,像是被吃人的厉鬼追赶,因太着急,险些一跤跌下去,惊慌地道:
“先生,出、出事了……”
“何事?”
“打、打……”修远用一只拳头捶着胸口,把那焦急的声音狠狠敲出来,“魏将军与刘将军麾下士兵打起来了,说是为分粮不均!”
诸葛亮重重地“唉”了一声,哪儿还顾得上其他,从案上抓起羽扇,风一样扑出了中军帐。
傍晚时分,夕阳在山坳间徘徊,映着满天微云、遍地衰草,玫瑰色的晚霞如大幅的黼黻遮盖着半边天空。
晚照下的军营像是沉浸在颜料桶里,处处鲜艳,那色彩如水纹一样洇湿开去,染到了渭水对岸,直到望不到边的天尽头。
姜维从营帐里走了出来,通身缟素,不带一丝颜色,衬着他苍白无血的脸,越发白得没了底,脸上的泪还没有干,目光涣散着,像是被水稀释,总也凝不到一个点上来。
红紫的云层在祁山起伏的山势间翻出细碎的浪花,有的飞上天空,有的坠落幽谷,便在那辽阔无垠的苍茫远景中,数行飞鸟衔着缕缕霞光直冲云霄,越飞越远,哀戚的鸣啼擦过天际,它们要去的地方,也许是冀城吧。
他苦涩地叹了一口气,军营中报时的刁斗声空空地晃过耳际,每天傍晚时分,本该是军营缓缓归于安静的时刻,可这本该安静的时刻却夹杂着鼎沸的人声,他觉得奇怪,往那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一眼,似乎是在辕门口。
“将军!”迎面跑来一个小军官,直跑得气喘吁吁,热汗啪嗒甩出去。
姜维收了戚容:“怎么了?”
小军官匆忙行了个礼,抹着满脸的汗珠子说:“将军,出事了,魏将军与刘将军麾下的士兵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听说是为分粮不均,魏将军克扣了刘将军的粮秣,刘将军不服,便来中军寻魏将军理论,两人吵着吵着便动起了手,不知怎的,底下的士兵也捺不住了……”
小军官的话还没说完,姜维已冲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喊道:“左屯随我去解难!”
这一声令下,姜维麾下一百余士兵跟着自家将军,提刀的提刀,摁剑的摁剑,疾风暴雨似的奔去前营。
待得冲到那闹事所在,却已是滚锅烧水般的热闹,上百人围成偌大一个圈,里中有二十来个士兵扭打在一起,揪胳膊的揪胳膊,扯大腿的扯大腿,你一拳打了我的脸,我一脚踢了你的腰,一帮子看热闹的还在那嘿嘿叫好,让这个多使点力气,那个踹他大腿才为上策。
魏延和刘琰在骂骂咧咧,十来个晓事的士兵将二人死死地隔开,虽有人苦苦相劝,却不肯相让,一面互相谩骂,一面伸拳踢腿,没打倒对方,倒误伤了劝架的士兵。
刘琰率了几十名士兵来寻魏延的不是,在辕门口遇见正要返回先锋营的魏延,两人才说上三句话,事还没理顺,却已是勃然发怒,彼此本来积怨已久,这当口全都爆发出来。刘琰是个没度量的骄纵脾气,冲动之下便对魏延动手动脚,魏延因顾忌着刘琰好歹是帝胄后裔,也算半个皇叔,嘴上虽不饶,到底没有还手,其实若论他的武力,只怕十个刘琰也不在话下。可先锋营的士兵见本营将军被一个百无一用的废物老头欺负,本就对刘琰极不满,怒气登时蓬成了燎原之火,一窝蜂冲上来围住刘琰,两边士兵各自推搡拉拽,也不知是谁先动的第一拳,麾下的士兵须臾打成了一锅粥。
此时,满场是嘈杂的骂娘声,抡拳头踹大腿的暴揍声,一层层卷地黄尘飞起来跳过去。这帮子拳脚相向的士兵都是孔武有力的壮汉子,在渭水边憋了一个月,身在敌国,偏无仗可打,每日无所事事,一身精干的力气没处使,正好借着这机会宣泄,因此上直打得快意恩仇,畅快淋漓。
姜维眼见太不成体统,厉声喝道:“住手!”
可一众士兵正打在酣畅处,没一个听见姜维制止的声音,便是听见了,心里还记挂着要讨还刚才被揍在肚子上的一拳。
姜维环顾了一番,魏、刘二人还在斗鸡眼似的互相咒骂,根本不能靠他们阻止斗殴士兵,而扭胳膊揍脑袋的士兵更不可能凭一句话便刹住暴戾,他也顾不得了,大声道:“来啊,把斗殴的士兵都给我抓起来!”
军令如山,姜维营中的士兵如狼似虎地扑过去,到底是人多,硬将打得难分难舍的士兵生生分开,当下里每两人扣住一人,摁的摁脑袋,扭的扭手臂,顷刻间,闹得人仰马翻的辕门口暂收了喧嚣,唯有满天黄尘如厚幕徐徐落下。
本和刘琰打嘴仗的魏延蓦地回过神来,眼见本营士兵被姜维麾下士兵一个不剩地逮起来,不免来了气:“谁让你抓我的兵!”
姜维稳着声音道:“魏将军,士兵擅乱中军,斗殴辕门,我便宜行事而已。”
“便宜行事,”魏延冷笑了一声,“你得弄清楚,事情是什么,是谁先挑事动手,先定罪责,再行捕拿,事未尝明晰便擅行裁断,这是哪家的军令?”
姜维很有耐心:“魏将军,危急之时,顾不得详查案由,必先制止士兵之乱,再定各方之责!”
魏延历来瞧不起姜维,一个走投无路的魏国降将,从没立过彪炳战功,更没有什么像样的名头,只是模样俊俏点,瞅着便是个没用的花架子,也不知耍了什么花样,让诸葛亮对他青睐有加,八阵交给他操演,中军交给他拱卫,甚至可不需通报直入中军帐,成了诸葛亮最信赖的心腹,其倚重程度让一众蜀汉宿将嫉妒得红了眼。
乳臭未干的魏国降将,不过是一只装腔作势的花脚乌龟,丞相一定是被蒙了双眼,才会让这小白脸跻身蜀汉大将行列,可论资历、论战功,他连刘琰也比不上,更不要说与身经百战的两朝老将相提并论。
魏延冷哼了一声:“姜将军,不论你谈何便宜之权,可我先锋营不归你管吧,纵算我的兵违反军令,也由不得你擅自捕拿。请问,谁给你擅行军令之权,又是谁给你的便宜行事之权?”问话一声比一声大,像滚过天际的雷,逼视的目光也更凶狠了几分,仿佛看着的不是同袍,而是仇敌。
“是我给的权力!”一个声音如钟磬弥弥,将魏延连成片的逼问击落于地。
众人都呆了,一刹那的愣怔后,一个连着一个地唤了起来:“丞相!”声音此起彼伏,仿佛不规则的弧线,有几分错落,几分曲折,呼唤声过后,人群跟着拜了下去,头埋在双肩之际,心头都难免生了一些惶恐。
魏延倒吸了一口冷气:“丞相……”他喊了一声,后边的话却说不下去了。
刘琰见着诸葛亮,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喊道:“丞相,你要为我做主!”
诸葛亮却不理他,默默把目光转向那些斗殴的士兵,有的蹬着半只鞋子,有的肩膀**了一半,有的整张脸在流血,有的胳膊脱了臼,痛得龇牙咧嘴,个个鼻青脸肿,衣衫不整,活似刚遭了强盗打劫。他又是痛心又是气愤,语气很沉地问道:
“为何在军营擅殴?”
闹事的士兵见到诸葛亮,魂已吓飞了一多半,没一个敢回话,想起诸葛亮的严酷军法,此刻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土里。
杨仪立刻拿出长史的范儿来,肃声道:“丞相问话,为何拒不作答?”
刘琰咂吧着嘴巴吼将起来:“丞相,是为魏将军克扣军粮!”
“克扣你亲母!那是克扣吗?你可真会栽罪名!”魏延反击道。
“怎么不是克扣,白白划走我麾下的粮秣,不是克扣是什么!你有何权力掏走我的兵的口粮!”
“你的兵也归我先锋营,该用多少粮秣,怎么不是我说了算?粮秣分至营中,本就该按便宜分配,你是第一天来军营吗,军中规矩懂不懂!”
刘琰被魏延抢白,脸上霎时青红不定:“魏延,你可别猖狂,你算个什么东西,让你带两天兵便目中无人,我与先帝打江山时,你在哪里?”
魏延讥诮道:“我是不算什么,哪儿比得上你老人家,建的大功业,做的好大官!这汉家天下都是你打下来的,故而朝廷屡屡优渥恩赏,可羡煞旁人也。”
魏延的讽刺恰恰戳中了要害,谁不知道朝廷优渥刘琰,原是把他当作闲人供养起来,周围的士兵一多半对刘琰瞧不上眼,因此二人冲突,其实都偏向魏延,巴不得魏延能打压刘琰的嚣张气焰,此刻魏延嘲讽刘琰,都以为魏延骂得痛快,忍不住的竟笑出了声。刘琰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这其中的羞辱意思,又是羞又是怒,情急之下,唰的一声拔出腰刀。
“王八蛋!”
“废物!”
“住口!”诸葛亮喝道,他指着亲兵道,“将他二人拉开!”
八个丞相亲兵冲过去,四个封一个,生生将二人拉去十步之远,虽隔得远了,仍旧是怒目相视,狠咬着牙,你低骂一句,我诅咒一声。
诸葛亮转向士兵,严肃地说:“中军之营,擅行斗殴,惊扰军营,尔等便是如此遵从军令吗?”
众人吓得更不敢抬头,背心上爬着一条冰凉的虫子,一点点将最后残存的胆量都啃噬干净。蜀军军令极严,诸葛亮又是不徇私的刚硬脾气,在严法面前,求饶哭诉没有丝毫作用,却不知为这一架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诸葛亮一挥手:“统统带走,先看起来!”
仍是姜维麾下的一百士兵押着这群闹事士兵离开,众人没一个敢喊冤,走得极安静。诸葛亮又对围着看热闹的士兵道:“各归各营,兵士不听法令,斗殴军营,如此颟顸之事,何故围观不去,成什么体统?”
严厉的批评让本来看热闹甚是不亦乐乎的士兵们心里发颤,大气也不敢出,埋着头匆匆离去,生怕被诸葛亮记住背影,须臾,适才嘈杂如搅开水似的辕门走得一空。
杨仪看了看魏延和刘琰:“丞相,他们两人怎么处置?”
诸葛亮略略一思:“各自押在营内,先自反省。”
杨仪应了一声,他像得了圣旨,眉眼登时亮爽如抹了漆,趾高气扬地指使道:“把他们带走,好生看着!”
魏延瞧不得杨仪那小人得志的险恶嘴脸,诸葛亮要杀他剐他,他便是再冤屈,也只能低下头颅,偏偏由不得杨仪来指手画脚,这好比被苍蝇舔了脸,让他又恶心又仇恨。
杨仪一抬头,恰看见魏延逼向他的尖刻目光,他不是宽厚脾气,当即顶道:“你瞪我作甚,自己作的恶自己受!”
“小人!”魏延啐了一口。
杨仪被这声呵斥激得一凛,因去推那押住魏延的亲兵:“快带他走!”
魏延再也受不住了,哪儿管得上诸葛亮在场需有所顾忌,满腔的怒火冲上了脑门心,烧得他焦渴似的难受,仿佛是下意识地抡起胳膊,一巴掌重重拍下去,杨仪根本躲闪不迭,那巴掌便实实在在地落在他的脸上。魏延因是出于激愤,力量也收不住,直将杨仪打翻在地,口鼻像爆了的泉眼,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杨仪又是痛又是怕又是气,两只手捂住脸,摸来摸去却是热辣辣黏糊糊的血,更是恐惧,一头喊一头哭,杀猪似的惨嚎起来。
众人都呆了,谁也没想到魏延会当场扇杨仪耳光,刚和刘琰闹出群殴,事还没了,又当着诸葛亮的面掌掴杨仪,他这不是找死吗?
“魏延!”诸葛亮忽然断喝,声音很大,他是真的生气了。
魏延打出去的那只手还没收回,诸葛亮的怒喝已在耳际响起,他看见诸葛亮乌云沉压的脸,忽然就后悔了。
中军帐内。
一张敷着膏药的热手巾捂在杨仪的脸上,医官轻轻地揉了揉,便是这轻柔得可忽略不计的动作,也让杨仪歇斯底里地叫起痛来,眼泪一串串珠子似的落下去。
医官皱皱眉头:“杨长史,你可不能再伤心垂泪,看把药膏都洗掉了。”
杨仪用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擦眼泪,虽哭得不狠了,却仍抽搭着收不住。一旁的张钺玩笑道:“杨长史,这点伤算什么,最多破相,大丈夫,丑则丑矣。”
杨仪不乐意听张钺这话,奈何整张脸都被药膏糊住,话也说不出,只能用眼睛恨过去。张钺满不在乎,兀自哈哈大笑。
诸葛亮听见张钺笑得太响亮,眉头轻轻一蹙:“小声些。”他似乎心事沉沉,手中卷着文书也不看,目光幽幽地滑出去,却看见姜维欲言又止。
姜维见诸葛亮注视他,躬身前行了两步:“丞相,适才维越权管事,请丞相责罚!”
诸葛亮轻轻摇头:“伯约做得很好,若不是你当机立断,事情恐会不可收拾。”
姜维却想起魏延的质疑,心中始终抹不平:“虽是出于非常之变,毕竟越权,维不敢受丞相夸赞。”
诸葛亮知道姜维有顾虑,他凝视着这个一身缟素的年轻人,纵在服丧期,可若是公门紧急,仍然会慨当以慷,义无反顾,这让他生出深彻的敬佩。他忽然就下了一个决心:“若伯约心有不妥,即日起,亮有不便之时,由你节制诸军。”
姜维大惊:“丞相不可,姜维何敢受此重任!”
诸葛亮笃定地说:“伯约不必推辞,此为军令!”
姜维惴惴不安地看着诸葛亮,他在诸葛亮的目光里看见了满满的信任、鼓励、赞许,那让他感动,也让他倍感责任深重。他不敢推辞了,也不能拒绝这重如山的信任,恭恭敬敬地一拜:“姜维遵令!”
诸葛亮对姜维点点头,这才又转向杨仪:“威公好些吗?”
杨仪嗯嗯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并无大恙。
诸葛亮柔声安慰道:“威公受委屈了,望威公大度能容,弃前嫌,不生仇隙,俾得公门整肃,同僚一心。”
杨仪听得又要哭了,因怕眼泪冲掉了药膏,把已涌出来的泪匆匆擦掉,嘴里咿里呜噜地说了些什么,也不知是答应还是否认。
“说到底,都是粮草闹出的事。”张钺喋喋着,“若是汉中早把粮草送来,我军何用减损粮秣,魏将军便不会擅分营中之粮,车骑将军也不会去寻魏将军的不是,两人不生仇隙,长史也不会遭这一巴掌。”
诸葛亮心中一震,眉峰紧紧一锁,却无声地松开了,他把手中文书卷了一卷,顺手交给修远,没有对张钺的议论说一个字。
“丞相!”王平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诸葛亮抬头看住他:“说。”
王平一收脚步,一字一顿道:“斗殴的士兵共二十六人,依军法,当杖责五十,刘将军、魏将军煽动士兵闹事,依军法,当杖责一百。”他觑了杨仪一眼,“魏将军擅伤朝官,还要加杖责五十,总计一百五十。”
王平持掌三军风纪,最是严整不苟,他虽目不识丁,可却熟背军令法纪,脑子里的军纪像刀刻似的,一条条清晰明白,谁也糊弄不了他。
杨仪听说魏延要被打一百五十军棍,兴奋得眼睛像点了灯,亮晃晃地闪着喜悦的金光,原本萎靡不振地塌陷着歪在一边,腰板瞬间挺起来,整个人都坐直了。
诸葛亮默然地盯了杨仪一眼,却是不动声色,他缓缓道:“军令昭昭,原该严惩。但事出有因,这样吧,各闹事士兵皆杖责二十,魏延为将不遵,杖责三十,至于车骑将军,”他停了一霎,“令他写份服罪书,深查己过,就不必行军法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遣回成都。”
王平听说诸葛亮将惩罚减损到最低限度,刘琰竟然不服刑,写份认错书就了事,虽说要被遣返回去,可对一心厌弃军营的刘琰来说,只怕这道命令是优渥而不是惩戒,他犹豫道:“丞相,是不是太轻了?”
诸葛亮不解释:“非常时期,遵令从事。”
诸葛亮一旦决定的事,没有力量可以推翻,王平只好遵从,答应了一声便出营行刑。
杨仪听诸葛亮减轻了惩罚,心里失望极了,偏又不能力争,否则既有公报私仇之嫌,又在挑战诸葛亮的权威,怏怏地向诸葛亮投递去可怜巴巴的一眼,诸葛亮却低下头去翻公文,压根儿不看他。
诸葛亮的手里正握着一份粮簿,数目一日比一日少下去,却没有填充进来的新数字。他从簿上抬起眼睛,目光幽幽地送出去,仿佛在看着什么,又仿佛无有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