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中军帐内,将军们分列两排,尚来不及揩去盔甲上的斑斑血迹,通身上下尚携着浓烈的战场气息,虽经烈战,军姿仍要保持完美,铁塔似的矗立得一动不动。

修远捧着一册簿书立在诸葛亮身边,清清嗓子,高声念道:“此战共获甲首三千级,玄铠五千领,角弩三千一百张,生俘三千人……”

他每念一句,底下的将军都破颜一笑,末了,笑得唇角牵引,那笑容直要飞去耳后,绕个圈,再奔回脸上来。

修远念完长长的战果,舔舔有点发干的嘴唇,挑过头去看诸葛亮。

诸葛亮点点头:“此战有赖众将竭忠尽力,方能有此大胜!”他慢慢望向各位将军,呼道:“文长!”

魏延还在畅想激烈战事,满脑子的铁骑骠骠,金戈铿铿,忽听见诸葛亮叫他,他不假思索地大喊一声:“是!”声如洪钟,像在战场上狂吹号角,若不是担心被诸葛亮责让,一帐之人几乎要笑出声来。

诸葛亮宽和地一笑:“文长先能诱敌深入,后能阻断魏军骑兵犯我兵阵,虽不贪战功,但当计头功!”

魏延的脑子砰的爆炸了,诸葛亮居然当着众将的面夸奖他,还要给他记头功,与诸葛亮过从甚密的姜维都没有受到褒奖,反而是他——魏延蒙获美誉,自他随从诸葛亮出征以来,这可是头回受到这样大的夸赞,他激动得全身血液冲到头顶,一阵幸福的眩晕,连感谢的礼貌话也忘记说了。

在无数艳羡的啧啧称赞里,一声讽刺的冷笑突兀地跳出来,好似温汤里落了一滴冷油,不用猜,他立刻知道那是谁,想起那张像发面馍馍的脸,便像吞了苍蝇般恶心。他猛一扭头,对着那人狠狠地一瞪眼,手在腰间佩刀上恶狠狠地一抓,犀利的杀气喷薄而出,仿佛要生吃了人肉。

杨仪对魏延建功大不以为然,旁人或要给以两声赞美,他独要讥讽,未想为魏延的目光一逼,慌得把头低下,闷在心头骂了一声:“莽夫!”

诸葛亮不动声色地观察到帐内的刀光剑影,他微微凝眉,清声道:“诸将,经此卤城之战,司马懿大败,我军当再出祁山,北进渭水,司马懿已龟缩回营,恐又会退避不战,因此尚需步步扎营,不可因此大胜而存了骄悖之心!”

听诸葛亮言到目下军情,魏延来了兴趣,他刚被褒奖,正是热血上头之时,当即昂首道:“丞相,延以为我军不必畏手畏脚,兵者,诡道也,出兵当以奇兵为要!”

诸葛亮平和地看着他说:“文长还想建议我军兵出子午谷吗?”

“是!”魏延上前一步,抱拳高声说。

诸葛亮拂拂羽扇:“文长之计虽好,但过于冒险,子午谷道路险隘,万一魏军于谷口设伏兵,岂不有全军覆灭之难?”

魏延又被当头泼了冷水,自首次北伐他向诸葛亮建议兵出子午谷,效法韩信当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奇兵出击潼关,而后兵临长安,扫平关中,可是诸葛亮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采纳,每次拒绝的理由都很勉强,让他好不沮丧。

可这次,魏延不想轻易放弃,他刚刚得到诸葛亮的特别褒奖,摁不住的激动情绪尚在血管里怦怦跳动,那足够使他忘记一切顾虑,他鼓足勇气,说道:“丞相不试一试,如何知道能不能行?当年高祖若不是用韩信之计,如何能扫定关中,东出中原,败项羽于垓下!”

诸葛亮深睨了魏延一眼,他知道了,魏延今天是铁了心要争取子午谷出兵,也许这大帐中还有不少人赞同魏延,认为自己用兵过于谨慎,然而出奇兵攻长安谈何容易,上万人的性命就捏在自己手心里,怎能因为赌博似的用兵,致使蜀军战士白白牺牲。

他沉默着站起来,背着手看向身后那面巨大的地图,轻轻道:“好吧,亮今日便和文长各自说说用兵之法。”

魏延兴奋得轻飘飘的,诸葛亮要与他平起平坐地论兵讲道,一刹那,他满眼放光,脚步都变软了。

“来!”诸葛亮向魏延伸伸手,魏延勾腰长揖,慢慢走上主座,停在地图面前。

诸葛亮伸出羽扇,扇柄在地图上轻轻滑动:“文长之用兵,是由汉中领兵出子午谷,出其不意攻下潼关,西进平定长安,封锁潼关要塞,然后关门打狗,是不是?”

魏延用力地点点头:“对,丞相可于斜谷出疑兵,吸引郿县以西魏军,延则与丞相东西呼应,待长安攻破,两处夹击,关中尽为我所有!”

诸葛亮平平地说:“那么,文长需要多少兵力?”

魏延自信地说:“万人足矣!”

诸葛亮又问:“需要多少日子?”

魏延略思考片刻,说:“不超过十日吧……”

诸葛亮一笑:“若是十日之内不能进逼长安呢?”

“应该可以,我军出奇兵,潼关与长安守将必无准备,兵贵神速,十日之内一定可以攻下,甚至能更早!”魏延越说越得意,神采快意得飞起来,整个人也要飞起来。

“好,兵贵神速!”扇柄在地图上从潼关滑向洛阳,诸葛亮说:“文长有没有想过,如果十日之内不能兵临长安,东线洛阳会遣兵救援,西线陇右也当分兵出击,文长便是前有险关,后有强兵,而亮这里纵算拼全力阻击陇右,怎有余力解除东线之急,到此危急之时又该如何?”

魏延不服气地摇摇头,手指头戳戳潼关的标志:“丞相应信得过魏延,我说十日还是浮着算的,试问当年韩信若不行这一步险棋,怎能击败项羽!”

“此一时彼一时!”诸葛亮语气很平实,“韩信当年出奇兵下潼关,攻长安,皆因雍王章邯轻敌,后虽提兵自汉中来救,但秦兵无心恋战,一战便败局已定,如今的魏军并非秦朝囚徒,文长不可以韩信故事与今日魏军相提并论!”

他稍稍顿了片刻:“而且,曹睿非项羽,魏国亦非西楚。昔日项羽虽貌似强大,但他暴戾无德,西楚早成分崩离析之相,各地诸侯国皆心怀异心,高祖一旦兴兵,不是作壁上观,便是斩旗倒戈。今日之魏国政局平稳,并无动**俶扰,我们以一州之狭对决九州之广,岂能轻敌!”

“天下大势虽不同,但奇兵之效可重复,所谓兵不厌诈,古之良谋,今日为何不能采用?”魏延坚持道。

“子午谷险难而不易行军,倘或魏军设伏要隘,我军还未出险道,便已被歼灭,又谈什么奇兵袭战!去年曹魏三路大军进犯汉中,其中张郃正是险行子午谷偷袭我军,魏军并非不知子午谷,否则为何别路不走?韩信故事天下闻传,我们知道,魏军也知道!”

魏延一怔,终究是不肯认输,倔强地说:“丞相之言虽是,但子午奇兵非徒行险道,更求的是奇袭之效,所谓避开曹魏主力锋芒,忽袭下长安,重锁潼关,扫平关中!”

诸葛亮摇头:“曹魏自我军首次北伐,深知雍凉重镇关切命脉,已调离怯懦无用的长安守将夏侯楙,屡遣精兵西镇雍凉,而今屯守长安者又为司马懿,倘或昔日对夏侯楙尚有三分胜算,对司马懿,文长可许此豪言否?若无十分胜算,长安难取,潼关难锁,曹魏一旦以重兵压阵,岂非全军覆没!”

魏延被问得哑口无言,如果说他最先提出奇兵攻关中策略,是考虑长安守将无能,蜀军有不战屈人之兵的可能,而今随着北伐战事频繁,曹魏加紧了对雍凉地区的兵力部署,今日的长安已不再是过去的长安,曹睿甚至把司马懿调入雍凉地区,坐镇西北对付蜀汉。在曾经可能拥有的最好的机会里,诸葛亮没有采纳他的子午奇兵之策,当机会变得艰难时,诸葛亮就更不可能允可了,这让魏延倍觉无奈。

诸葛亮语重心长地说道:“文长,如果当真遣你兵出子午谷,一万士兵哪里够用,非两万人不能定长安。但如此以来,我军兵力分散,应变之际捉襟见肘。你学韩信奇计,难道不知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手中无兵,拿什么去与魏国争衡?”

魏延埋了头,他说不出反驳的话了。蜀汉能出战的士兵全部加起来十二三万,其中三分之一要分出来守卫各地险要关隘,因此诸葛亮带出来北伐的军力总共只有八九万,每每到用兵之时,必定百般计较,一兵一卒都要用到刀刃上。临出战前,诸葛亮一定会对领兵将领千叮咛万嘱咐,吩咐他们谨慎用兵,不可为争一时意气牺牲士兵性命。他改进连驽、演练八阵,皆是为了减少战争中的伤亡,如今魏延建议兵行险棋,万一行子差谬,几万士兵便有覆灭之危,到时候,不仅是兵败,亡国也非危言耸听。

诸葛亮见魏延长久不说话,知他被拂了面子,心里不好受,他抬起羽扇拍拍魏延的肩膀:“罢了,文长,你有心为北伐谋定良策,我心甚悦,而今之计还是安道平坦,稳扎稳打为好,我们存而不论吧,如何?”

魏延很想再争一争,可诸葛亮温和的眼神里是毅然决然的不可反对,他怏怏地应答:“哦……”

诸葛亮向帐内诸人一挥羽扇:“就这样吧,散帐!”

将军们朝诸葛亮一拱手,倒退着出了中军帐。

魏延也随着人流踏步而出,满脸的沮丧之色,一开始被当众夸奖,紧接着被当众反驳,人生际遇真是此刻彼时的天壤之别。

“魏将军,为国家出谋划策,好生让人佩服!”杨仪从一旁走过,不阴不阳地说。

魏延很想一刀剁了杨仪的脑袋,但诸葛亮在中军帐内,眼风一扫,必然会看见二人龃龉,他只好站定不动,待杨仪走远,朝着那背影恨恨地吐了口唾沫:“小人!”

帐内的诸葛亮说了半日的话,早已口焦舌燥,眼见众人走远,才端起案几上的铜卮一口喝下,当真是如饮甘泉,通身都舒坦起来。

修远几步冲到他身边,抢过他手里的铜卮:“先生,那是冷水,你口渴了,告诉我一声,我煨着热水呢,你胃不好,成天喝凉水,太伤身体!”

诸葛亮轻轻笑道:“怕什么,凉水才解渴呢!”他一挑眼,看见姜维仍站在大帐内,拧着两道剑眉,似有无穷心事要思考,他便体贴道:“伯约,昨日大战劳顿,今日暂且无事,你先回营休息吧!”

姜维没有走的意思,眉头越锁越紧,仿佛拧成了一个问号:“我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诸葛亮心中一动:“终究是你思虑深远,我其实也在想下一步如何走!”

姜维说:“丞相,我军虽大胜司马懿,但司马懿严守不出,如果粮草不济,我军该如何持守下去!”

诸葛亮当即透彻明了,他默看了姜维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那就要看李正方怎么做了……”

两个人都没再言语,通透心事的目光交会一霎,又缓缓地转向帐外,那外面,风与阳光彼此纠缠,巡营士兵的脚步声轻得像叹息,一切都很安静,却是那沉淀杀气的安静。

修远对诸葛亮和姜维各看了一眼,嘀咕道:“还说赢了这一仗,便要好好休息,看这个样子,又是不可能了!”

他无奈地转过背,提起煨在温火上的水瓮,把温热的水倒入手里的铜卮,轻轻放在诸葛亮面前的案几上。

蜀军在卤城一战大胜魏军,惨败的魏军不得已北退上邽,蜀军追蹑魏军足迹,也跟着北上渭水,两军在渭南各自安营,营门相距何啻百里。这是司马懿的意思,纵算蜀军要袭营,也得百里奔袭。如此布局,似乎出于周全之意,但下头都说大将军是怕诸葛亮怕得裤裆湿,必须离远点,否则便是顺风闻到诸葛亮衣袖的味道,也会胆颤,若不是身背皇命,他其实想跑回长安。

卤城之战前,诸将奚落司马懿畏蜀如虎,战后,这句嘲讽更说得普遍而热烈。

众将以为司马懿决策一再失误,初时徐徐行军,再又追击如送客,最后,指挥决战策略错误,简直屡出昏招,终致卤城覆败,故而心里都有抱怨,其中以张郃怨气最大。他被司马懿遣去南岸攻围,死了千把弟兄,也没能将王平屯守的南围攻下,灰头土脸地奔回中军,司马懿居然问他,如何摧破不了曾经的手下败将?

这话说得何其辱耳,也有些无耻,好像卤城失利是张郃的责任,可张郃明明在战前善意提醒他,河谷之地交兵利于敌,不利于我,也不赞同分兵两攻,司马懿冷脸不搭理,如今打了败仗,倒来怪自己为何不能克敌,张郃又气又冤。

司马懿知道众将对他有意见,“畏蜀如虎”的讽刺也在耳边飘过几十遭,心里大概已屠了十万人,脸上却不显,只是越发阴沉,便像那屯次渭水南岸的魏军营垒,有着异样的安静。

五月末六月初,陇右已进入了溽暑,天上不见一丝云,唯有一颗朱红的太阳镶在蓝得发紫的天幕中央,阳光煞是没有遮拦,染得甘陇一带的山麓莽原赤炎成灾。风是不停的,吹得草野生波,山脊叠浪,总恍惚让人感觉要变天,却没有一滴雨,闻说雨都下去秦川了,从后方传来的消息说,汉中已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和前线的晴朗炎热相比,却是阴沉沉冷飕飕。

哨楼上一声清啸,蜀军辕门沉重地开了,须臾,一队人马缓缓地步入军营,巡营的士兵们起初也没当回事,后来有人注意到队伍中高高竖起的旌节,以及那面绣着“魏”的大旗,方才醒过神来。

“是魏国使节吗?”

士兵们好奇起来,探头探脑地打量一番,刚刚在卤城大胜魏军,取得出师北伐以来最辉煌的战绩,正在养精蓄锐准备再战时,魏国便遣了使者来营,这不得不让诸士兵生出种种猜测。

魏国主使杜袭是个长身癯脸的中年男人,不说话时,显得极严肃,他感觉到蜀军士兵对他指指点点的好奇,却是面不改色。蜀军长史杨仪将杜袭迎进中军帐,蜀军中军帐打扫一新,明亮干净得像一方新上漆的匣子。

中军帐里的人不多,硕大的陇右秦川地图下坐着诸葛亮,他的旁边是清秀面孔的年轻后生,再旁边是一个容貌英俊的年轻将军,杜袭认出那是姜维,他曾经奉朝命循行天水,和姜维有过几面之缘。

杜袭见到诸葛亮的第一眼,有些恍惚了,五十一岁的蜀汉丞相仿佛是一尊雍容的神像,便是在无声之处也让人感到某种惊心动魄的力量,微笑从他幽深如秋湖的眼睛里流淌出来,眸子清湛凝碧,却永远看不到底。他比想象中要瘦,似乎因为长期操劳,与领兵主将该有的炯炯杀气大不相合,眼袋很厚,鼻翼下压着两道极深的黑影,唇弓习惯性地抿得很紧,显出他能咬得住心事,可即便是他掩不住那疲累之态,也让人不敢小觑他的威严,仿佛他便是还剩一口气,一个坚毅的眼神也足够支撑十万军队的战斗心。

杜袭很有礼貌地揖下去,却不拜,诸葛亮虽为丞相,可到底是敌国之臣,规矩上不能破格。

“我承大魏皇帝陛下之制,奉大将军之令,宣意蜀相。”杜袭一字字咬得轻重合适,将司马懿手书的亲笔信递了过去。

信转到诸葛亮面前,诸葛亮很认真地看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司马懿的字,笔笔重力,墨用得很浓,乃至在收尾时带出了皴痕,可便是这般的运笔力量,却少见笔锋,仿佛勃然激起一蓬烈火,刚刚燃出一两团惹人瞩目的火星子,又恶狠狠地自我熄灭。

真是个能藏锋的人,这是诸葛亮对司马懿的最深感受。至于信的内容,司马懿说了三件事,第一件是与诸葛亮做笔墨寒暄,因毕竟是敌对阵营,用词很克制;二是陈述天命,劝诸葛亮收兵;三是告诉诸葛亮,他听闻凉州刺史孟建是诸葛亮同学,甚惊甚喜,附代孟建向诸葛亮问好。信的末尾便是孟建的话,只有两句:暌违经年,孔明尚忆隆中锦绣乎?

孟建这句略带伤感的问候掘开了诸葛亮冷峻的防备,心里**开了温情脉脉的一泓水,水上漂来无数花瓣,每一瓣上都盛开出一张熟悉的脸,无数的微笑便在芬芳的水面绽放凋谢。

他在心底幽然长叹,静静地问杜袭:“请问贵使,尔朝御史中丞徐庶而今动静安在?”

杜袭想了一想:“丞相所问之人,可是颍川徐元直?”

“正是。”

杜袭叹了口气:“他去年病故了。”

诸葛亮手中的信落了下去。

杜袭一惊,他抬起头,看见很亮的光在诸葛亮的眼睛里跳跃,久久没有消失,仿佛是泪,刹那,他闪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诸葛亮难道在哭吗?

蜀汉丞相竟为一个寻常魏国官吏的亡故而悲泣,这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杜袭其实隐隐听说过,徐庶曾经是诸葛亮的故交,可他和徐庶没有太近的交情,对徐庶的印象很淡,只记得他极其沉默寡言,在人才济济的魏国朝堂上,徐庶像是一片可有可无的影子,每当朝官们抖落出满腹经纶,为朝政要务争得面红耳赤,他只低着头藏在角落中,像是被撩在喧嚣外的残木。徐庶在魏国任职数年,没有做过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上呈的奏表中规中矩,文辞既不华丽,议的事也不足以打动君心,总体上是一个本本分分,甚至是很平庸的官,性子又极孤僻,没有多少朋友。唯一记得他与孟建还常走动,后来孟建外派州牧,徐庶更是无处可走,除了值事出入公门,必须与同僚交往,平日一概窝在家里,一直到他死,许多人都不记得朝堂上有这么个影子官。

诸葛亮把头偏向一边,从天顶洒下来的一捧阳光刚好罩住他的脸,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肩膀一阵战栗,本来挺直的腰板弯下去很大的弧度,像是被某种悲痛的力量狠狠压住,可他强迫自己顶着那力量往上提起,他紧紧地咬住牙,问话的声音很轻:“患的是什么病?”

这问题难倒了杜袭,凭他和徐庶这寡淡得像陌生人的关系,他哪儿会知道徐庶的病,只好老实说:“不知。”

诸葛亮沉默,他缓慢地转过脸来,却已恢复了平静,唯有瞳仁里有雾似的水光,他轻轻地一展颜:“有劳使者宣传致意,亮当复书以报听。”

杜袭满心的疑惑,可他毕竟是敌国使臣,不可能追问详细,他便转了心思:“我大将军敬言丞相,天之历数在我大魏,丞相何必做逆天之举,徒伤民力,空耗蜀地,请丞相收兵回蜀。”

诸葛亮眼中陡然一片冷峻的青光,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上复你家大将军,我不会退兵,他如今龟缩不出,非丈夫所为,若他尚存丝毫胆识,可来与我军决战。所谓天之历数,大汉历数四百年,膏沐子民,润泽四方,天下百姓皆延颈翘望复我汉家衣冠,尔之魏方十数之年,怎能与四百年之汉朝比天数?”

这回答太有刚锋,像是初发铏的刀剑,一字字都透着冷冽之气,杜袭打了个寒战,他终于体会出诸葛亮的厉害,怪不得曹魏诸臣有人纷议诸葛亮是个刻薄鬼,看他当年骂魏国劝降派的那篇文章,真是敲骨击髓,不容情面,直在曹魏朝堂上炸出一个大坑来。

杜袭本想争一争,可他约莫断得出诸葛亮是鼓唇舌的行家,自己大概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匆匆寒暄了两句,自出了营帐。

杜袭刚走,诸葛亮支撑了很久的力气松动了,他再也坐不直,只好用一只胳膊撑住面前书案,胃却疼起来,像被钳子狠狠地箍住,一块块血肉在脱落,另一只手便死死地抵住胃。

修远看出诸葛亮不适,忙过来扶住他,担忧地说:“先生,胃疾又犯了?”

诸葛亮摇摇头,他用另一只手从案头取来一支笔,想给孟建写封回信,可笔在简上缓缓滑过,却迟迟没有落下一个字。

该写什么呢,问一问徐庶的事吗?问一问徐庶这些年来过得怎样,临终时留下什么话,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可又觉得似乎多余,即便问出来,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们到底已被残酷的命运隔绝得太久,漫长的时间在他们之间划出了永远也抹不平的沟壑。

他把笔缓缓搁了,抬头时看了一眼姜维,本来很不想说,沉默了很久,到底以为非说不可,说道:“伯约,你的家人有消息了。”

惊喜的笑从姜维的眼睛里飞出来:“真的?”

诸葛亮腾出那只支撑书案的手,把司马懿的信拈起来:“司马懿知道你在我军中,竟把你家中消息传递来了。”

信歪歪斜斜地递到姜维的手里,姜维急不可耐地拽了过来,先擦了擦眼睛,以让那视线能清明如镜,一颗心紊乱如敲错了节律的破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跳得反而更快了。

关于姜维家人的消息附在信的末尾,寥寥两行,便似谁懒洋洋的两声叹息。

信是两张洛阳纸,极为轻薄,却在姜维的手里越变越重,他终于持不住了,两条手臂重重地垂下,那信在空中飘飘****,很久才落下,又被风吹起来,贴着地面打转。

那些安静的记忆片段,像水面的菡萏,在他心里悄悄地生长,不声张,不争执,他想起她们,会疼痛,会难过,会担忧,可更多的是温暖和宁静。他见不到她们,却知道她们在那儿,就在那儿,和他顶着同一片天空,经历同样的季节轮回,仿佛就在他的身边。他回过头去,总能看见幽深的巷口一个女子顾盼的目光,可上天竟连这么一点儿的想念也要夺去。

他从痛得发烫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凄厉的呼喊,仰面倒了下去。

那两张信抖动着飘了起来,信上的墨字簇新如刀刻,一字字令人痛得喘不过气来,说的是天水一带忽生疾疫,姜维的妻母不治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