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水河一川西流,不慎为两山所夹,挤出一条蜿蜒盘曲的河谷,仿佛被一刀割开的肠道,两旁是摊开的薄皮,中间是流淌的血脉。一骑快马急驰在河滩上,扬起满天满地的沙土,马上的士兵虽已是轻甲便装,却是热汗淋漓,因要忙着赶路,也没时间褪下盔甲,只知一味奔跑。
他驱马一刻也不敢停留,在马上仰头看向远端,附近的斜坡上逶迤着一小队人马,领头的黑盔将军策马远眺,背后一名士兵怀挑一面黑绸绲边的大旗,“司马”两个墨金大字闪闪发亮。
“大将军!”他赶马飞奔上坡,待到了那将军面前,单手一撑马背,敏捷地跳下马,翻身跪在那将军马下。
“呃?”司马懿见到此人,懒懒地应了一声,他旁边几位将军的眼睛已经喷火了,他却还是不慌不忙,慢悠悠地问:“如何了?”
士兵抹抹眼角的汗,拱手道:“诸葛亮中军仍在卤城,前部攻围祁山不止,祁山吃紧!”
周围诸将顿时发出低低的叹息,郭淮抢着道:“大将军不能等了,祁山危矣,我军当速行驰援!”
司马懿策马略行两步,远眺着祁山那罗峰耸峙的挺拔剪影,“不急,谨防诸葛亮有诈。”
众将听言,心下皆是一凉。
蜀军自割麦上邽,顿舍渭水濯足,魏军诸人都以为蜀军要北渡渭水,谁知蜀军在渭水南岸屯驻不到两日,忽然挥师南走,似乎北上这一趟只是为了抢口粮。众所周知,蜀军北伐之路艰险漫长,运粮极为不易,一石谷从汉中大本营送到祁山前线,有三分之二会在路上消耗掉,剩下三分之一尚有若多变数,可能翻下山崖颗粒不存,可能遭淋雨浸泡以致发霉变坏,也可能路途遇险耽搁,很晚才抵达前线。这艰苦至辛酸的后勤运输,使蜀汉每一次北伐遇到的最大困难,不是前方,而是后方。
蜀军本围攻祁山堡,忽然北穿祁山抢麦子,魏军诸将虽觉突兀,也以为在情理之中,对一支军队来说,后勤粮草储备是否充分是能不能继续征战的保障。蜀军向来缺粮,也怕缺粮,突一日行险奔到上邽割麦子,这不就是饿疯了的表现吗?
至于蜀军顿舍渭水南岸,不过是歇脚,绝不是要北渡渭水,想那渭北无叛应力量,一支孤军深入敌国内疆,是投死之路,蜀军统帅再蠢,也不会拿全军的性命开玩笑。所以诸将以为蜀军北上又南下,甚好理解,只有司马懿犹疑。
蜀军南撤的消息传来,众将为到底追不追,争了三四轮,张郃以为暂不追击,蜀军北上渭水,本为逆战,而战又不得,故而南撤,为引我入战地,则蜀之利在战,魏之利在不战。不如暂屯上邽,出奇兵示出其后,俟机破之。况且蜀军粮草不济,莫若与其耗下去,待其辎重殆尽,自会退兵。
张郃的意见赞同者寥寥,大多支持追击,司马懿这趟倒不谨慎了,拍板决定追击,可纵算要追,得适当保持距离,两军之间,最近不少于一日脚程,更不能跑到前面去。上邽至祁山的铁堂峡道有二百多里,蜀军走了三日多,魏军走了四日余,蜀军中军已在卤城安营,魏军还在盘纡的山道里踱步。
如此行军,惹得下头一片质疑,这是追还是送,堂堂大魏军队,仿佛蜀军的卤簿仪仗,前头鸣鼓开道,后头旌旗指路,若是走得远,可一直护送去汉中。
魏军慢吞吞踏正步,蜀军对祁山堡的攻势却又开锣,为防魏军驰援祁山,蜀军中军在漾水河谷扎营,北岸设一屯围,南岸也设一屯围,刚刚卡在西去祁山堡的路上,魏军要救祁山堡,必要与蜀军决战。然若不战,他日祁山堡攻下,漾水河谷各险关又为蜀军占据,仍踟蹰在山道里的魏军,恐怕只能永远踟蹰下去,从此祁山南麓将为蜀所有。
众将正因明白此间危机,屡劝司马懿进军。司马懿却一再犹豫,有时说是诸葛亮多诈,不可轻敌冒进;有时说是祁山堡坚固,还可支撑;有时说是勿急,容我详思。总之,不追不战不做任何积极行动。
眼看祁山堡的战况一日比一日激烈,司马懿却一日比一日沉默,只是进到漾水河谷,却与蜀军屯营远隔二十里。众将言及地势先机已为蜀军所占,我军不可不争险,司马懿便登山掘营,把军营搬到山上,象征性地争了险地,依旧不攻敌,仿佛只是为了站得高看得远。
对司马懿的不作为,诸将甚为不满,怨气越积越满。蜀军屯营卤城,东距祁山堡十几里,不过是一场勇战,祁山辄能得救,魏军却缩在山上看风景,天天陪着司马懿详思,也不知思个什么。
而今祁山堡再次告急,司马懿又用一句“诸葛亮有诈”敷衍人,众将真忍无可忍。刚刚郭淮请战遭拒绝,张郃便不得不说话:“大将军,先是蜀军南退,便不当追,如今寻之,又不速战,先机尽失。初始纵使不追,祁山闻大军近,人情自固,御蜀可生百倍之力,如今守河谷而进退不得,一朝退兵,恐祁山误解我以其为弃子,浃辰便为蜀攻破之。”
司马懿听出张郃有责怪之意,起初决策失误,过后又不作为,总之是事事无正确。话太刺耳,着实不舒服,只他城府极深,即使心里刀光剑影,人头已断了千百颗,脸上仍是一团平和:“诸葛亮多诈,岂能不防,先时追击,为探明情由,今不战,也为探明情由。”
郭淮追着问道:“而今蜀据南北二山,断水为重围,祁山旦夕将下,敢问我军还需探明怎样的情由?”
这质疑的话比张郃还冲,司马懿按捺住性子:“诸葛亮智略岂是凡庸,他是引我入战地,我不可中他机阱。”
“大将军……莫不是对诸葛亮有惧意?”费曜试探着送出一句话。
仿佛被针扎了心,刺痛从心口钻入骨髓,司马懿莫名一阵抽搐,他不知如何作答。
司马懿的难以言表,在众将看来,便是默认,费曜“唉”了一声,似讽似伤地说道:“大将军畏蜀如虎,不怕为天下耻笑?”
畏蜀如虎!司马懿被激怒了,他纵算能隐忍一切质疑,也受不了这句侮辱评价。
费曜胆大不怕死,敢当面驳司马懿的颜面,诸将虽不言,眼神里却是认同的,甚有不自觉露出轻鄙笑容,这让司马懿恼恨难平。
在他们看来,他的不作为,是因为畏蜀如虎,他怕诸葛亮怕到尿裤子,听说诸葛亮有与他决战之意,便闻风丧胆。
他怕诸葛亮?他等着与诸葛亮正面交锋,等了十年。这十年里,他熟读诸葛亮的文章,凡能搜寻到的奏表、教令、书信、杂言,哪怕是一则碎语,也尽皆阅之,很多段落都能完整地背下来。镇守荆州时,几度向当地耆老打听诸葛亮旧事,甚至私访隆中,就为了看一眼诸葛亮当年住过的草庐。他自诩在魏国,没人像他一样了解诸葛亮、欣赏诸葛亮、敬重诸葛亮,视诸葛亮为未曾谋面的密友,更为假想的宿世对手。
一个在他的幻想中,有过无数次互动的神往之友,他不是害怕,而是强烈地渴慕。渴慕一见真容,渴慕现实与想象能完美吻合,甚至能超过想象,正因为渴慕过逾而惶惑,因为惶惑而忐忑,因为忐忑而……害怕。
畏蜀如虎的讥讽,仿佛是无意的泄愤,却将他原来不敢承认的心病撕出来,晒在阳光下,一片血肉模糊的羞耻。
人越是在意,越是患得患失,怕输,更怕输得难看,司马懿在意与诸葛亮的对决,所以他输不起。
但这些既羞又伤的心结他不能说,魏军将领不能知道,连诸葛亮也不能知道,那是鞋底踩下的脚印,永远扣在阴暗面。
司马懿阴着脸色久久不言,众将也不敢说话,揣测是那句“畏蜀如虎”伤了大将军的自尊心,到底要不要说好话安慰司马懿,他们没想好,就算想好了,也不知那好话合不合司马懿的心意。
司马懿忽地沉沉地长叹了一声:“诸将皆愿一战?”
沉默……须臾,有几声**,仍是沉默……
司马懿扫了这些欲言又止的将军一眼,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今天是什么日辰?”
郭淮想了想:“五月庚辰。”
司马懿沉吟道:“明日,五月辛巳出兵如何?”
一语如惊雷轰顶,炸得众将晕头转向,恍惚以为听错了,打量一眼司马懿,在那张冷淡的脸上却没瞧见戏谑的意思。
张郃仍觉难以置信:“当真与蜀军决战?”
司马懿面无表情地说:“军中无戏言。”
霎时是哗然之声,众将各有情态,有雀跃,有奋进,也有疑惑,有犹豫,还有茫然,有随众。
张郃不放心地问道:“蜀军今已断水为南北围,我军是全军抑分兵?”
司马懿先不回答,反问道:“儁乂如何看?”
“我意以为全军攻一围,一围破,则两围溃。”
司马懿似笑非笑地道:“儁乂今又不善分兵之利乎?”话里的讽刺味很浓,张郃悄悄皱了一下眉头,听司马懿说道:“蜀军设南北围,我若全军攻一围,另一围恐或为后援,袭我之背,扰我之腹。‘善用兵者,能使敌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莫若分兵攻之,使两围不得相及,破一围,另一围独力难支,亦当溃。”
张郃还待要进言,司马懿决然道:“此为军令,期儁乂遵奉。”他扬起手,马鞭子挥出去,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五月辛巳的清晨,曙光刚给祁山漆了一层轻薄的乳白色,魏军分兵两路出击蜀军,司马懿统主力攻漾水北岸,张郃率所部攻漾水南岸。让张郃分兵攻南围,是因打听到蜀军南围守将是王平,往昔街亭一战,张郃大破蜀军,王平是他的手下败将,彼此交过手,算是知己知彼。司马懿以为摧破王平对张郃来说不是难事,只怕北围的交锋才进行一半,南围的战斗已结束了。
张郃本不愿分兵,即便分,也不愿去攻南围,毕竟蜀军中军在北围,彼处必有一场艰苦决战,他所部步骑多为精锐,随从主力攻坚,不啻是增加胜算的有力补充,如今却去南岸与偏师作战,未免浪费。所以他对蜀军南围的处分意见是,遣少量兵力牵制,使其不能与北围勾连,可司马懿下达严令,他不敢违抗,最后只好说:“夫地形者,兵之助也。蜀军已先处战地,此河谷之地,狭长而险,不利我骑兵,而蜀多步兵,地形于其多利,闻诸葛亮精练八阵,正为对付我大魏骑兵,望大将军慎之。”
话说得剀切,有几分语重心长的劝诫意思,司马懿哼了一声,是认为有点道理,还是不悦部将唠叨,张郃听不出来。
魏军在漾水河上以舟船相连,搭起一座浮桥,既为行军,也为若有变难,两军可通过浮桥互为支援。张郃率近万步骑踩着浮桥奔到了南岸,马蹄甩出去的水沫还飘在半空,已看见蜀军在南岸建起的重重堡垒,像密生的荆棘丛,沿着河岸排出去足足十里。
南围的蜀军兵力也是万人,除了千人汉军,其余全为夷兵,也即是蜀汉无当飞军。无当者,其锋无能当也。自街亭覆败,守街亭的将领不是被诛杀便是被褫官,唯王平因能持守节度,护得部下千人之军全身而退,大为诸葛亮赞许,因此擢升他统领无当五部飞军。
夷兵刚狠矫健,行动迅疾,不惧死战,但要发挥最佳战斗力,却当择地而战。若在平原旷野作战,总感左支右绌,哪儿哪儿都别扭,若是峡谷激流,便如鱼得水,总之是地形越险难,越是得心应手。之如镇守白帝城的陈到麾下的涪陵军,其中板楯蛮兵最擅长攀缘,再绝险的山壁,一宿登顶。
南中夷兵也能攀缘,自称不输板楯蛮,甚或过之。夷兵既能攻险,更能守险,凡高山绝崖、幽谷秘邃、怒涧骇涛、深林原隰,皆可守死不动。当年诸葛亮南征,卑水一战破袭高定元所率蛮夷兵,但若不是诸葛亮施行攻心之计,引来各处屯守的夷兵并兵来战,夷兵一旦长久守险,恐怕南征大军渡过泸水的时间要往后推延。
夷兵在南岸河滩上挖了一条深有六尺许的壕沟,引来漾水河灌注,刨出的土石堆在沟边,夯实了,列成一道长墙,那沟前撒满了毒蒺藜,往东铺过去将近一里远。
张郃为防人马踩着毒蒺藜,着一千士兵穿上厚重的平底木屐,将毒蒺藜沾起来,却也不敢速行,只能一步挨着一步,沾得一个算一个,待得鞋底沾满了,还得将蒺藜拔净,或者换一双木屐继续沾。如此小心谨慎,耗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将毒蒺藜清扫干净。
行到壕沟前,先是铲墙,夯得硬邦邦的土石铲之不易,手膀子挥得酸疼,才刨下去一个角,又是一个时辰有余,夯墙被彻底推倒,落后找来平整的大木板,一块板并着一块板搭在壕沟上,以为踩脚用。
人马才踏上木板,晃晃悠悠走得不稳,眼底一黑,千百支弩箭破空飞来。弩箭来自壕沟西头的两座屯堡,那儿屯着一千弓弩手,以逸待劳多时,专等着魏军走到射程范围内。改进过的连弩开弓力度更大,射杀威力更强,密集的弩箭是势不可当的飓风,逼得魏军连连倒退,踩脚的木板晃得更凶,几块板向一边侧翻,板上的魏军摔进壕沟里,或者歪进漾水河,还有战马受惊,带着骑士一路狂奔,竟冲到蜀军屯堡前,遭屯上跳出来的夷兵一刀平削,一颗脑袋甩了出去,战马还在往前风驰电掣,不知主人已死。
蜀军弓弩威力太大,张郃命全师退到壕沟后,前排列阵持盾护卫,弩箭不依不饶,追着魏军走。当当当!强弩射在盾上,震得持盾士兵的手腕仿佛要断,部分木盾承受不住那激射力量,中央裂开了豁口。
魏军退至沟东,蜀军的弩箭也停止射击,有一队士兵冒险去捡遗弃沟边的甲仗,沉寂的弩箭像火井口忽然喷出的气焰,立时将十来个士兵射成刺猬,待魏军后缩,又没动静了,意思是你不过来,我便不射。
张郃打马往前走了两步,举目远望,此沟距蜀军南围大本营尚有七八里,然而这数里之地遍布屯围,粗粗一数,有二十多屯,每屯守军大约三百到五百不等。屯围不仅建在河滩,还建在山上,两处互为掎角,互为支持,魏军若攻河滩屯围,山上屯围可居高俯击,魏军若攻山上屯围,河滩屯围可断魏军后路,若是两面出击,则有兵势瓦解之嫌。
要强攻拔屯未尝不可,不过就像拔龋齿,一颗颗强行挖掉,但每一步推进都将异常艰难,待攻到南围大本营,只怕魏军已是伤亡大半。张郃很是犹疑,是继续推进,还是静候观变,或者,干脆退兵?
王平在街亭以千人之军守残关,致五万步骑不敢撄其锋,张郃见识过他的过人胆识与卓越智略,司马懿说王平是他手下败将,摧破王平易如反掌,他却不以为然。街亭失败的主因是马谡擅违军令,如果当初守街亭的主将是王平,胜败着实不好说。
“将军,是进还是守沟不动?”下面的将官向张郃讨主意。
张郃迟钝地吐出一个零碎的声音:“进……”
他不敢不进,不能不进,守沟不进便是软弱怯战,更是违抗司马懿军令,司马懿这人阴鸷得让人恐惧,你猜不准他的心思,即便是猜他心思的想法,也觉汗毛倒竖。张郃已数次与司马懿决策相左,再畏偄不战,甚或抗令撤退,司马懿该如何处置他,不敢想象。
魏军当下列阵,全军合拢成常山蛇阵,前排举盾前行,后排紧紧跟随,沟那边照样开拉连弩,一排排弩箭多数射在盾上,强劲的撞击声在耳际炸开了偌大旋涡,少数钻入盾与盾的缝隙间,刺穿了几十个喉结,中箭的士兵刚刚倒下,后排士兵赶紧补上来,将那缝隙填平。
这么硬扛着弩箭攻势往前走,终于有三排士兵推进到沟西,这条拢紧的常山之蛇缓慢地向西蠕动,先是蛇头耸上沟头,后是蛇腹,一寸一尺,一尺一丈,一丈一寻,越来越多的士兵跨过壕沟,蜀军的连弩攻势渐渐减弱。
魏军过沟者已接近三分有一,这时,背后却腾起一片火光,像漾水里钻出一条红龙,将一片天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那是连接南北两岸的浮桥燃起了大火。
蜀军趁着南北两岸激烈交兵,秘遣死士泅水潜行浮桥,成功破袭守桥的魏兵,而后一把火烧出去,烈焰乘风扬起势头,将一座浮桥化为灰烟。
瞧着河面上烟炎张天,一条河仿佛烧成了滚水,火光映得满川鲜红,张郃的一颗心猛地沉下,没了浮桥,南北两军便断了联系,彼此既不能支援,更不能互通消息。
两支魏军被漾水河阻断两岸,仿佛两只结伴捕食的猛兽,却被猎物引往不同的陷阱,彼此都成了孤兽,而反杀即将开始。
当张郃所部骑兵刚刚踩上南岸湿土,攻略蜀军北围的魏军主力便与蜀军先锋正面遭遇。
司马懿虽然号令进攻蜀军,到底存着小心,主力推进极慢,走两脚,便遣逻卒前头探路,谨防蜀军设伏。要决战的当口还畏畏缩缩,颇让一众蹈锋饮血的战将不屑,心里揣测莫不是司马懿下令决战只是做样子,等见到蜀军的中军旗帜,他便赶快退回去。这么要死不活地行了数里地,却见蜀军的先锋师迎了过来,这下司马懿想不交锋也不行了。
这支蜀军先锋师有两千人左右,骑兵占了不到十分之一,其余皆为步兵,军中飞起一面“魏”字大旗,主将应该是魏延。
魏军前锋两千骑兵迎敌而去,因是河谷之地,受地形所限,不能大排面冲锋,只能列成相对紧实的锥形阵。与曹操时期一样,魏军骑兵仍然是偶数编制,四四十六骑为核心结构,每二百五十六骑为一小队,一千零二十四骑为一大队,前锋两千骑刚好是两大队。
两大队冲出军阵的瞬间,仿佛陡然张开的翅膀,一左一右分道而去,这便是骑兵惯常采用的包抄合围战术,古称角阵,后代称为雁形阵。
战马踏得一地里长草生烟,那奔腾的气势宛如一道巨浪呼啸排来,让大部是步兵的蜀军失了颜色。东汉本以幽并冀突骑平定天下,北方骑兵向为汉朝诸兵种之最。曹操攻略中原时,收编了以乌桓为首的北方突骑,从此曹魏骑兵纵横南北,打过的胜仗数之不尽。南方之地本来少马,南方人的骑术也不及北方人精湛,乍要与骁勇的骑兵较量,人人色变。
两边前列才一交手,不过七八回合,先锋主帅魏延的战心就丢了个精光,虚晃一枪,号了一声:“撤!”
当下里,蜀军撒丫子狂奔,恨不得长了四条腿,铠仗、旌旗也不要了,跑一路丢一路,逃命要紧,哪里还顾得着战场风仪。
对败军岂有不追之理,魏军压着蜀军朽烂的阵脚扑过去,河谷上的风很大,吹得脸颊生痛,有尖锐的声音被风卷起,砸向追锋的魏军,恍惚空中炸开一颗巨大的爆竹,震耳欲聋的声响摇撼着祁山,一山的花木岩石都应声而和。
是连弩!
密集的强弩笼成一片厚重的黑云,沉沉地压在骑兵上空,像是劈下的铡刀,扫**出一片可怖的血雾。
上百个骑兵被忽如其来的弩箭射中,冲锋的力量撞上射击的力量,中箭的骑兵被两股力量带飞起来,身体陡然腾空,将后边还在朝前冲的同袍一起撞落马背。
突遭连弩袭击,骑兵不得不紧急勒住战马,止住了冲锋,又一波弩箭呼啸而至,在骑兵身前落下,仿佛从天而降的一排醒目的指示牌:请魏军就此止步,不可前进。
那“指示牌”的后边,是列阵而待的蜀军。
刚刚玩命奔逃的先锋师,早已汇入蜀军阵列里,仿佛一滴水融入一池水,瞬间被那广阔的平静消弭了所有喧杂,一丝涟漪都没有。
压阵中军的司马懿策马往前,仔细地观察蜀军的布阵。
蜀军的布阵非常古怪,甚至有点看不懂。
其实不用张郃提醒,司马懿早已风闻诸葛亮在精练八阵。自春秋车阵衰落,步兵阵崛起,主要由步兵组成的八阵便成了历来兵家的必选之阵,经过几百年实战演练,八阵不断变化,阵型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但一般而言,八阵的标准布阵形式,是四方八个阵,中央一个主将阵,统共九阵,若是战场够广大,则铺开列阵,若是战场逼仄,则缩减每阵人数,无论人数如何变,五五结阵法始终不变,那像定在胸腔里的一颗心,皮囊会膨胀瘪凹,心始终在那里。
可是蜀军这所谓的八阵,并没有常态的九个阵,又因受地理局限,整个军阵横向铺不开,往竖向拉伸,显得长而厚。
横向上看,蜀军有三个阵,这倒与八阵每方向的横向排列一致,但令人困惑的是,寻常步兵阵的两翼当有游骑,以保护脆弱的步兵侧翼,而蜀军的两翼竟全是步兵,居中一阵倒安排上骑兵阵,其骑兵人数极少,才三千有奇,大概蜀汉也只能凑出这么点骑兵精锐。
步—骑—步,这就是蜀军的横面三阵。
诸葛亮是疯了吗,妄图依靠步兵保护骑兵?或者骑兵不过是插花似的点缀,实战用不上,拿来当充门面的仪仗队?
别说司马懿迷惑,魏军诸将也是众说纷纭,有说诸葛亮怕不是徒有虚名,甚不知兵法;有说不可轻敌,恐怕其中有陷阱;有说索性毕其功于一役,两翼包抄,攻破蜀军步兵阵,则中军可擒。
司马懿与诸将紧急商榷决战之策,意见分成两派,一派支持传统的两翼包抄,击其腰而破其心;一派却建议中间突破,若从两翼包抄,一边濒河,一边临山,骑兵施展不开,或为敌方所乘,蜀军以骑兵屯列腹心,此为其军阵薄弱环节,攻敌当攻其虚。前一派反驳说,蜀军不循常规,置骑兵为中部,或者正是故意示虚,引诱我方攻击,我若突进中央,蜀军两翼合围,将我军封堵在阵中,恐有全军覆灭之危。
两派争得急赤白脸,谁也说服不了谁,便去寻司马懿做决断,司马懿听着两派争论,半晌不作声,似乎也没想好,直到诸将频繁催促主帅定夺,他才慢吞吞地说:“那便……两翼包抄,左右角之。”
主帅支持传统战术,算是一锤定音,反对之声虽在,但是主将决策,只得执行。
魏军遂决定分成两军冲击蜀军两翼,中军暂不动,相机决定是驰援急难还是乘胜追锋。
号令的鼓车推了出来,车上立着一位指挥军阵进退的军司马,他挥了挥手臂,玩命地抡起鼓槌敲向牛皮鼓心,那声剧烈的敲击颤抖着传到了边缘,很久还在鼓面**起波纹。
听到鼓声,魏国骑兵像洪峰分流,一支往左,一支往右,仿佛两只拳头击向蜀军两翼。
魏军的进攻鼓声响起的同时,蜀军军阵中也响起进军的急切鼓点,为鼓声催迫,两翼步兵阵向前整齐地踏出步子,本来整个军阵是长方形,这一移动,变成了锯齿形。
骑兵往前冲锋,步兵也往前踏步,彼此距离越来越近,鼓声轰轰,震得漾水河**开浮躁的漪澜,第一列骑兵与第一排步兵终于撞在了一起!
魏军骑兵皆是披轻甲持长兵背强弓,蜀军却是一水披钢铠的重装步兵,所持武器各有不同,除了第一排执盾手,第二排持短兵,第三排持长兵,意外的是,持弓弩的轻装步兵在两翼步兵阵里竟见不到。
蜀军第一排全是执盾手,有成年男人大半身高的革盾上下左右合拢起来,并成一堵宽厚坚硬的城墙,魏军骑兵的战马撞上盾墙,猛烈的冲撞之力让几个士兵承受不住,一口血喷出来,虽受了内伤,却强忍剧痛,拿肩臂顶住盾墙往外推出去。
两边都往死里较劲,魏国骑兵靠着战马的力量,将蜀军的笔直盾墙顶弯了一个弧度,从这弧度中心,魏军的刀与蜀军的刀绞在一起,数十柄刃面着力碰撞,擦出的火花扎得眼睛疼。
魏军催马急进,盾墙的弯曲弧度更大了,第二排的短兵早已与敌人交手,第三排的长兵也从盾墙缝隙伸出去,挑断了数匹战马的筋骨与几十个骑士的胸腔,但倒毙的战马与同袍都不能阻挡骑兵誓死向前的决心。
盾墙的弧度被拉到最大极限,终于整个地折断了。
两路魏军都在步兵阵上顶出了缺口,被骑兵冲开列阵的蜀军第一排执盾手迅速散开,第二、三排持长短兵的步兵立刻冲上来补位。
两军步骑陷入了艰苦的胶着战。
魏军每往前进一步,蜀军的重装步兵则排列成阵横在前方,因是八阵结阵法,每小阵都非常紧凑,仿佛浑然一体,即便冲开了一大阵,也冲不散小阵。由于受地形约束,魏军的骑兵阵型排成瘦长的锥形,只能像镐头似的往纵深挖掘,无法像在广袤原野上驰骋,铺开成一把大扫帚,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敌人。
蜀军步兵阵纵深极长,魏军骑兵推进了近两个时辰,才推进不到三分之一,因为冲不散蜀军的基本编制,每个五五小阵,可以迅速与别的一个或多个小阵合拢为新的军阵,往往费尽力气顶开一个六百二十五人的旧阵,一个五百人的新阵又横在面前,这便像在推重门,推了一扇,又有一扇,无穷无尽。
为不断变阵的步兵阻隔,往纵深嵌入的骑兵阵型越来越窄,如同遭到大力拧水的抹布,水分减少,抹布扭曲成条状。
鼓声第三次发生了变化,蜀军锯齿形军阵的中央隐隐躁动。
暂屯后方的魏国中军警觉起来,两翼骑兵被蜀军重装步兵拖入了近身战,两边战得苦,也战得久,胜负尚未分出,蜀军中央忽有新举动,是打算冲击我方中军吗?
紧随鼓声,蜀军的中央骑兵冲出了军阵,正当魏军中军以为危险将至,蜀军骑兵却像掷地而碎的弹丸,骤然两分,一路拐左,一路拐右,朝着已没入步兵阵的魏军骑兵的后背奔去。
还在与步兵近身激战的魏军骑兵,不想后背被袭,一时前有不断变阵的步兵,后有卷尘冲击的骑兵,欲转身与敌之骑兵对决,仓促间却转不过来,只觉背脊骨一凉,是蜀军骑兵的匕首砍在甲胄上。那匕首长约半臂,乃蒲元采汉中铁矿所制,削金如泥,专用来劈裂魏军骑兵盔甲。
蜀军骑兵人数虽少,却是行动敏捷的机动部队,魏军骑兵被蜀军步兵苦苦纠缠,蜀军骑兵却可自由地东西穿插,像灵活甩动的两条鞭子,啪啪甩在魏军骑兵的后背上,破其铠甲,裂其头盔,这是让魏军骑兵防不胜防的骚扰。
后方观战的魏军中军眼见两翼骑兵吃亏,立时要出击救援两翼骑兵,少焉,蜀军鼓声第四次发生变化!
不待魏军中军出动,蜀军中央之后有方阵踏出了军阵,仿佛一块滑出山道的巨大冰块,无声无息,整肃井然,正是持弩的轻装步兵,原先被前边的骑兵与两翼的重装步兵阵遮挡,此刻前方一片空旷,终可粉墨登场。
轻装步兵阵行到最前沿阵地,眼瞅着魏军中军冲到了射程范围内,弓弩手们扣动机括,霎时,流星飞雨似的连弩飙射而出,一排连着一排,仿佛祁山垮下来,磅礴之力将魏军前排一个小队的骑士洞穿脏腑,人是摔下马背,战马还朝前冲去。
强弩攻势连绵不绝,浪潮一般,一波涌来,一波又起,一浪扬首,一浪昂头,将魏军中军步步逼退,别说是驰援两翼骑兵,前进一步也甚是困难,一支弩箭还射到司马懿的身前,擦着他的脸飞过去,惊得他的魂飞了一半。
魏国中军为强弩覆盖,那如黑锅般扣下来的箭阵,压得头也抬不起来。而魏军包抄两翼的骑兵在蜀军步骑的夹击下,前进越发困难,唯有往侧边走。蜀军趁机发力,五五结阵迅疾累叠上去,阵阵相护,阵阵连接,将左翼赶到漾水河里,右翼赶去山道上,路越走越狭,左右越是施展不开。
蜀军执盾手再次列阵,一列接着一列紧密挨拢,组成新的坚固盾墙,将魏军骑兵死命地挤下河挤上山,骑兵被盾墙推挡出去,像行在独木桥时为狂风所摧,足下直打滑,一个蹀躞,连人带马滚进河里。右翼临山的骑兵更被挤成了一条线,战马前不得进,后不得退,飞蹄只会踹到同袍战马的屁股,魏军像被紧紧裹在菜叶里的米虫,动弹不得,不是遭蜀军刀斧杀伤,便是自相踩踏,有被逼得无路可去,噌噌跑上山,后头同袍也跟着跑,山上实也无路,陡峭不说,全为绊脚的草木石垒,两个的缰绳鞍鞯缠绕作一团,不慎一起摔下来。
当漾水河上的浮桥燃起熊熊火焰,北岸的魏军正遭到蜀军全面镇压,南岸的张郃所部还在艰苦拔屯,死伤千余人,才攻克了不到一半的屯围。双方互不知道战况,也无力支援兄弟部队,唯有耳边回响着对岸为河风送来的厮杀声,往对岸丢去一眼,俱是一派狼藉。
又一支弩箭从司马懿的头顶飞过,这次把他的一缕头发挑起来,刚刚飞走的一半的魂才抓回来一点,剩下一半的魂倏地落荒而逃。
此时的战场形势已完全倾斜,漾水河谷渐渐变成蜀军肆意格杀魏军的屠宰场,再战下去,魏军怕是要被蜀军全歼。
第三支弩箭撩着司马懿的眉毛奔走,刺穿了背后一个军司马的肩膀,仿佛一巴掌,直将他掀翻在地,在那残余的魂即将脱壳时,司马懿追着魂号叫道:“撤军!”
这一声呼喝,极焦虑,极凄惨,也极惶恐,倒不知是在宣传军令,还是在喊回自己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