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上的墨字在视线里逐渐清晰了,李严像被蜇了一般,弹了起来,手里捧着的一瓯蜜饯直摔下去,响亮的撞击声竟也没让他有反应。
窗外雨声滴答,仿佛有一摊血从房梁上缓慢落下,在冰凉的地面敲出亡灵讽刺的笑声。
李严打了个冷战。
心里机械似的重复着一个声音:诸葛亮退兵了,诸葛亮退兵了,诸葛亮退兵了……
诸葛亮怎么可以退兵,他怎么可以!
深彻的绝望从李严的骨髓深处爬出来,一把攫住他的心,掐死了,掐成了粉末。
五日前,成藩的信也送到他的手中,信里说诸葛亮有可能退兵,将军休得为了一时争心,贻误北伐大事,若是将来出了差池,丞相不容情面,将军危矣。李严仍然满不在乎地把信丢去一边,他不相信任何人的警告提醒,唯独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判断。
李严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人家操纵在股掌之间,还道自己可以做决断,他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诸葛亮会退兵,那个把北伐当作生命信仰的诸葛亮居然会退兵,那个天天脸上都写着兴复汉室的诸葛亮居然会退兵!
太荒唐了,太不可思议了,太令人措手不及了。
李严心中的诸葛亮,是一个顽固而阴狠的政治对手,手段毒辣,城府深厚。可他拥有连李严都不得不佩服的忠心,这忠心如同高悬日月,照见诸葛亮愚公移山似的坚持,所以他一定会北伐,他会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他会去实践那关于华彩汉朝的理想。
只是李严到今天才知道自己只想对了一半,诸葛亮把信仰视为生命,所以他才痛恨干扰信仰的敌人,他会除掉他们,用他残酷的政治手腕。
而他李严,就是干扰诸葛亮信仰的敌人。
愚蠢啊,怎么会这样愚蠢。和诸葛亮斗智,他输了,斗勇气,他输了,斗豁出命去,他还是输了。
李严忽然想起诸葛亮上次来信里说到,若是退兵,大家都担待不起,他在此时此刻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比谁都清楚,诸葛亮回来了,会和他算总账,朝廷也会追究他运粮不继的责任。
他而今已如此下作了,可不能再有蹉跌了,若是再遭贬谪,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是的,什么也不是了,托孤重臣,封疆大吏,两朝老臣,以及他那还没实现的政治抱负,都将成为泡影,也许连命都保不住。
在诸葛亮心目中,他自认无足轻重。想想马谡、张裔,他们可是诸葛亮的心腹,说杀就杀了,可怜马谡和诸葛亮还是通家之好,张裔为诸葛亮卖命这么多年,结果呢,杀他们时,诸葛亮连眉头都不动一下。
诸葛亮的残酷手段,他已领略了很多年,背地里也骂过诸葛亮不近人情,想到有朝一日,这些手段会落在自己身上,这让他不寒而栗。
他慌里慌张给诸葛亮写了一封信,因为惶惑,手发着抖,写错了好些字,墨还洒了,他在信里用哀求的语气说:别回来,粮草充足着呢,我明日,不,我马上给你送去!
信才送出去,他却坐不住了,派人出去打听北伐军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汉中,打听的人晚回了话,他便是一顿臭骂。
这么苦熬了一天,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索性备了车马,领了一拨人往西而去,他是不愿意傻等,想自个儿去打听消息。
哪知走到沮县,北伐军的一片旗帜还没瞧见,却遇见复返汉中的成藩,两人连逆旅也来不及进,路边见着就说开了。
“丞相退兵,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李严怒不可遏。
成藩忙解释道:“我给将军手书告知过,说丞相有退兵之意,将军收到了吗?”
是呢,这事从头到尾是自己固执己见,赖在别人身上不免无耻。
“那你说怎么办!”
成藩说:“既然退兵已成事实,只好回汉中迎候。”
李严咆哮道:“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
“可以向丞相解释,并不是故意不发粮草,确实是天雨不断,道路难行。”成藩劝解道。
“他要是肯听解释就好了!”李严拍着手说,他忽然生出一个恶狠狠的念头,“不然就把责任推给岑述,便说是他运粮不力!”
成藩深以为这是昏招:“岑述是丞相心腹,丞相……不会相信。”
“牺牲一个岑述,总比牺牲我好!”
“可是,岑述只是督粮官,将军才是总督北伐后援的主将,无论如何,将军也脱不了干系。”成藩小心地说。
李严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上次给诸葛亮进九锡之言,被诸葛亮抽了一个大嘴巴子,自己也被强逼着北上当了困兽,而今想扼诸葛亮,却扼了自己的归途。
“那怎么办?”李严要疯了。
“丞相还没回汉中,也许还有转机。”成藩惴惴道。
“什么转机?”
“抢先向朝廷请罪,不可在丞相上告朝廷后再行辩白,朝廷念在将军是两朝老臣,也许会网开一面。”成藩诚挚建议道。
李严现在想的是要么跑路,要么鱼死网破,请罪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可是跑路又太窝囊,那就只能鱼死网破。
李严神经质地抽了一下:“我要去成都。”
“将军去成都做什么?”成藩惊道。
“拼死一搏!”李严说得杀气腾腾。
成藩听懂了李严的意思,慌忙道:“将军不可!事已做错,不能一错再错,他日酿成大错,悔之晚矣!”
大错?李严想笑,你们难道不知道,诸葛亮想纠我的错不是一朝一夕,梦寐里都琢磨着除掉我,而今遇着这一击中的的好机遇,他还不紧紧抓在手里?
遇着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主子,你又能怎么办?成藩焦急道:“将军……”
李严决断道:“不必说了,网罟里的鱼还要挣扎,何况是七尺血性男儿?你放心,若是有什么长短,我不会牵连你!”
他不容人进言,一时前方传来消息,说北伐军已快到沮县了,前头打着的“诸葛”大旗在日光下熠熠闪烁,血冲上了李严的脑门,顾不得了,当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掉转马头,向成都疾驰而去!
李严恭敬地伏拜在玉阶下,大殿内安静得可以听得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鹄立在玉阶左右的宫人都咳嗽不闻,连呼吸也尽量压低。
刘禅从面前的奏表上抬起头,饮了内侍递来的一魁蜜羹,眼睛微微一瞥,看见李严还跪得一丝不苟,扬手道:“正方平身吧!”
“谢陛下!”李严站起来,仍是谦卑地立住,也不敢随意拿眼睛去望满殿的木兰棼橑,文杏梁柱。
刘禅边饮羹边道:“正方三日前递来的奏表,朕已经细细看过了,没想到正方竟亲自来了,论忠也不在这上面!”
李严听出皇帝的话语里有几分揶揄,忙道:“实在是事情紧急,不得不亲自面圣,一些机密话须当面陈述才好!”
刘禅听他说得肃然,心神一动,目光睃了睃那份奏表:“昨日前方关口传来消息,称相父撤兵是因军粮不济,你的奏表里却说军粮饶足,这件事到底如何,一时还难以判断!”
李严觉出皇帝似乎有怀疑自己的意思,他拱手进言:“的确是军粮饶足,臣这里有筹粮簿,各地运往汉中的军粮要登记,每次的发粮时期数目也会一一记录,陛下一看便知!”
“筹粮簿?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李严从袖中抽出一卷簿书,递给立在阶下的谒者,谒者捧了呈给刘禅。
刘禅疑疑惑惑地展开簿书,翻到最后,豁然一行“七月十八,发粮祁山”,算日子,应是诸葛亮撤兵的前三天,他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合上筹簿,端起蜜羹猛饮了一口,只阴了脸,却一言不发。
李严悄眼观察到皇帝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说:“陛下,既然军粮充实,丞相为何突然撤兵?臣听闻大军已快到了汉中,不知道还会不会……”他故意不说完,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疑问。
“兵临成都吗?”刘禅不阴不阳地冒出一句。
李严慌忙俯首道:“臣并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觉得奇怪,如今粮草充足,士气高涨,兵强马壮,正是攻无不克之时,丞相却率兵撤离,令人百思不得其意。臣愚钝,一时也猜不出缘由,故而不辞劳苦,千里奔回成都,想请陛下示下,臣着实忧思辗转,夙夜担心啊!”他没说一句诸葛亮谋逆,可每句话都在含沙射影地把皇帝往歪路上带。
刘禅已经明白李严的意思了,他也不点破:“容朕细思,你先回汉中吧。相父既然已经撤兵,汉中无人镇守是不行的!”
“丞相如今已经撤回汉中,臣是继续督办北伐粮草,还是有别调度?”李严试探性地问道。
刘禅沉默了一会儿,又端起羹慢慢饮下,那蜜羹从喉咙口流入脏腑,像是苦涩的泪水淌入血液,苦得他皱起了眉头,他半睁半闭地望着李严说:“朕稍侯有旨意让相父回成都!”
皇帝没有明确表示,却像是已经认可了李严的意思,不仅让他回返汉中督守,还要召诸葛亮回成都,莫非要与诸葛亮清算,李严一阵欣喜,便要磕头谢恩。
这时,宫门迟滞地开了一半,一个小黄门趋步进来,行到玉阶下,伏地跪道:“陛下!”
刘禅懒懒地说:“有什么事?”
“丞相晋见!”小黄门的声音不高不低。
像是平地里的一声惊雷,炸得李严头晕脑涨,还道是听错了,想要抓住那小黄门问个明白,皇帝却坐在上面,他连手指头都不敢动。
刘禅也甚是惊疑,他撑起身体问:“谁来了?”
“回陛下,是丞相!”
刘禅喃喃地说:“相父,他回来了……大军不是还没到汉中吗……”
皇帝的疑问也是李严的疑问。他从汉中赶到成都,一路上都在密切关注诸葛亮的动向,生怕诸葛亮走急了,先他一步来见皇帝,待他终于站在蜀宫的丹墀下,密报传来,说大军距汉中尚有一日路程。他大松一口气,扳指头算日子,就算诸葛亮星夜兼程,回到成都也要七八天后,那时候木已成舟,再大的浪也翻不动了。可是现在诸葛亮居然回来了,难道他是飞回来的吗?如果此刻等待皇帝召见的诸葛亮是真人,那打着“诸葛”大旗,在北伐大军中端坐的诸葛亮又是谁呢?诸葛亮一旦回来,那么诬陷他率重兵谋逆便不可能了!
李严越想越害怕,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对诸葛亮的畏惧已深入骨髓,那像埋在血肉里的毒针,折磨他,熬煎他,摧毁他,或者还会取走他的性命。
刘禅整整衣冠,神情已然平和,甚至带了些期盼:“宣!”
小黄门磕了个头,低身走出宫门宣旨。
等待是压抑的,大殿里更加安静了,偶尔的一声更漏滴答也让李严吓出一身冷汗,空气里弥漫着龙脑的熏香,缭绕的香气像美人的曼妙躯体,挑拨着情绪,也模糊着心事。
像从很深的海底发出了金属的鸣唱,李严分不出那是脚步声,还是秋风绕梁的低声呼啸。
一个声音干净得如纤尘不染的泉水,从碧澄的天空流泻下来:“臣亮稽首再拜皇帝陛下!”
李严的神经陡然收紧,他看也不敢看那个人一眼,只觉得脑袋里有一根弦在嗡嗡地响,说不好哪个时刻会断成两截。
刘禅很激动:“相父,你回来了,起来起来!”他伸出手朝玉阶下摇了一摇,白皙的脸上全是桃红的微笑,仿佛饮了今年的新酒,值得捧出十二分的开心。
诸葛亮恭谨地参拜完皇帝,才缓缓站起。
刘禅仔细地打量诸葛亮,八九个月不见了,诸葛亮像是比去年苍老多了,银白发丝混在他梳理平整的发髻里,皱纹从眼角如水般流到唇角,在下巴那儿勾出深深的褶子,眼睛也没从前明亮了,像是总蒙着雾气,仿佛里边藏着无尽的忧虑。
先生,你又老了哦……刘禅伤感地想着,他真想摒除所有人,和诸葛亮好好说些知心话,就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先生衣角,一遍遍倾诉心中的烦恼。但是他不能了,是从哪年开始,先生变成相父,恋恋不舍的依赖变作了又敬又怕的惶惑。
他把目光从诸葛亮的身上收回,漫不经心地落在面前的奏表上,浑身忽地一凛,脸上的微笑僵硬了,他把那奏表翻了个,压了一压:“相父,朕听说北伐大军还未到汉中,你如何来得这样快?”
诸葛亮平静地说:“臣因有事需面圣,所以先行一步!”
“哦,那么,相父为何退兵呢?”刘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
诸葛亮面色凝重:“皆因军粮不足,臣不得不退兵,请陛下责臣北伐不力之罪!”
还真是有意思了,一个说军粮饶足,一个说军粮不足,刘禅觉得挺好笑,目睹蜀汉两个重臣对簿公堂,可是开国以来的大奇闻。
刘禅望向李严:“李严,相父所言可是实情?”
李严的脑子像在煮火锅,滚开的汤料里跳蹦着各色菜肴,酸的,辣的,苦的,咸的,就是没有甜味。
诸葛亮怎么回来了,他应该在北伐大军中,他忽然杀回成都,原定的计划全要落空,栽赃的事做不成,运粮不济的事便要拉出来问案,明明想害人,挖的坑却摔了自己。
“李严!”刘禅大喊道。
李严打了个哆嗦:“陛下,”他强自镇定情绪,“有粮簿为证,军粮确实饶足!”
诸葛亮瞥了李严一眼:“可是骠骑将军前次只发了十五日粮草,自此以后也没有再发,若是粮草充足,为何运送停滞?”
没承想诸葛亮率先发问,李严脑子一片混乱,吞吞吐吐地说:“军粮、军粮……”他嗫嚅半天,想来想去总之是别无退路,不如撞倒南墙不回头,生死在此一搏,横下心说:“军粮的确筹备好了,都囤积在汉中呢,本已经发出去三日,听说丞相撤兵,才急命押粮军回来!”
刘禅已全然混乱了,他看看诸葛亮,看看李严,直觉告诉他,这两个重臣中有一个人在撒谎,可他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要么是他们太能伪装,要么是自己太蠢拙。他认真地问李严:“对相父所言,你待如何解释?”
“军粮确实饶足!”李严理直气壮地说,那神情仿佛他受了冤屈。
“那……”刘禅又望向诸葛亮。
诸葛亮并不退让:“臣确实是因军粮匮缺才不得已退兵!”
李严做出了无辜的模样:“臣在汉中筹备粮草,不舍昼夜,只愿为丞相北伐做支撑,哪知丞相一口咬定臣备办粮草不力,臣实在冤枉!”
这话俨然有怪责诸葛亮栽赃之嫌了,诸葛亮忽地含笑看了他一眼,笑容里带着一种巨大的震慑力,李严被逼得向后退了半步,诸葛亮缓缓地面对刘禅,躬身一拜:“臣与骠骑将军各执一词,难以决断,此事干系重大,若处置不慎,则恐遗害社稷,臣请陛下下诏令,由廷尉彻查!”
诸葛亮用上了廷尉彻查这一招,李严又是恨又是怕,坑挖得太大,当初没能留下余地,到底把自己牵连上了,廷尉府的文法吏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最擅长深文罗织,可谓深得诸葛亮流风,若是当真查出真相,他只有身首异处的下场,这让李严冷汗直冒。
刘禅也拿不准主意,疑案出了交给廷尉这是常规,他也只能顺从,说道:“嗯,就依相父之议,由廷尉彻查。”
诸葛亮道:“此案事涉臣与骠骑将军,故而臣与骠骑将军当避嫌不问公事,不得擅自豫事,再请陛下宣岑述、成藩来成都问案。”
“可。”
李严蓦地抬起头,他看着皇帝,唇角动了动,可到底是咽了下去,一并连那头也垂到最低。
诸葛亮瞧着已显出惶恐之态的李严,他其实很希望李严能立时服罪,很多事端便可悄然抹平,可李严俨然是拗死了不肯回头,他与自己争权已至白热化之地,心里存着你死我活的极端念头,轻易哪里愿意认罪。
“谢陛下恕臣等不恭之罪。”诸葛亮先跪了下去,李严还在发愣,眼见诸葛亮行礼,慌忙也跪了下去。
刘禅望着玉阶下两个匍匐的后背,扰人的烦躁蹿上来,不由得死命地掐住了案上的奏表。
一阵秋风卷着残叶从地面旋转着升上天空,诸葛亮不禁打个冷战,举手轻推开竹门,脚下一颠,几乎便要一头俯冲下去。
“先生,你要不要紧?”修远慌了神,用力地扶着诸葛亮,已是惶急得满脸大汗。
诸葛亮倚着他的手半晌没动,无力地喘了口气,虚弱地摇摇了头:“没事,些许头晕罢了。”
修远扶着他坐下,忍不住嗔怪道:“一路风尘,心急火燎地赶来成都,还没歇下,又想着来做事,这头能不晕吗?”
诸葛亮勉强笑了笑,想要举起羽扇挥一挥,却觉得没有力气,索性垂了放在腿上,眼盯着面前案上高高的卷帙,只觉得晕沉更重,簿册、书案、天花板、竹帘以及门前的竹林都在旋转,胃里泛上一股呕吐的恶心感,却并没有真的吐出来,只是堆积在咽喉处,噎得他吸一口气都困难得像是拖着巨石上山。
修远端了一杯热水,诸葛亮稳着手去拿杯子,死命地撑住那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颤抖,不想让修远知觉自己的虚弱,好不容易才将杯子送到口边,逼着自己吞下去,温水艰难地从咽喉流入胃里,仿佛把眩晕感慢慢冲刷掉了,浑噩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他有了点精神,挪了目光去看案头堆满的簿书,皆捆扎束好,每一卷上还贴了标识,书着各公门名称,簿书很重,他没力气举起来,便在案上哗地展开。
一行行字书写整齐,却模糊得像被水浸过,他揉了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脏腑里掘出恶狠狠的忍耐力,把目光死死地盯在简牍上。
“先生,”修远担忧地说,“歇一歇吧,当心累出病来。”
“不累。”诸葛亮说,可那说不累的声音却分明透着沉甸甸的疲累。
修远抽了一下鼻子,泪眼看便要垂落,他低下头去搬开文书,一串眼泪滚翻在地板上,开出青色的花,慢慢地凋谢了。
诸葛亮垂睑,他心底叹息着,也没有点破:“修远,我托你做件事。”
“先生,你说。”
诸葛亮转过头,目光在堆满了文书的房间里浮沉:“那两份要紧文书,嗯,你知道的……你送到传舍,想法交给骠骑将军。”
“拿给骠骑将军?”修远疑问道。
“不要问,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就是。”
修远迷迷糊糊,可又不能刨根问底:“甚时给他?”
“现在。”
“现在?”修远更混沌了。
“对,就是现在,晚了便来不及了,你速速去办。”诸葛亮的语气很决然。
修远莫可名状,想问又以为不合适,迟疑了好一会儿,深以为自己拗不过诸葛亮,不如照吩咐做事,也不能耽搁,只得跑出了门。
修远刚一走,诸葛亮像是忽然间失去了力气,举起羽扇的手重重一落,羽扇噗地掉在地上,他想捡起来,指头像被挂上了千斤秤砣,重得将他往下拉扯,身体里很沉重,力气也被这重量压榨干净,手指触摸着扇柄,却拿不起来。
他苦笑了一声,也不想去捡了,衰弱地转过脸,正看见门边站着一个人。
她披着一领青色鹤氅,发髻高高绾上去,罩了一顶素色冠,乳白丝绦在额下系了个松松的节扣,活脱脱像个女道士。
“果儿?”诸葛亮露出了微笑,笑容维持很短,立刻被身体里的沉重拉下了唇角。
诸葛果没有笑,她缓缓地走到诸葛亮身边,弯腰将羽扇捡起,拂了拂羽毛上的灰尘,轻放在案头,倚着他坐了下来。
诸葛亮抚上她的肩头:“看看阿父的宝贝女儿,真成了个女道士。”
诸葛果声音轻轻的:“我拜青城山的玄虚师君为师,如今在家清修,算是半个女道士。”
诸葛亮一呆,他在北伐前线收到黄月英寄去的家信,知道诸葛果拜了道士为师,他还道女儿心性好玩,不过是图新鲜,如今看来竟是认了真,一向嬉闹玩耍,最怕生闷憋屈的女儿如何竟受得了清苦的修行,是熬了心硬逼着自己改了性子,还是真参透了人生虚无呢?他看着那一袭道服、满目凄冷的女儿,不知该怎么说。
诸葛果慢慢地倚在他胸前:“阿父,还记得在荆州之时,便有个老道断我命理,说我命里孽障多,若沉溺现世,或可有早夭,须得拜在玄门之下,方能脱得了人生愁苦,延年益寿,女儿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
“那是老道随口一说,怪力乱神之言谈罢了,皆是你阿母当年见你体弱,生怕有个好歹,病急乱投医,不知从哪里找来个道士算命。”
诸葛果绽出有些苦的笑:“怪力乱神,圣人不语,平常之人怎能轻忽?我以前不信,可现在不敢不信了……”她将头埋在父亲怀里,身体微微颤抖。
诸葛亮心里又是苦又是悲又是愁,他轻拍着女儿微颤的后背:“果儿,阿父对不起你……”
诸葛果摇摇头:“阿父没有对不起果儿,阿父能为我做的事已做了,我是知道的,阿父一直希望我能得大自在。当年先帝有让我进宫之意,阿父一生不违拗先帝,偏偏这事上,阿父坚拒之。阿父待我之用心,天日可表,我本该真得大自在,可是,”她的声音磕绊了一下,“我只怪自己,生得不好……”
女儿清醒到让人悲绝的话,仿佛扎到血肉的刀锯,割出一身愈合不了的伤口。
“果儿,别太苦着自己。”诸葛亮试图安慰女儿,却以为自己说的都是废话。
诸葛果轻轻地擤了一下鼻息:“阿父,我想通了,我与别的女子不一样,生来便不该有凡俗奢望……果儿不可能,不可能……”
诸葛亮听得心头难过至极:“傻女儿,怎的说这等丧气话,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切勿断了自己的念想。”
诸葛果从父亲的怀里抬出脸:“阿父,别说了……很多事我都忘了,忘了……”
诸葛亮惨怛地一问:“能忘记吗?”他捧起女儿的脸,手心沾满了泪珠。
“忘不了也要忘啊!”诸葛果凄绝地道,呜咽着哭了出来。
从父亲的书房出来,幽幽竹林被风牵引着向前推拥,仿佛哀伤而始终不能释怀的情绪,一波接着一波,久久地与乍起的秋风缠绵不休。
诸葛果缓缓地走在蜿蜒逼仄的石子路,脚边弯弯一溜溪水,数片竹叶摇曳落下,在清澈如玉带的水面时沉时浮。
对面遥遥地走来一个人,交错的竹枝如合拢的手掌,顽皮地遮住他的脸,待彼此走得很近了,才认出对方是谁。
这一霎,两人都呆住了,像是被忽然的邂逅惊飞了魂魄,那魂便在天空摇摇晃晃,两个躯壳却在风骤如浪的竹林间面面相觑。
诸葛果忽然觉得讽刺,她刚刚还说要忘记一切,偏偏还要遇上他,上天也许太喜欢折磨她,痛入骨髓的伤口刚刚敷上掩饰的药,尚且没有痊愈,又生生挨了新的一刀。
眼前这个妆容不点、神情凄婉的女道士竟然是诸葛果吗?那个烂漫不知人事的闺阁小姐连影儿也寻不得了,姜维无端地心疼起来,奇怪的愧疚从心尖上蔓延开去,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他许久都发不出声音。
“你……还好吗?”终于问出来了,却那么微弱。
姜维的关怀本该是温暖的光,可在诸葛果看来,却比刀剑还锋利,直把那颗已千疮百孔的心再拿来砍碎砍烂,她忽然就恨了,冷淡地说:“我很好。”
“我……”姜维想说点什么,可他天生嘴笨,憋不出一个字。
诸葛果看见姜维腰间未去的绖带,闹脾气的恨意塌下去一个角,她缓和着语气:“你节哀。”
姜维怔住,他张了张口,只憋出两个字:“多谢。”
诸葛果心里发梗,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觉得自己太没出息,明明选择了清心寡欲的后半生,为什么一旦遭遇他,所有费了无穷力气修建起的坚固防线都溃不成军,莫不是前世孽障,今生遭殃吗?
她不想再见他,听他的声音,看见他的眼睛,他的一呼一吸,一颦一笑,都让她痛不欲生。她便越过他,仿佛越过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滴泪飞起来,直撞在他的脸上,啪的一声,缤纷成伤心的碎沫。姜维模糊了,还以为那泪是自己流出来的。
姜维呆呆地看着诸葛果的背影,风来了,千竿翠竹婆娑起舞,那女子便被亿万片叶子包裹起来,仿佛封在琥珀里的一滴悲伤的清泪,慢慢地,消失了。
一阵风狠狠地撞向门,急躁地砸出几声愤怒的吼叫,李严紧张地跳了起来,再仔细一听,才辨认出是风敲门。
自两日前他从宫里回来,他便一直被风声鹤唳的恐惧攫住,每一刻都不得安生,睡半个时辰便爬起来四处看看,也不敢去院子里散步,担心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忽然跳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其实也说不上来。
廷尉府的问案官吏上午来问过话,他自然不承认自己知情,做足了委屈无辜的受害模样,蒙得廷尉官吏真以为他背了黑锅。私下里,他已给还在汉中的成藩送去消息,送的不是信,他怕留下把柄,托了心腹传的口信,想来应该比朝廷遣去传人的使者去得早。
成藩大约不会把他供出来,但他知道自己的阴事太多,若是为了自保,把他的秘密全抖搂出来,他可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早知道离开汉中时,先把这人解决了,仍和上次盐铁赋亏空案一样,做出畏罪自杀的假象,到时死无对证,朝廷彻查不下去,这案子也就无声无息地消弭了,何至于如今提心吊胆,总觉得有一柄刀悬在空中,拉住刀的那根绳索攥在别人手里,生死竟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若是成藩顶不住深文之吏的拷掠,一股脑全招认了,该如何应对呢?李严愁苦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只是煎熬。迫不得已,一定要想办法封住他的嘴巴,唯有他不说,自己才能逃过劫难,当初自己不出面,不就是为了预防这一天吗?他想到这里,眼里闪过了阴毒的光。
“将军!”外边铃下喊道。
李严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什么事?”
“丞相府主簿求见。”
李严像被砍断了神经,身子一跳:“啊?”他咽了口苦巴巴的唾沫,“请、请进来!”
门嘎嘎开了,修远抱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礼貌地称呼道:“骠骑将军。”
李严看了修远半晌,像是在他身上找寻诸葛亮的影子:“是修远,你有事吗?”
修远没有寒暄,开门见山道:“我奉丞相之命,送两件物事给骠骑将军。”
“物事?”李严错然,“是、是什么?”
修远不答,他只把包袱取下,轻轻放在长案上,解了丝绦,包袱摊开如一张皮,里边露出两卷文书,他合拢起来,一并捧给李严。
李严疑惑地接过来,先看了修远,却只是清水般的平静,到底是诸葛亮的人,年纪轻轻却学得了诸葛亮的冷峻,成了撬不开的钢板。
李严便抖开了文书,先看一份,再看第二份,一开始还有些昏头,以为是诸葛亮寻他开心,过后却是越看越惊心,不知不觉,那冷汗已渗出了鬓角额头,在后背上粒粒清晰地爆出来。
“这、这是哪里、哪里得来……”李严双手发着抖,文书已握不住了。
“去年张裔自尽前,送给丞相保存。”修远淡漠地说,脸上那一任他人疯狂的沉静和诸葛亮如出一辙,李严恍惚了,还以为这说话的是诸葛亮。
两卷文书滚落下去,撞在地上,啪啪两声仿佛钢鞭挥舞,打得李严浑身一阵接着一阵的战栗。
这两份文书是盐铁赋造簿,一份是真账,一份是假账,都为张裔所作。真账上明确地记录了挪去江州的盐铁亏空,以什么为由头,经过哪些人的手,最后又送去哪里,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俨然是张裔当时为了防备李严,特意留下的后手。李严以为张裔一死,所有罪证都抹平了,可他断断没有想到,张裔竟然会把账目清单做出来,更想不到的是,张裔把这账簿交给了诸葛亮,成了诸葛亮将他一击中的的致命罪证。
“诸葛亮,你、你可真狠!”他咬着牙,蓦地昂起头,苍白的脸上豁然是视死如归的倔强,“你明说了,你家丞相想要我怎样?是弃市,或者夷三族?”
修远见李严对诸葛亮不敬,心里登时来了气,也管不得李严官职比自己大,该有尊卑之分,那本来就憋闷的恼恨此刻全发泄出来:“骠骑将军,你这是什么话,好似我家先生要与你作对。你也不想想,是谁先存了争权心,罔顾公义,图谋私利,几番贻误朝廷公事。我家先生为顾全大局,处处忍让,为你包庇下天大的罪过,你不仅不思悔过,还妄生险恶心,致使北伐大业一朝废弃,这罪责你担得起吗?”
李严呵呵冷笑:“算了吧,你是你家丞相的人,自然为他说好话,他还处处忍让,为我包庇罪过,呵呵,我真要谢谢他的好意了!承蒙他还把这真假账簿送给我,他可想得真周全,杀了人还要人家为他歌功颂德,可是非凡人物,怪不得巴蜀百姓齐声赞颂,不是天子,胜似天子!”
修远气极了,一巴掌拍在案上,厉声道:“骠骑将军!”他索性把什么顾虑统统撕开,“你心里存了龌龊想法,自然以为天下人都龌龊了!我且问你,盐铁赋亏空,你拿了没有?运粮不力,贻误军情,你做了没有?若是你拿了也做了,还一门心思栽诬忠臣,争权夺位,自己不干净,又有何脸面去责怪他人?若你是清贞廉洁,旁人纵有诋毁,又能奈你何?你与先生同为托孤重臣,先帝明诏托先生以举国之重,这岂是先生强逼来的?你不服先生权重,便生出嫉恨。我再问你,是你先生出夺权心,还是先生?你说巴蜀百姓齐声赞颂先生,对,先生为了季汉康宁,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这样的好官,百姓如何不赞?至于你那些肮脏的念头,请你收回去,先生耿耿忠心,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不然,先帝岂能以江山相托,难道先帝的眼光还不如你?”
从来没有下级官吏敢对李严用这种口气说话,李严被修远骂得瞠目结舌,脸上一阵青一阵紫,却回不去一句话。
修远不容李严多话,义正词严地说:“我再告诉你,先生既把这账簿交给你,便没打算收回去,希望你能明白先生的苦心,别再为一己私利罔顾国法,不然,先生也救不了你!”
他倏地站了起来,再也不想和李严多待一刻,抬起腿便走了出去。
李严既没有追上去,也没有说话,他傻呆呆地看着摊在地上的两份簿册,脑子里像搅面团似的不得清爽,霎时,也不知是恨还是悔,苦闷地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