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建兴九年(公元231年),渭水南岸。
绿杨芳草,翠叶藏莺,春光如轻薄的纱衣笼在天地间。
晚间淅淅沥沥下了一场蒙蒙细雨,因是春雨,并不急切喧哗,恰似听了一夜的轻歌曼舞,早起雨渐收了,空气登时清新可人。
距上邽城以西三十里之地,一座营垒像渭水畔不受拘束的野花,放肆地生长出来,营中的最高处竖起两面豁然醒目的大旗,其上分书“汉”与“诸葛”,明灿灿的春光照上去,像打了一层不褪色的蜡。
营门缓缓打开,一支百人小队迤逦而行,两两成组,一起推着二十余具样子极古怪的机械。这机械唯有一只车轮,说它是牛,又像马,说它是独轮鹿车,却比寻常鹿车大,虽生得怪,行动起来却轻捷省力,可两个人并挽,也可一人独挽。
“回来了?你们可是最后一拨!”辕门口哨楼上的士兵探出头来,喜滋滋地朝下面的小队喊道。
领头的士兵抬头大声地说:“是哦,我们策应后队,所以最后一拨到!”
哨兵笑道:“昨儿晚上,丞相随中队回营,我还琢磨怎么你们没来呢,原来是为断后,如今粮草归入仓廪,至少够大军用一个月呢!”
嘎嘎!营门再次关严。
这支负载粮草的小队安静地行进在肃然齐整的军营里,径直走向存粮仓廪,迎面不时走来巡营的士兵,彼此都不对话,只用眼神微微一睨。
一日多前,本来顿兵祁山堡的蜀军主力忽然穿出祁山,杀向上邽,还在陈仓狭道徐徐进之的曹魏援军,听闻蜀军北上渭水,再也“徐徐”不起来。司马懿立时改了主意,号令全军速行,一日一夜狂奔出狭道,苦胆水也要跑出来。
魏军紧急奔赴上邽之东,与北上的蜀军相距不过十里,彼时夜已降临,兼之有雨,天色暗沉无光,蜀军趁机大造声势,鸣鼓喧天,旌旗招展,上万火炬连成了一条蜿蜒的红色长龙,在昏惨的天幕下翻腾咆哮,恍惚分不清到底有多少蜀军,仿佛整个渭水南岸都被蜀军占了。
魏军将领以为蜀军分明是布疑兵,迷惑人心而已,请战破之,司马懿又犹豫了,依旧“徐徐察之”。这么迟迟疑疑地察了一夜,到天明时,魏军才知道,蜀军明里大张旗鼓,是为麻痹敌方的眼睛,暗地里却把上邽城周边的春小麦割了个精光。
蜀军士兵个个是干农活的好把式,辛勤割了一晚上,一粒麦子不剩下,麦秆都扎起来,却不带走,小山似的一丛丛堆在地头,大概是给魏军留下来当柴火烧。
待魏军醒过神来时,司马懿才遣郭淮、费曜率五千骑相机追击,奈何蜀军重军断后,且分兵据险,魏军经一日一夜急行军,累得人仰马翻,士兵的眼睛都是昏花的。前部与蜀军殿军相及,遭蜀军强弩攻击,疲劳的魏军没力气奋起抗争,连连倒退,不幸还死伤了近千人。终是司马懿唯恐有失,下令不再追击,放任蜀军西走。敌人走了,粮也没了,魏军望着秃瓢似的麦地,欲哭无泪。
秘密割麦成功的蜀军并不返回祁山,反将军营北推到渭水南岸,一头扎了下来,与仍驻次上邽的魏军共饮一江水。
魏军摸不准蜀军的用兵目的,若说潜出祁山,是为抢割小麦,既已获粮,为何屯次不动,南边的祁山堡尚未攻下,蜀军只留了一支偏师牵制之,大部队却挥师北上,这是要效法第一次北伐,欲北渡渭水,截断陇道?
可第一次北伐,蜀军渡渭水北进,只因北面安定郡造反,蜀军欲与安定勾连,煽动西北羌戎,这趟又是为何?
“莫不是欲与鲜卑轲比能南北交通?”终是郭淮说了一句。
就在蜀军攻围祁山之时,北边的轲比能率众南下,兵锋已扫过北地郡,一时南北俱起烽烟,皇帝紧急传诏并州刺史毕轨与雁门太守牵招,给以便宜之权,以北拒轲比能,至于关陇之敌,却委重任于司马懿,期望两路勇悍抗敌,总能守住边门。
司马懿以为郭淮说得有点道理,但也不能全然置信,诸将同意郭淮的与否决郭淮的分成两派,彼此争论不休,意见不能统一,到底蜀军意欲何为,要不要急救祁山堡,或者,干脆与蜀军一战。
“再看看,情形不明,不可贸然下决断。”司马懿最后给出主张。
魏军于是暂屯上邽,只遣逻卒打探敌方军情,说是自夜达旦,蜀军且忙着呢,将一车车春小麦运进渭南军营,本来全是我大魏将士的口粮,心蛮疼。
这时,那支最末入营的押粮队正从中军帐前经过,迎面匆匆走来一个人,怀里抱着一扎文书,显见是要进帐。
“费司马!”领头的士兵行过一礼,后面的士兵都跟着一拜。
费祎点点头,他刚从成都赶来祁山,满目风尘,半身疲倦,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便要去面见丞相。
实际这几年来,他已习惯了几地奔波,将成都的重要公文送给远在前线的诸葛亮,再把已经处理好的公文呈给尚书台,或直呈皇帝。诸葛亮细致至于苛刻,寻常之人怕是跟不上他的思路,接回的处分哪些要分署派送,哪些属加急文书,应定什么层次的加急等级,诸如此类,都是细碎烦琐的冗杂活路,既考验断事能力又考验记忆力,他若不亲自奉送,一旦乱了章程,很可能贻误国事。
他正欲离开,一眼望见士兵身前的古怪机械,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物事?”
“回司马的话,是木牛与流马!”士兵指着一辆像牛的运输车,“这是木牛,”又指指一辆像马的运输车,“这是流马。”
费祎愣了一愣:“做什么用?”
“运粮草!”
费祎大为惊奇,他敲敲一辆木牛的背,嘭嘭作响,似乎是实心肚子:“既是运粮草,粮草却在哪里?”
“在肚子里呢!”领头士兵见费祎将信将疑,抿嘴一笑,抬手拧开木牛背上的一个旋钮,啪的一声,那严丝合缝的背居然弹开一扇门。
费祎凑近一看,木牛的腹部果是中空,里面堆满撑胀了肚子的囊橐,一袋袋挤得紧实,将那内壁塞得没一点空隙,粗粗估量,怕不有三四百斤,怪不得敲打下去,听不到空空的回声,让人错以为这机械有个实心的腹部。
他不禁赞道:“丞相工于巧思,能制此神鬼莫测之物,非常人能及!”他一阵感慨,挥手让那些士兵离去,收整心情,恭谨地走进了中军帐。
帐内的帡幪挑得老高,阳光没了遮拦,一气奔进来,便使这营帐仿佛盛满了水银的大盆,风一过,只见满帐光影晃动,像是烧着一簇簇恣意的火苗。
诸葛亮正伏在案上与姜维议事,两人一会儿低头私语,一会儿看向身后一面巨大的地图。那图自帐顶垂挂而下,其上山川河流、关隘要塞阡陌纵横,每一处重要关口皆标明了名称,地名用清晰的黑墨字纹刺,唯有一处用了红墨,亮眼的红色在这面巨大的地图上显得格外触目,即使隔得再远,也能一眼瞧见那一抹红,那是“长安”。
因见诸葛亮专注于事,费祎寻思着是否要说句话提醒他一下,背后忽有人喊道:“费司马!”
他回过身,原来是修远,恰端着一盆清水从帐外走进来。
诸葛亮闻声,抬头瞧见费祎,笑吟吟地说:“文伟来了,拿上来吧!”他没一句寒暄,径直奔向主题。
费祎行过了礼,抱紧文书走上前,因一心顾着手里的要紧公文,脚底下却没提防,足尖猛地撞在什么硬物上,惊得他向后一跳,若不是下意识的维护心,手里的文书险些抛了出去,一颗心怦怦乱跳了好一阵。
他平息着惊吓的心情,方才看清身前横着一张硕大的强弩,宛如巨型橐驼豁然张开的大口,齿牙粗劲而锋利,因被触碰,弩弦战栗着,割碎了周遭的空气,嗡嗡的弹拨声久久不息,却不知到底要用多大的膂力,才能拉得动这把巨弩。
好是强劲的一张弩,费祎暗暗惊叹,耳听见诸葛亮埋怨道:“修远,叫你放好,你却偏偏乱扔,差点摔了费司马!”
修远觉得抱屈,犟嘴道:“先生,怎么赖我?这弩刚送来给你过目,因太沉,便搁在地上,适才又急着去打水,才没收捡!”
诸葛亮沉沉脸色:“你还有理了,乱扔东西的毛病也非一日两日,做事如何这样戆愚,告诉过你多少次,细心细心,都忘记了?”
修远被他一顿训斥,没法辩驳,无奈地说:“好好,我知道错了!”他把那盆水放下,弯下腰身,双手一使劲,稳着力气将那沉如铁石的强弩缓缓移走,不过三五步的挪动,已是累得气力衰竭。
费祎这才将公文呈递给诸葛亮,他望望那强驽,问道:“丞相,这便是您所制之连弩吗?”
诸葛亮取来小刀,一点点刮掉公文上的封泥,静静地说:“是,原来所制之弩一次可连发十弩,这一次再做増益,一次可连发十二弩。”
他说得极寻常,费祎却听得入神了,连声叹道:“祎一日之内连见两般奇巧之物,大开眼界!”
修远笑呵呵地问道:“司马还看见什么了?”
“木牛流马啊,若非亲眼见到,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等精巧机械,丞相巧思,令人叹为观止!”费祎提及木牛流马,已是赞不绝口。
修远得意地说:“司马可是没有见过我家夫人的机械本事呢,先生还是她的学生!”
诸葛亮咳嗽一声:“修远,你没事做吗,那些公门簿书与臣僚来书归置没有,你还有时间闲聊?”
修远知道诸葛亮不愿意在人前谈起私事,肚里嘻哈着,先将那盆水放在诸葛亮身边,便扭头去归整已堆叠得老高的公文信件。
诸葛亮端坐在案前,慢慢展开文书,他提起笔在石青的砚台里濡了濡,刚要落笔,却是呆了。
他讷讷道:“这是封谥加恩的请表吗?后面几份,”他翻了一翻,“也一样?”
费祎点首道:“是,全是关于旧臣恩荫追谥,还有求增封户爵禄,先帝与陛下治蜀十年,欲普加恩典!”
诸葛亮取过后面的几册文书,果然皆为同一内容,只是恩赐的对象不一样,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些名字:云长、益德、子龙、士元……名字依然鲜活如初,而故人早埋于黄土,那些往昔的悲欢记忆却要往哪里去寻找?
诸葛亮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胃像掉进一块四角尖锐的石头里,刀绞似的疼起来,他不声张地深吸了一口气,把那疼痛恶狠狠地忍下去,沉稳了语气说:“先帝在时,只为法孝直赐谥,后来的旧臣或蒙圣恩加赐,或仍缺损,今番一起进上,也是陛下不忘旧臣的一片赤心。但亮以为不宜过度,国家赏罚皆应得度,若是为彰圣德,而一味赏上加赏,难免恩极则慢,故而不可大开恩荫之门,否则将来又能拿什么赏赐臣下?”
费祎以为诸葛亮过于刻薄了,他揣着小心道:“丞相所言甚是,只是朝廷这些年少有大赦,民爵不加,功勋不彰,祎以为是否可权行便宜?”
诸葛亮看出费祎的心思,微微笑道:“文伟以为亮刻薄少恩吗?”
费祎被问得低了头,也不敢正面回答诸葛亮。
诸葛亮不追问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吴汉不愿为赦。先帝在时,言其曾周旋诸边,每见大赦启告,以为治乱之道也。若刘君郎、刘季玉父子,岁岁赦宥,何益于治?”
诸葛亮永远都占据着道理的巅峰,没人能说服他改变信念,费祎觉得自己做了一番徒劳的努力,那些质疑根本就不该说出口。
“丞相所言甚合治国之道,祎愚拙。”费祎老老实实地说。
诸葛亮也不再多说,握住笔稳稳一落,文不加点,须臾已是一气呵成,吹了吹墨渖淋漓的公文,推到一边,在阳光下晒干墨汁。
诸葛亮又翻了翻剩下的几册公文,后面几乎没有太紧要的事需立做处分,他微微一笑:“如今朝政平稳,亏得休昭、公琰、文伟诸人忠悃虑深,尽心辅佐陛下,俾北伐大军后方无虑,当记大功!”
费祎乍听见诸葛亮赞扬他,慌忙拜下去:“祎不过尽本分罢了,哪里当得起丞相美誉!”
诸葛亮默然一笑,弯腰把手探进脚边的那盆清水中,拧干盆里的一张手巾,摊开了握在手里。
“先生,你让我来吧,怎么自己动手!”修远大呼小叫地跳了起来。
诸葛亮将手巾搭在脸上,声音从绢帕后发出,有些模糊不清:“这么点小事不用忙活了。”
费祎看得奇怪,诸葛亮这个时候洗什么脸呢?再看那盆清水,恰如一块静止的冰,没半分暖气,他更是迷惑了。虽然时值春季,但雍凉之地晨起总有寒意,诸葛亮又有些畏寒,用冷水洗面就不怕冷气侵骨,惹了病痛吗?
诸葛亮擦好脸,把手巾丢入盆中,看见费祎满脸诧异,他一笑:“见怪不怪,我是用冷水提神!”
费祎恍然大悟,诸葛亮昼夜颠倒,宵旰操劳,困乏了只好用冷水涤面醒神,念及于斯,他不无担忧地说:“丞相,你又一宿没睡吗?”
修远抢到话头,气咻咻地说:“何止是一宿,自兵出祁山,先生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累得七死八活的,劝了也不听……”话没说完,却触碰到诸葛亮责备的目光,不情不愿地把后面的抱怨吃进肚子。
费祎既钦佩又感伤,他恳切地说:“丞相勤政虽为季汉之福,但长此以往,贵体难撑,万望保重身体,兴汉大业任重道远,非鼎盛之精力不可担当!”
诸葛亮对他感激一笑,白羽扇轻轻抬至下腭:“多谢文伟善言,不过目下正是两军相持之关键时刻,待得与魏军决战之后,亮或者可以暂歇两日!”
费祎惊异:“我们要与魏军决战吗?”
诸葛亮看住姜维,姜维也看向他,两人对视一笑,诸葛亮悠然道:“我军起初围攻祁山堡,是为围点打援,引魏军来战,岂料司马懿谨慎畏战,不肯入我网罟中。我军这才北出祁山,割麦上邽,逼得魏军疾驰奔赴,此忽南忽北,指东打西,使魏军不知我军意欲何往,想经此一难,司马懿更生疑惑,也因其疑惑,恰可引他来战。”
“如何引其出战?”费祎好奇地问。
诸葛亮道:“文伟熟读史书,该知春秋时晋楚城濮之战,初一交锋,晋文公则退避三舍,一则报答楚王当年款待之恩,二则为引成得臣上当,后来成得臣骄兵冒进,晋军摧锋突击,于城濮大胜楚军,终成文公春秋霸业,文公信义昭著,既应了诺,又得了盟主地位。去年司马懿兵犯季汉,幸得天降甘霖,三路魏军退出蜀道,为秉礼尚往来之古训,我们打算送给司马懿这一份大礼!”
诸葛亮一席话娓娓道来,似在说历史故事,又似内藏深意,费祎听得不明所以,迟疑地问道:“那要待何时?”
“再攻祁山之时。”诸葛亮讳莫如深地一笑。
费祎更迷惑了,所谓再攻祁山,那就是南撤至漾水河谷,既有势克祁山之心,又何必北上渭水,仅仅为了抢麦解决军粮匮乏吗?这么南南北北地来回折腾,便能引司马懿再战?
他不甚了了,抬眼看去,诸葛亮微微仰头,目光似要穿透被帡幪遮住的半片天空,他清俊如玉雕的脸上是迷一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