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的春风犹如脱缰的野马,驰骋之处,冰雪尽消,绿意抽芽,天地间浮躁起蠢蠢欲动的力量,仿佛一只冬眠太久的庞然野兽,等不及苏醒,尚带着三分困意,已准备从洞穴里蹦跳出来。
为盎然春情催醒的陈仓狭道上,一支军队迎着搔头的春风急速前进,一面纹刺着“司马”的黑绲边大旗为风所袭,卷起来,抖开去,仿佛顽强遮掩的一张阴沉的脸。
漫长逼仄的陈仓狭道,自陈仓出发,溯渭水西行,最后的目的地是上邽,全程三百四十余里(今里数),后代形容此道为“深沟高岭,半属崎岖”。此道路途险阻,车马难并轨,人走一日歇一日,马走一日歇两日,行道甚是辛苦,但因其在数条陇道里,与长安相距最近,往往是自长安上陇的首选之道。
昨夜因落了一场春雨,道路湿滑泥泞,到处是坑洼水潦,夹道的山壁上密生的高挺乔木,撑开的蓬松树冠像承露盘,将雨水蓄积下来。此际起风,拇指大的水珠从枝丫花叶间噼啪地落下来,摔在脸上,耳光似的疼。
**战马重重打了个鼻嚏,前蹄又恰恰顿在泥坑里,霎时一个趔趄,正被残雨骚扰的司马懿差点被颠下马背,慌得他攥紧了缰绳,一提一拉,将软了筋骨的坐骑扯起来。
他这里刚才定住魂,后头喧嚣骤起,回头望去,是几辆粮车摔翻在地,车轱辘失陷在泥塘里,押粮的士兵急得一头汗,又是抢救摔在潦水里的囊橐,又是抽鞭子赶马拉车,尚有个将官高声叫骂,是地道的关中脏话。
司马懿眯着眼睛看了一阵,慢慢转过身。这是行军以来发生的第几次摔车事件呢,记不清了,长而窄的陈仓狭道,像一条饥饿的竹叶青,匍匐在陇山的南脉余部,走在狭道腹部,人马都成为这条蛇吞噬的食物,既是食物,哪儿由得你做主。正如下头哪个缺心眼的小军官的抱怨,若不是军情紧急,谁愿意走这破路!
是呢,要不是军情紧急,司马懿也不会远赴关陇,他应该还在荆州吧。那是个潮湿得让人怀想起来心里都在淌水的地方,满天都飞着水汽,汉江的水,长江的水,大川小河,湖泊山泉,水水相连,水网密集如少年人的毛发。可是蜀贼年年寇边,关陇吃紧,皇帝甚为头痛,遂将他调往西边节制雍、凉,专为对付南面强寇。他去洛阳面君时,皇帝握着他的手,恳切地说:“西方有事,非君莫可付者。”
因为皇帝的信任,他离开荆州的水,西来领略关陇的水。关陇的水什么样呢,或者就像现在陈仓狭道从天而降的残雨,一味地扰人,撵不走,赶不掉,偏要掉在你脸上,轻薄你,调戏你,折磨你。这种感觉,岂不很像年年北上骚扰边境的蜀国吗?他们来了,你赶出去,他们又来了,你又赶出去,你向他们进攻,反而连他们家大门也摸不到边,去年那场荒唐而短暂的伐蜀战役,岂非如此?三路大军未战而退,一兵未交,粮草消耗殆尽,战士在子午谷、褒斜道摔死摔伤的不计其数,一时朝内沸腾,皇帝也觉丢人,从此绝口不提曾经伐过蜀。
想起去年的伐蜀之役,司马懿忽然觉得好笑,去年他是东路军统帅,原是要溯汉水西入汉中,岂料逢着大水暴涨,战船毁损了三分有一,并不比曹真等人的西路军好到哪里去,丢人一起丢,败仗一起打。
朝内对伐蜀之役,定性为未战先退,无功而已,可司马懿却以为是一场败仗。人家坚守国门,实兵诸围,你却进不了门,即便侥幸爬进去了,只怕也被一脚踹出来,难道当真相信那起子蠢人的昏话,伐蜀未成,是蜀人在汉水里下巫诅,致使天降大雨。
是某个人,正是某个人,以超拔不世的天才智略,运筹帷幄,前瞻大局,将对手拦阻在国门之外,就算没有那场大雨,魏军一样占不了便宜,司马懿相信这一点。
前面有马蹄搅水声渐渐逼近,一个斥候策马奔来,一面奔一面喊:“大将军,祁山羽檄!”山道狭窄,奔马又快,路上的士兵赶紧闪到一边,眼见那奔驰的战马溅起半身高的泥浆,冲到了司马懿面前。
司马懿伸手接过贴着羽翎的檄书,在马上抠开封泥,捧起一片简牍,这是一封求援信,由屯守祁山堡的贾嗣、魏平亲笔书写,算来,这其实已是他二人发来的第二份求援信。
贾嗣、魏平信里说的是,连日来,蜀军攻势凶猛,守军苦苦支撑,期望大军速速驰援,若是晚来几日,祁山堡恐为蜀军所下。
上个月,蜀军再次兵出祁山,前锋刚至漾水河谷,就把祁山堡围了,这一围,便似栽种在祁山的松柏,深根难徙。各种攻城器械轮番进击,撞车、楼车、冲车、扬尘车一趟趟推到山下,甚至在祁山堡之东不到百步建起两座距堙,上有五百蜀军弓弩手,动辄飞弩,那弩的威力偏又极惊人,一次拉机括,射出的弩箭像洞口扑出的蝙蝠,密密麻麻,把一片天也遮黑了,逼得守屯士兵蒙盾而走。风闻蜀军统帅是个机械狂人,前回围攻陈仓城,若多的器具像井口涌泉,汩汩地往外冒,今番是见了真章。
司马懿默默读完求援信,神色一动不动,麾下将军们听说祁山堡有急难,驱马赶过来探消息,司马懿顺手把信递给他们。
诸将传阅完毕求援信,彼此对望一眼,都有话说,可都犹豫,毕竟司马懿与曾经的统兵大将军曹真不太一样。曹真是个和善脾气,能折节下士,每有征行,与将士同劳苦,还常拿家财赏赐有功,故而士卒皆愿为其所用,诸将在他面前颇为放得开,不慎说错话做错事,不怕遭忌恨。如今的大将军司马懿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阴鸷气质,尽管举朝上下公认他能力卓荦,皇帝也甚是赏识他,偏是让人不敢亲近,像是身上生着暗刺,碰一碰,是流血之痛。
最后是张郃先开腔道:“大将军,贾嗣、魏平频仍告急,大军当卷甲速行,急救祁山,若迟至,祁山恐危矣。”
当年张郃在街亭大破马谡,创下不世奇功,皇帝倍加赞赏,特进爵禄,以为“微张郃,诸葛亮入长安久矣!”加拜他为征西车骑将军,专以他为抵挡蜀军的巨擘。故而关于抗蜀,张郃的意见提出来,皇帝也会斟酌。
张郃既开了个头,其余人像等待放风的囚徒,遇着牢门解锁,立刻七嘴八舌起来。
郭淮说道:“大将军,祁山为北出陇右要隘,若为蜀贼所据,则渭水以南不复国家所有,用兵之机一瞬即逝,吾意与儁乂同,大军当卷甲速行。”
“如此危境,可遣先锋军昼夜奔赴,急速驰援!”
“末将愿请命去救祁山!”
耳际一派激昂嘈杂,司马懿却像被狂风冲撞的岩石,未尝松动丝毫,他慢慢地说道:“救,是要救,然不能缓救,亦不能急救。”
张郃看出司马懿有顾虑,问道:“大将军是担忧蜀军围点打援吗?”
司马懿没情绪地一笑:“儁乂卓识也。蜀军围攻祁山,时日久长,为此小小险塞,举全军之力而攻克不下,此甚不通,分明是以祁山为饵,待我大军驰援,一战决之。”
张郃道:“大将军思虑甚善,然祁山不可失,纵是为饵,也当赴之。为今之计,莫若分兵,一驱上邽,暂屯不动,一驱祁山,急解危难;若祁山有急,上邽之军可驰援,蜀军纵有围点打援之意,我两路夹击,亦不惧也。”
司马懿摇头:“分兵不妥,若前军能独当之,儁乂言是也;若不能当,我军又一分为多,此为重蹈楚军覆辙也。”
所谓重蹈楚军覆辙,原来是在出兵之时,张郃曾建议司马懿留兵雍、郿,以免蜀军偷袭后方,致使己方首尾不相及。司马懿没同意,他说分兵多处,便如汉初黥布谋反,寇掠荆楚,楚军为抵御黥布,将兵力一分为三,欲成掎角互依之势,不料正因其分兵反而酿成大祸,黥布以全军出击楚军一军,其一军败亡,余两军自溃。
张郃哑了一下,试探着说道:“那,以全军进击否?万一遭了蜀军埋伏,外无援兵,内损斗志,或有覆军之忧。”
司马懿不疾不徐地说:“我意徐徐进之,徐徐察之,应变而变。”
徐徐?这就是说不急救祁山堡,得观着风向慢慢走,只是这么徐徐进军,不管蜀军是不是围点打援,祁山堡八成已被攻陷了。
张郃不甘心:“大将军,如此徐徐行之,祁山若被蜀军攻克,该当若何?”
郭淮忍不住了,劝道:“倘不能全军出击,也可遣先锋军奔袭祁山,期大将军熟思。”
仿佛对周围的焦虑视若罔闻,司马懿淡淡地道:“吾自长安兴兵,兵行近千里,倍道疲劳,师徒老也;而蜀军以逸待劳,若然交锋,胜算难料。诸君宽心,祁山坚固,短时攻之不能下,我却可困蜀军于坚城之下,磨挫其士气。”
司马懿不想与他们争辩下去,说得通,大家和气,说不通就独断专行,他着力地说:“不必多言,且照此策行军。”
他一甩马鞭,策马朝前跑了两步,把那些仍想进言的武将落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