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风苦雨中,一行马队艰难地爬行在西汉水以东的崎岖栈道上,仿佛一条浊流一点点推进被群山环抱的汉中平原。遥远而不可及的前方,秦岭那宽厚的脊梁被灰色的冷雾笼罩,仿佛被水打湿的书页里,一条用淡墨染出的巨龙轮廓。
雨丝很细长,仿佛一柄柄从天空刺下的透明冰剑,或许是要下雪了,天色越发阴沉暗淡,半边天向前坍陷俯冲,便要和远处蜿蜒的秦岭山麓闭合成一条丝线。
道路难行,马车忽地一阵颠踬,车帘**了起来,诸葛亮抬起头,刚巧看见姜维擦身而过的背影,他失了一霎神,忽然喊道:“伯约!”
姜维一勒马,回头问道:“丞相何事?”
诸葛亮有好一会儿没吭声,似乎觉得难以启齿,他见姜维的肩上落满了雨珠,像是长了一层晶莹的毛边,他伸出手:“你上车来。”
姜维没有反对,他对诸葛亮几乎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一撩缰绳,果真便登上了马车。车里本还坐着修远,他很懂事地跳下车去,还把车帘拉紧,吩咐车夫慢一点儿赶车。
诸葛亮静静瞧着姜维,目光满是慈和:“伯约,有点私事问你。”
“丞相,您说。”姜维恭敬地说,他对诸葛亮,总是充满了无限的崇敬和无限的爱戴,诸葛亮吩咐他做的事,他一定会妥妥帖帖地完成,若是诸葛亮此时令他孤身闯敌营,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舍身以往。
“我有一个女儿,”诸葛亮生平第一次感觉说话是那么困难,像在转动一具笨重的大磨盘,“果儿,你知道的。”
“嗯,知道。”姜维点头,脑子里过影似的飞过一个女孩儿好看的笑容,他觉得脸有点烫。
诸葛亮磨蹭着:“她……”
唉,真是没用,身为持掌一国权柄的丞相,无数次在三军阵前慷慨陈词,无数次在百官齐聚的朝堂上振振言事,竟然没有勇气说出一个父亲的渴慕。
诸葛亮以为自己拖沓得太可恨了,索性将旁敲侧击和娓娓道来一概抛弃,他干脆利落地说:“你愿不愿意娶她?”
姜维的脸红透了,他低着头,许久没有回答。
雨滴敲着车板,宛如女儿家不经意掉落在水面的耳珰,一圈涟漪,又一圈涟漪,**漾出瞬息缤纷的无数张脸孔,有熟悉的,也有熟悉却被远远离弃的,他仿佛从梦中缓缓苏醒,用很小的声音说:“丞相,对不起,我不能。”
姜维说的是不能,而不是不愿。
这是姜维此生唯一一次拒绝诸葛亮。
诸葛亮像是早知道答案,他没有太多的失望,也没有一丝的责备:“没关系。”他看着这个局促不安的年轻人,温和地笑了笑。
两人便没再交谈,似乎被沉重的心事压住了,雨还在下,点点滴滴如泣如诉,有晶莹的水沫飘进了静得像口古井的马车里,飘得近了,却发现原来是雪花。
再看那外边,已是铅云低垂,天色如垢,雪越下越大,迷迷茫茫犹如撒盐,不过片刻,整片天地笼罩在白皑皑的纱幕中。冰雪统治的世界里,一切都在逃避,一切都在藏匿,生气勃勃的激烈,鲜活明亮的热爱全没了影儿。
车马顶着风雪迟滞地前进,一行行车辙印、马蹄印、人足印彼此交叠,弯弯曲曲地伸向雾气蔼蔼的远方。
大雪缤纷中,建兴八年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