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黑锅似的扣下来,暗淡的铁灰色抹过天空,却抹得不匀净,总有几缕流云和几颗星辰贴着天空坦**的肚皮,像发光的疮疤。空空的木柝声在院墙外寂寞地徘徊,似乎和墙内悄然飘舞的秋风在彼此哀伤地回应。
张裔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来,他觉得很冷,把被褥整个地捞起,将自己团团整整地裹住,像一只不见光的大肉粽。
可纵是被厚厚的被褥裹住,那寒冷仍然无孔不钻,哪怕把自己压在泰山下,埋在坟墓里,也躲不过那折磨自己的酷寒,也许便是死了,魂魄也会在冰寒的铁幕世界里痛苦不堪。
自诸葛亮深夜召他问案,已过去整整五天,这五天里,诸葛亮没有再见他,他也没有去丞相府处理政务。他遣家老往丞相府告了病,暂时主持府事的蒋琬爽快地答应了,还关切地叮嘱他好好将养,最近太忙,我抽不出时间去看顾,见谅见谅。
他便把自己缩回了自己的巢穴里,像一只蠢笨的鸵鸟,在危险来临时,做出掩耳盗铃的可笑举动,明明知道结局避不开,他却蒙上了眼睛,以为只要不看见,便能躲过劫难。
他其实很想诸葛亮能再见他一面,他不甘愿被当作廉价的牺牲,他知道诸葛亮在等他主动服罪,可他一直没有上书请罪,廷尉官吏依循常例,来宅第问过几次话,他一概推以病体违和不能作答。
他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刽子手的刀已磨得锋利了,他还在渴望奇迹般的拯救,一世自负聪明,行到末路时方才察觉自己有多愚蠢。
门外有人呼喊:“主家,徐主簿求见!”
修远!
张裔把头从被褥下钻出来,张口喊了一声什么,修远已经进来了。
“长史安乐。”修远很礼貌地称呼着。
安乐?张裔觉得这声问候很滑稽,可他到底是见到丞相的使者了,他把两只汗濡濡的手伸出来,巴巴地问道:“是丞相遣你来的?”
“是的。”
张裔又紧张又害怕,他结巴道:“丞相,有、有什么吩咐?”
修远看着张裔那窘迫不安的模样,一张脸越发白得厉害,几日不见,似乎瘦了整整一圈,眼睛里暗无生气,闪着磷火似的绿光。眼见昔日风流倜傥的堂堂丞相府长史,倏忽间萎靡不振如同一根百无一用的废柴,修远心底很是同情,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丞相让我带书给你。”
张裔搓了搓了手心的汗,小心地接过来,信没有戳封泥,只用细细的一根韦绳扎缚,他紧紧地捏着信,一颗心在嗓子眼突突跳动,冷汗从咽喉处汩汩地冒出来,他咽了又咽,仿佛吞进去很多尖刺儿。他好不容易才逼着自己解开韦绳,薄薄的一片信简托在掌心,像一坨铁般重,压得手臂酸楚,几乎要从掌心坠落,方才阅了一行字,眼睛便发花,用力眨了眨,眸子里白蒙蒙的浮翳化作冷冰冰的泪水滚落。
信从他的手中直摔下去。
灯光晃晃悠悠,仿佛拔丝的冰凉萝卜,被谁的筷子一挑,抛在那挺拔优雅的墨字上:“去妇不顾门,萎韭不入园,以妇人之性,草莱之情,犹有所耻,想忠壮者意何所之?”
张裔浑身颤抖着,胸口像被压住了一块大石,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他用发虚的声音说:“丞相,他、他还说了什么?”
修远越发地生出怜悯心,温和地说:“丞相说,请张长史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竟然是好自为之!
这就是他等了五天等来的奇迹吗?这就是他视之为信仰的丞相带给他的人生结局吗?!
张裔颓唐地垂下头,胸脯一起一伏,蓦地发出一声似哭似号的呻吟。他用力地抓住被褥,像个失了家园的孤儿,茫然四顾,可这昏焰欲灭的房间里除了他和一个带信的修远,什么也没有,他凄惨地喊道:“丞相,丞相……”大滴大滴的泪滚在他白得发亮的脸上,冲淡了他的轮廓。
修远惊骇:“长史,你可怎么了?”
张裔惨然地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摇手:“没有,没有。”他猛烈地咳嗽了一声,“你回去告诉丞相,张裔知道该怎么做,请他放心,一定放心!”他说着,笑声更大了,仿佛神志不清的疯汉,惊吓得屋里的烛火更矮了三分。
修远又是惊又是怕又是疑,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步:“长史,你要不要紧?”
张裔甩甩头,笑声渐渐跌落,他沉默了,似乎刚刚那剧烈的情绪耗尽了力气,他便枯坐在一团模糊的混浊光芒里,如同一株垂死的残枝。
许久,他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一方匣子:“麻烦你把这物件带给丞相。”
“这,是什么?”
张裔目光涣散:“他看了自然知道。”
修远莫可名状,却也不能刨根问底,他抱住匣子一揖:“长史保重。”
门一开一合,灯光一伸一缩,冰冷的死寂扑入了房间,在每个角落里肆虐。
张裔坐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走下床榻,去梓桁架上寻来朝服穿戴整齐,将进贤冠稳稳地戴在头上,严丝合体地绷住脑门,用两根指头将脑后的耳捋顺。
而后,他将落在地上的诸葛亮的信捡起,郑重地坐在书案前,研墨濡笔,他便一面看着那封信,一面在白帛上一笔一画地落字,那像是种熬断骨髓的折磨,越折磨,心里越冷静。
待他把该写的都写完,诸葛亮那封信已在他心里埋下了深根,刻骨铭心,死亦难忘,轻轻抚着那片信简,诸葛亮那一笔漂亮得令人流连的隶书,仿佛长着倒刺,扎得指头一阵疼。
他随在诸葛亮身边有十年,见识过这个铁腕宰相的残酷面目,经略过诸葛亮不露声色的政治手腕,心里也曾对那些遭诸葛亮整治的大小官吏幸灾乐祸过,他甚至几度痴迷于诸葛亮的残忍刻薄。他心目中的丞相就该是这样,强悍、果决、无情、狠辣,没人敢与诸葛亮撄锋,没人能比拟诸葛亮,世间独一无二的诸葛亮,谁能不崇拜他呢?而他,张君嗣,是诸葛亮的长史,是诸葛亮最为倚重的心腹股肱,这是多么自豪,多么不可一世,却没想到有朝一日,那些让他无比崇拜的手段会一一落在自己身上。
他长吁一声,笑吟吟地说:“丞相,你可真狠呢。”
第二日,张宅的童仆去请主人洗沐,门口唤了半个时辰,里头也没动静,仿佛是睡死了,众人觉得情形不对,不得已撞开紧闭的大门,却发现主家张裔已用一条白绫将自己吊在房梁上。一屋人哭喊着将他抱下来,张裔的尸身已僵得像一条冰冻木桩,白生生的脸被勒出了难看的瘀青,让他第一次显得不白了,最令人百感交集的是他着一身簇新的朝服,通身上下干净得一尘不染,有人偷偷感慨,张君嗣到死还这么爱尚修饰。
人们还发现,屋中的书案上放着他写的服罪书,上边还搁着一片轻薄的竹简,简上本有字,却被人用小刀划烂了,人们猜测应是张裔所为,可他为什么要和一片竹简过不去,却无人知晓。
张裔的死和他的服罪书很快传入廷尉,廷尉官吏阅罢,恍然大悟,慌忙将案情汇总后呈递给皇帝。皇帝看罢,气恼之余,忍不住叹息道:“张裔好端端一个能吏,偏偏贪财!”
三日后,骠骑将军李严上呈公文,称均输官张辅与丞相长史内外勾连,擅自挪用盐铁赋税,涉案有建兴六年巴郡的盐铁税与建兴七年的国家秋赋,挪用亏空的大部被张辅偷偷存在巴郡府库中,少部已被张裔作为私用,购置田产,可即兴追索,收归国库。张辅自知罪深,已畏罪自杀,李严声称自己失察,自请朝廷裁处。自此,盐铁赋亏空案大白天下。
又五日后,朝廷下旨,司盐校尉岑述有失察渎职之罪,免去官身,涉案的二十七名官吏分别处以流放、城旦诸刑;朝廷遣出使者,于各郡彻查盐铁均输,若再有违法官吏,一概处以大辟重刑。
丞相诸葛亮也上书请罪,下吏犯法,自己有失察之罪,尚书台合议,处以罚俸三年,削封户一半。
盐铁赋亏空案终于尘埃落定,涉案官吏自杀的自杀,贬谪的贬谪,似乎该处置的人员都已兜进了法网里,可有人却在私下议论,其实还有一条大鱼漏网了,那条大鱼是谁,没人敢公开说出来,一切像地下的暗河,只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奔流,也许有一天会被光明普照,也许永远都不见天日。
天气阴了好些日子,像是闷在坛子里透不出光,今早上终于出了太阳,耀眼明光不客气地撕开了天空昏惨的脸。
刘禅枯木似的坐在窗前,一线光芒渗过窗格子,映在他发木的脸上,像在白纸上撒了一碗散碎的豆腐花,目中一点神采更是微弱,犹如燃到尽头的烛火。
他慢慢地把目光从窗外挪向面前的案几,上面叠着两份奏表,伸出一只手拨了拨,一行行清晰的字不怀好意地攫住他的眼睛,让他躲不开,还无辜地沉沦下去。那是盐铁亏空案和曹魏奸细诋毁案的结案上奏,事情都查清了,相关人等也定了罪,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蜀汉官吏果然办事高效又全面,尤其司刑官,个个是麻利手,满脑子的汉法汉律汉令清晰如刻镂,这都是……他,素日**得当的功劳。
“此两案处论,陛下是否允可?”拜在案前的董允朗声道。
刘禅僵硬地张开口:“呃……”他像是思维被冰封,需要长时间解冻,很久的停顿后,只说出一个字:“可。”
董允拜手稽首:“陛下圣明!”
圣明?刘禅觉得这话像在讽刺自己,他若是当真圣明,为何满心困惑无法开释,简单的纠缠,复杂的交织,他都解不开,有能力解开的,又不帮他伸手。
耳听得董允的声音铮铮如琴弦:“陛下既已允可处论,则当宣传恩诏于丞相,复其清誉。”
事情查清楚了,泼在诸葛亮身上的污水总得洗刷干净,朝廷不能冤枉忠臣,这是身为君主该尽的责任。
刘禅仍只是吐出一个字:“可。”
董允又道:“陛下前番越过尚书台,自传诏书,将丞相自汉中召回,致北伐大业稍挫,不知是陛下一时情迷,抑是小人妄进谗言?”
刘禅飘忽的神思像被弹簧扯了回来,董允这是要与自己算旧账吗?前回他擅自宣召诸葛亮时,董允就提出驳议,叵耐他一意孤行,非此不可,便因这愚蠢的执拗,把举朝大事拖入泥淖,也把自己逼进了尴尬境地。而今险难稍解,董允立即旧事重提,必要他表态认错,他犯过的错,便像钉在墙上的一幅糟糕的帛画,过去很久,哪怕尘埃满目,也要被人显出来公之于众。
皇帝不可犯错,臣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来,史书也会隆重地记下来。
刘禅不吭声,他要面子,希望把这篇赶紧翻过去。
“期陛下明示!”董允催迫的声音像沉重的镐头,敲一下,脱去一层皮,再敲一下,脱去一片肉,直到把皇帝敲得只剩下一颗战战栗栗的心。
刘禅憋红了脸,吭吭地说:“是……有人误导朕。”他其实可以说一声“朕之过错”,臣下则会盛赞陛下知错善改,事情就过去了,彼此和睦一团,从此天下太平,可他不愿意,他是皇帝,正确的尊严比谦恭的体面更重要。
董允讶异,他显然也没想到皇帝会抛出这么一句话,却又不能不问道:“不知……是何人误导?”
刘禅自己挖了个坑,自己只好填平,支吾道:“陈、陈申……”
董允不惊疑了,他素来对陈申没好感,一个去势的阉人,男人也不算,不过是伺候君主的贱仆,偏偏不守本分,见天儿领着皇帝飞鹰走狗,前回撺掇皇帝去值舍博局的,不正是他吗?董允肃声道:“请陛下传召此人,此人祸乱朝纲,构陷大臣,罪不可赦!”
刘禅犹豫了一会儿,他其实舍不得陈申,不说陈申有多好,总是个合心意的玩伴,这偌大的蜀宫,多的是面孔生硬的陌路人、严肃的臣僚、痴蠢的宦官,人人礼拜他,但人人都不能与他做朋友。可他既把罪名扣在陈申头上,总不能中道改口,实在没奈何,遣个黄门去传陈申。
陈申今日不当值,皇帝近来对他态度大变,大概是怪他进言召回诸葛亮,让自己与相父生隙,皇帝无法排解烦恼,便迁怒于他人。陈申觉得自己很委屈,当初明明是皇帝逼他要主张,事办砸了,倒拿他出气,他不顺心,也要撒火,也要迁怒,首当其冲是那小宦官。
黄门来传召他时,他正在抽那小宦官嘴巴子,自己不动手,着了两个力大的肥硕宦官,左右开弓扇了十几下,那小宦官被打得嘴鼻流血,一颗牙齿也遭打掉,脸肿得像烂腐的柿子,想哭却不敢,两行泪小心地滚出来。
因听见陛下宣传,陈申掸掸衣袖,一面起身要走,一面威胁道:“回来再收拾你!”
他令那两宦官将这小子看好,关黑屋里,败败火,不给饭吃,且得好好反思。
皇帝正在宣室,陈申急匆匆赶去,一只脚才跨进门,礼还没行,却发现董允也在,陈申脊梁骨像爬上一条毛毛虫,鸡皮疙瘩成群地跳出来,宫里上上下下都忌惮董允,顺风听见董允的声音,得赶紧绕道走。
因为怕董允,心里的畏惧影响了肢体,别别扭扭地稽首参拜,人才跪下去,董允那刚冷的声音便响在头顶:“陈申,是你向陛下进谗言,构陷大臣?”
陈申惊愕,莫名其妙来这一番质问,他进了什么谗言,又构陷谁了?他悄悄看了一眼严厉苛酷的董允,又看了一眼窘迫不安的皇帝,猛然想起,所谓谗言构陷,说的是他进言皇帝召回诸葛亮。
“臣,”他对刘禅磕个头,“并没有进谗言,构陷大臣。”
皇帝不说话。
可怕的安静像网似的罩住宣室的所有生气,仿佛这里成了一座连魂也死去的荒坟。陈申心里越来越慌,他往前爬了一段:“陛下,臣、臣没有进谗言,构陷大臣。”
皇帝还是不说话。
陈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皇帝的脸被玉阶下升起的香雾缭绕,恍惚像宗庙里无情的神像,任凭你叩首千遍,不给赐福,不予保佑。
皇帝,曾与他一块儿博局的玩伴,曾无数次表白不能没有他的朋友,当考验来临,要把他抛出去做替罪羊,因为皇帝始终是皇帝,永远只是小人误导、小人蒙蔽、小人使坏,而君王,永远是正确的。
“陛下!”陈申喊了起来,泪像覆水般泼出来,他是为皇帝出主意,皇帝应该谅解,也应该为他求情,哦,不对,那真正进言的不是他,是另一个人。
“不是臣,不是臣!”
他声嘶竭力地号叫着,他跳起来,想要冲上去与皇帝面对面说清楚,可才跑出去两步,便被殿外奔进来的虎贲扭住了胳膊腿脚,生铁似的手臂死死扼住他,仿佛拎一只斤两不足的鸡崽,将他一直拎出殿门。视线里皇帝的脸越来越远,耳边只有董允的声音在散开:“此贼可恶,可交由臣处置。”
“烦劳董卿。”皇帝有气无力地说。
董允拜别离去,刘禅呆呆地坐着,过去很久,陈申那悲惨的哭声仍在耳际回响,他打个激灵,把耳朵堵上了。
听不见声音,世界并没有清静,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奔进了心里,上下搅动,翻来覆去,比之身外的声音大了百倍千倍万倍,那像撞向他灵魂的拷问,他承受不起,他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真可耻呢,他竟要推出一只替罪羊,以此来维护可怜的帝王尊严,他的冷酷无情,与古来的君王并无两样。只是,古来君王的政治斡旋手段,他又学不会,他学到的全是丑恶的瑕疵。
他把手放下来,耳旁的哭声没了,心里的声音翻出胸臆,散去天地间,将世界填满。
有黄门捧来尚书台呈递的今日奏表,又到了画“可”的时候,刘禅不想画“可”。这就像人生的机械任务,你讨厌,你又不得不完成,他心不在焉递去一眼,却瞧见放在最上层的诸葛亮的表,他抖着手展开了。
那是诸葛亮所上的第五份谢罪书。
两案已查清,相关人等都受到了国法处论,几乎已盖棺论定,诸葛亮还在谢罪,他谢什么罪?他又有什么罪?有罪的明明是,明明是……
相父,你要逼死我吗?
刘禅盯着谢罪表,“臣亮”两个字像尖锐的石子,撞在眼睛里,一片锥心的刺痛,他咯咯地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劈出来:“宣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