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暮秋已至,诸葛亮的病却渐渐好转,只是依然不问事,往日人头攒动的丞相府门可罗雀,门前长街行人不见,车马罕至,唯有残风漫卷,偶有不死心的朝官登门,求见丞相一面,仍被挡回去,求得急了,回答一如既往:丞相养病,请回吧。

没人知道诸葛亮到底打算养多久的病,或者是一时,或者是天荒地老,他若始终不问事,这季汉江山将交给谁人掌控,皇帝吗?

那还是算了吧。

闷在宫里的皇帝憋得生不如死,实在挨不住,在诸葛亮养病二十天后,遣了黄门去探病,久闭的丞相府终于敞开,将皇帝的使者迎进去。黄门向诸葛亮表达了皇帝的慰问之情,除此之外,也没别的话,皇帝其实藏了一肚子疑惑,可他不敢问。

黄门回来告诉皇帝,丞相当真病得厉害,病因是积劳成疾,若要痊愈,需得慢慢养。

皇帝听完,沉默了很久,脸上的表情像要马上号哭出来,为着那点儿并不管用的帝王自尊心,生憋了回去。

之后,皇帝没再遣使探病,只着人送了两次药,慰问的话一个字没有。诸葛亮也不面君,更不理政,君臣保持着异样的沉默,有着令人胆颤的压抑,仿佛黎明时弥漫成都城的雾霭,朦胧冰冷,把天地万物都抹去了轮廓,只有看不清方向的猜疑。

诸葛亮养病的第二十六日,第四份谢罪表送到皇帝手边,与前三份谢罪表一样,病中的诸葛亮给皇帝上书,依然一笔一画绝不敷衍,笔墨饱酣,字字见着法度,一丝缺墨的飞白也没有,仿佛这写的不仅是奏表,而是呕出了一颗完整的心。

皇帝先是默然无声地读表,读到一半时,像是受了刺激,或者是风大迷眼,或者是呛着了口水,一面读一面哭,直哭得收不住,像要把蜀宫哭塌了,才好埋了他自己。身边的内侍不知情由,也不敢劝,怕惹皇帝不高兴,对这个年轻的皇帝,身边人很难拿捏尺度,皇帝过于喜怒无常,不像先帝虽喜怒不形于色,却极好相处,他与先帝,事事都反着来,对待臣下,也是好时一阵子,坏时一阵子。

谢罪表呈上皇帝的翌日,皇帝再次遣使探病,对诸葛亮转述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相父快些好起来。”

话很直白,没有一丁点儿素昔帝王诏书那佶屈聱牙的语言风格,仿佛是与亲人拉家常,皇帝期望丞相的病好起来,好起来以后呢?皇帝没说,留白太多,让无尽的猜测乘虚而入。

其实蜀汉朝官都在私议,甚至成都百姓也在纷传,皇帝与丞相闹别扭呢,人人尽知皇帝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孩子嘛,难免叛逆,与大人置气,耍赖撒泼,过阵子气消了,又得黏上来,求一个拥抱,求一句好话。

不知是被皇帝的话激励,还是休养得法,诸葛亮果然一日见一日愈好,原先衰弱得下不了床,渐渐能下床走动,再渐渐,康健的迹象越来越明显。

皇帝送来那句话的第九日,诸葛亮的病已好了十之八九,家人见他好转,俱是欣喜万端,起初那奄奄一息的病态,还道要准备后事,未承想竟缓过来了。

对诸葛亮恢复健康,修远最为开怀,说要大肆庆贺一番,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好喝好,人人都得说三五言吉祥话,甚是欢悦。

“这有何值得庆贺?”诸葛亮以为好笑。

修远认真地说:“天大的好事,比元旦还喜乐,怎不该庆贺!”

他知诸葛亮对自己身体好不好没所谓,便去和诸葛果商量,两人不谋而合,也不管诸葛亮同不同意,决意设宴为他庆贺,与宴之人唯有家人,若是诸葛亮嫌麻烦,不肯就席,诸葛果就动手将他绑来。

举宴这日,外头忙得热火朝天,诸葛亮却无所事事,独个待在屋里读书,那书读了一小半,便觉头沉,他把书搁开,偏又闲不住,从枕下摸出一封信。

信的封泥已被抠掉,也没戳印,写信人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留在显眼处,可读信人会知道他是谁。这信送到他手里是九天前,正是那日,皇帝遣人宣传君意,说了惹人遐想的那句慰问。

他细细地看着这信,神情越来越严峻,忽而,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他心中一紧,把信塞回到枕头下。

脚步声近了,一个小身影在门口晃了一晃,有个嫩脆的声音像弹珠似的跳进来:“阿父,你睡着了吗?”

诸葛亮笑起来,他故意捏着声音说:“若是睡着了怎么办?”

“那……阿母做了许多好吃的,你就吃不着了,只有我帮你吃了。”

“你吃这样多,不怕撑着?”

“我不撑。”

诸葛亮笑道:“臭小子,与父亲争嘴吃,不像话!”他向外边招招手,“过来!”

诸葛瞻把着门笑开了眉目,小脚板迈过高高的门槛,两只小手高高地举起,扑蝴蝶似的投入了父亲的怀里。

诸葛亮将他抱在膝上,捏捏他的小胖手,刮刮他的小鼻子:“瞻儿,你乖不乖?”

“我乖,我最乖!”诸葛瞻毫不谦虚地说,他盯住父亲的脸,瘦削的双颊上有着灰白的病斑,他关心地问道:“阿父,你的病好了?”

“好了。”

诸葛瞻露出担忧的神色:“还会生病吗?”

这问题着实难为人,也没法与孩子解释,诸葛亮迟疑道:“应该,不会吧。”

诸葛瞻开心得很,他期期地说:“阿父不生病了,那阿父能陪我吗?”他不等诸葛亮回答,自顾掰着指头数道:“陪我骑竹马、弄鸠车、打弹丸,阿母说,阿父学问大,什么都会,阿父能把你会的学问都教给我吗?”

听着孩子的憧憬,诸葛亮莫名觉得辛酸,儿子对他的期许,不过是希望他时时待在身边,天下父亲皆能做到的寻常陪伴,他却做不到。

“好。”他笑着应了一声,却觉得这许诺像落在水面的泡沫,缥缈而不实在。

诸葛瞻哪儿懂得父亲的无奈,快活得咯咯笑,门外却有个声音批评道:“让你来寻阿父,你倒好,缠着阿父问东问西。”

说话的是诸葛果,她像片修长竹叶似的飘在门口,诸葛瞻拍拍自己的小脑袋,懊恼地说道:“我忘了,阿母做了好吃的,让父亲去吃饭呢。”

他从诸葛亮膝上跳下来,拉住父亲的手:“我带你去!”

诸葛亮没反对,由得诸葛瞻拖住自己走出门,外头瞧见诸葛果,脸色不大好,眉眼间掖着质疑和愠怒,仿佛是如果诸葛亮不肯动脚,她当真要绑了他。

诸葛亮被诸葛瞻一路拉着往前跑,转过一道门廊,拐弯便到了一间小屋,一株辛夷树歪在门前,残花落了满地,被风徐徐扫进了门庭。

诸葛亮跨进了门里,屋中已摆了几面食案,案上果然置了各色菜肴,黄月英与南娭正在布菜,修远与女童们给几只空盂盛粥。

黄月英见诸葛亮好歹是现身了,佯怪道:“你再不来,菜饭皆凉了。”

诸葛瞻晃了晃诸葛亮的手:“是我把阿父叫来的!

“是是,你立了大功,让阿父赏你做个官!”诸葛果拧了一把诸葛瞻的脸蛋,她转身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阿父,这全是我们费了好大心力烹制,你必得吃光!”

诸葛亮瞅着一案的菜,摇头笑道:“我哪儿有那么大的胃口!”

诸葛果扯住诸葛亮的衣袖,将他摁在座位上,不依不饶地说:“那我不管,你病这一场,可吓坏全家人,如今好不容易病愈,可得好生将养身体,便要从这吃上养起,你敢不吃,我就恼了!”她将盛好的一盂小米粥端给诸葛亮,取了一只精巧的银勺,轻轻一拌,“温热合适,吃吧!”

诸葛亮抬头见一屋子人巴巴地望着自己:“你们也吃啊,别都看着我。”

“是,大家都坐下!”黄月英招手吩咐,众人一一坐下。

“我要挨着阿父坐!”诸葛瞻贴着诸葛亮的腿,双手爬着坐了上去。

南娭肃了声色:“瞻儿,下来,你让阿父怎么吃饭?”

“我就要挨着阿父坐!”诸葛瞻死死抓住父亲的衣领,生怕母亲将他拎走。

诸葛亮宽容地一笑:“罢了,让他坐吧。”

“总是个黏人的小糖人!”诸葛果哼哼地说,举手轻轻拍了拍诸葛瞻的脑袋,她转头见诸葛亮不动箸,将那盂粥再推近一点,“阿父,你吃呀!”

女儿的连声催促让诸葛亮没奈何,他舀了一勺吞下口,抬目却看见四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仿佛他吃饭是什么天大的事,让他们关切至于紧张,紧张至于害怕。

“好吃吗?”诸葛果巴望地问。

诸葛亮点点头:“很好!”

众人如释重负,悬吊得高高的心放入了肚子里,诸葛果又捧来一盘竹笋拌秋芹:“这菜清淡,阿父,你尝尝,若是味道好,我下次再做给你吃!”她将一双竹箸递到了诸葛亮手中。

竹箸握在手里,很轻,而心情却有几分沉重,这就是他的家人啊,他的一点痛苦是他们如山的负担,他的一点快乐是他们半生的幸福,彼此相连的恩情,是生死都斩不断的血脉。他们不在乎自己是否是丞相,是否能克复中原,是否身受托孤之重,在他们心里,自己只是丈夫、父亲,如此而已。

他露出轻松的笑意:“别都看着我吃,诸葛亮吃饭很好看吗?再看下去,我且要羞愧而逃。”

黄月英先自笑了一声:“来来,都吃饭,免得有人难为情!”

诸葛果眨巴着眼睛:“阿父也会难为情?我还以为阿父什么都不怕呢,还怕被人家盯着看?”

诸葛亮笑看了她一眼:“阿父又不是木头,怎会没感情?”

“可我总以为你没有呢,”诸葛果落落地叹着气,“平时你与大小属僚说话时,就像个没感情的木头。”

“是吗……”诸葛亮微怔,舀了一勺粥喂给诸葛瞻,瞧着他吧咂吧咂地吃得津津有味,不知怎的,心情却沉默下去了。

丞相诸葛亮,永远是一张严峻苍冷的面孔,与密集的朝政公务、若重的江山社稷嵌在一起;家人诸葛亮,只能在公事的夹缝里露出一点儿浅淡的剪影,常常还看不清。他给家人的恩情,太少了,家人给自己的呵护,又太多了。

一顿饭吃完,因诸葛瞻今日得了父亲若多好处,又得抱,又得喂饭,兴致起来,缠着诸葛亮说故事,南娭不许,说阿父的病刚刚好,不可再打扰阿父,强行将他抱走,气得他眼泪吧嗒掉。

“我要阿父说故事,就要说故事!”诸葛瞻哭着反抗,南娭不管他耍脾气,抱着他越走越远。

诸葛亮看得又好笑又心疼,原想让南娭将诸葛瞻抱回来,为着心里存的事,仍是罢了。因见屋里已收拾停当,他缓缓起身,给修远使了个眼色。

黄月英察言观色,心下是一片清明,却不动声色,吩咐女童们将食具捧走,又哄了诸葛果离开,才对诸葛亮说道:“怎么,要出门?”

诸葛亮哑然失笑:“什么也瞒不过你。”

黄月英半苦半愁地叹了口气:“夫妻二十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一生为公,全无私心,你一辈子就是个受累的命!”

诸葛亮说不得到底是感动多一点,还是内疚多一点,无声一叹,说道:“我即刻便要走,今夜恐也回不来,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你自去便是,别的事有我,你尽管放心。”

诸葛亮握住她的手,诚挚地道:“多谢。”

“见外了。”黄月英啧道,她匆匆瞧了一眼户外瑰色的夕照,一阵秋风袭来,满地花叶飞转,关切地说:“夜里风大,多穿些。”

“好。”

薄暮冥冥,余霞散绮,城市沉浸在淬金的光影里,城市四街响起了清亮的钟鸣,那是宵禁的警示声,提醒人们昼漏将尽,街面不得有行人。

一辆四面遮幅的马车从丞相府角门悄悄出来,往右一拐,跑上一条阒寂的长街,再左一拐,又是一条深长的巷道,夜色追着车轱辘奔跑,却总也追不上,只在车辙印后留下深重的阴影。夜晚即来的成都城,安静得唯有乍起乍落的风声,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最终在一座小院门前停下来。

门里走出来一个面容整肃的男人,恭敬地等在车下,车夫修远先跳下车,掀开襜帷,将诸葛亮扶下了车。

“丞相。”声音很轻,还有些微微的激动,目光便抛上诸葛亮的脸,好好地打量一番,确信眼前这个人是真的病愈了,心头蓄满的担忧方才瓦解了。

诸葛亮望他一眼:“休昭费心。”

董允行了一礼,前头带路,将诸葛亮带进了门,里边还等着两个人,一个是费祎,一个的脸被墙外飞来的晚霞挡了一半,看不真切。

诸葛亮先是与费祎见礼,慢慢看向那人,眼角含了一丝微笑:“文寿一向可好?”

杜祺含混地应了一句什么,忽然伏拜下去:“杜祺有罪,请丞相责罚。”

“文寿何罪之有?”诸葛亮问话的声音听来没有一丁点情绪。

“我上给长官的奏记,为人所盗,致使丞相受青蝇之污,朝廷遭昏昧之厄,实实罪不可赦。”杜祺痛心地说。

诸葛亮默然顷时,叹息道:“不怪你,非干尔事,何须挂碍,倘或必要计较,亮倒要谢你。”

杜祺一愕,诸葛亮并不多言,他伸出白羽扇,轻轻拍拍杜祺的肩膀,示意他起身:“来,我尚有若多事问你。”

诸葛亮朝杜祺勉力一笑,忽地随口问道:“元俭近来在做什么?”

费祎犹豫了一霎:“在家……思过。”似乎这样不够味儿,他又补充一句:“他很是自责。”

诸葛亮冷笑:“思过?我瞧他是思不清楚!”

费祎不敢回嘴,自从诸葛亮回成都,岑述几次想去见诸葛亮,都被拦在门外,回应是丞相养病,岑校尉且回去吧。按理说,他是诸葛亮倚重的心腹,诸葛亮可以不见任何人,但不能不见他,而今这闭门羹吃下去,激得一肚子仓皇恐惧,他是又急又怕又伤又悔,一时间走投无路,寻费祎数落过几回心事,七尺男儿哭得眼泪鼻涕乱飞,哭诉丞相是不是厌弃他了,倘或真有驱逐出府的打算,他也想当面认罪,只是丞相不给这个机会。

丞相府众多属僚都怕诸葛亮,也都依赖诸葛亮,常常私下抱怨诸葛亮苛察严厉,在诸葛亮手下做事,又累又苦且穷,可诸葛亮若当真要他们出府,又都生出依依之情,把着门死活赖着不走。

诸葛亮缓了缓语气:“过几日,着人去见元俭,看看他思清楚没有,平白思过,若不知过在何处,思有何用?若是思明白思透彻了,可奏记也。”

诸葛亮的话听来刺耳,费祎却松了口气,说到底,诸葛亮愿意让岑述“思过”,仍然是看重岑述,并没有放弃他。

诸葛亮顿了一霎,说道:“着公琰去见他。”

去向岑述要一个思过结果,蒋琬无疑是最好的人选,无论岑述会抱屈申诉抑或悔过责己,他都既不给安慰,也不给建议,仿佛收纳杂音的口袋,收完了扎口,原样送给上峰。

丞相府属僚里,蒋琬是最能藏事也最不包打听的那一个,大事不送眼睛,小事不伸耳朵,若不慎听了满耳流言,也如没听见一样。这阵子蜀汉朝堂风波迭起,人人忧心忡忡,熬不住的把手头的正事撇去一边,到处找门路问前途,唯他云淡风轻,人家在他面前嚷嚷,丞相不理政了,我们该如何自处?他却显得无动于衷,该完成的事一件不落,仿佛没有丞相主持大局的现在,与有丞相总统诸事的从前并没区别。

诸葛亮因邀了杜祺,两人径直走进里屋,把门关了密谈,董允与费祎却守在门口,修远也不得进去,扭脸瞧见费、董两个朝官竟然当门神,不免好笑。

不知道诸葛亮与杜祺到底要谈多久,修远只好坐在小院的天井里,仰头看见天幕越来越暗沉,华艳的余晖向西匆匆流逝,几朵红云渐染了墨色,最后一声警示宵禁的钟鸣像奔腾的战马,跑过城市的中轴线,夜晚郑重登场,成都城被无边无际的寂静笼罩了。

枯坐无聊,思想便到处跑马,修远想起杜祺被盗的奏记,如今外头纷传,杜祺给皇帝上了一份奏表,参劾诸葛亮挪用盐铁赋,底下人虽以为这事蹊跷又荒诞,却也佩服杜祺骨头硬,胆肥,敢告诸葛亮。可是修远知道,诸葛亮更知道,上书皇帝的并不是杜祺,其实,是个修远记不住名字的四百石小官。可诸葛亮以为,这个小官也不是真正的上书人,他顶多算是代笔,有人怂恿他冲到前头张目,主使者却安坐幕后冷眼旁观。

会是谁呢?

诸葛亮说得去问岑述,可岑述除了所谓的“思过”,并没任何积极举动,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他心里想得最多的仍是自己。他惶恐、担忧、痛苦,并非出于为公之心,而是害怕再也得不到诸葛亮的宠任,这才是诸葛亮最生气的地方,也是他希望岑述能思的“过”。

修远向周遭张望,夜极深了,小院里唯有几处微弱灯火,只将深沉夜色撩开一个角,湿润的夜雾从暗处冉冉生长,贴着地面缓慢地飘**,目力看不清楚,只觉得似乎是一团污垢,仿佛那绚烂繁华谢幕后,徒留的满地狼藉。

少有人知道丞相深夜出府见下属,除了丞相夫人猜出来,家里人没一个知情,深宫里那位皇帝,也不会知道吧。

坊间皆传,皇帝与诸葛亮闹别扭,把诸葛亮气病了,修远也这么想,忍不住说过两三言大逆不道的抱怨话,遭诸葛亮一通严词训诫,岂能污言主上,君有谯让,人臣当自省,不可责君,无臣礼甚也。

诸葛亮对皇帝,永远顾虑周全,给足皇帝体面,他从没当面顶撞过皇帝,有时进言,皇帝想不通,也不死谏,他给皇帝时间慢慢想通。之如泣血台省、扛棺上殿的烈性之举——这事董允干得出,绝不会发生在诸葛亮身上。

正为这得体的侍君之道,皇帝就算无数次对诸葛亮生出异样心结,仍然不得不承认,诸葛亮是个纯臣。

蜀汉朝官私底下都在效法丞相,学他处事为人,学他风度仪表,也学他如何与皇帝相处,只是有的学个皮毛,有的更是东施效颦。

修远想起先帝说过,丞相有周全之心,处事做人滴水不漏,你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周全,这才是诸葛亮,方方面面地考虑,细细缕缕地着手,丝丝扣扣地落实,为此周全。诸葛亮事必躬亲,宵衣旰食,熬断了肝肠,熬碎了血肉,可若不周全,这个危机重重的国家如何支撑下去,稍有懈怠,便会导致灭国之灾。

只是那总也长不大的皇帝,能不能明白相父的周全呢?

修远坐得腿也麻了,诸葛亮仍没出来,时间应过去了很久,黏稠夜色像被泼了一勺清水,慢慢稀释了那份浓度,灰白的曦光自墙外爬进来,小偷似的将黑夜一点点揣进兜里。

一声清越的钟鸣如苍鹰振翅飞起,盘旋在城市的上空,将最后的夜色驱除干净,成都城的宵禁即将解除。

身后乍地门响,修远回头,原来是诸葛亮出来了,在门口守了一夜的费祎、董允忙得迎上前,诸葛亮看见两双熬红的眼睛,体恤道:“都回去吧。”

他往前迈了两步,回身对杜祺说道:“文寿,你很好,很好,很好。”

忽然得到丞相三声“好”,杜祺心下惊喜,只他是不显喜怒的寡淡性子,没表现出丝毫兴奋神色,郑重地行下一礼。

诸葛亮立时便要走,修远担忧他大病初愈,又熬了一夜,恐要体力不支,一路搀扶他,余人将诸葛亮送到门首,欲登车前,诸葛亮想起一事,说道:“给江州的书,送出去没有?”

费祎道:“三日前已寄出去了。”

诸葛亮点点头,不再言声,撑着修远的手上车,斯须,修远一甩缰绳,马车踏踏前行,回头间,那三人还在原地拱手目送。

“先生,回府吗?”修远问道。

“嗯。”回话的声音很轻。

修远转头窥一眼,晨风将襜帷轻轻掀开,诸葛亮倚在车里一动不动,仿佛是睡着了,他是太累了吧。

纵在病中,诸葛亮也一刻没停止思考朝政公务,人道是丞相卸任了,丞相不理事了,可修远是知道的,诸葛亮从没真正离开过蜀汉朝堂,他在丞相府养病,禁断朝官参谒,仿佛与公门的人和事彻底隔绝,私下却一直与董允、费祎密信来往不断。九日前费祎来信,说起杜祺欲见丞相禀明事由,才有了今日深夜出府走这一趟。

皇帝也误以为诸葛亮放手不问政,怕得心慌浮躁,却不知道他的相父仍然在殚精竭虑地裨补缺漏,国若有难,他永远会冲在最前面,谁都可以不管这个国家,诸葛亮不可以。

马车粼粼向前,天大亮了,解除宵禁的成都城经过一夜酣睡,迎着朝霞舒展筋骨,街面上的喧嚣如绽开的繁花,一朵朵开出来,再拐过一道弯,丞相府就到了,那儿有一片璀璨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