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红遍地,秋已深了。
诸葛果缓缓地走在长廊上,一片片枯黄的落叶在她身前身后缤纷,森凉的风从她瘦削的肩上滑落,却并没有真的沉坠,像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挂在空中,摇摇****,几番扬起,几番垂低。
她在父亲的寝房前停下,门虚掩着,里边传出隐隐的说话声,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进去。
有客来了吗?诸葛果猜测着,父亲自回成都后便病卧床榻,一向少见来客,昔日的僚属要登门拜访,他也一概以病体违和为由打发出府。他还吩咐家人不要轻易放人进府,其实全家上下都巴不得诸葛亮不理事,正好趁着空闲将养身体,不用诸葛亮细加嘱托,黄月英已严令司阍把好门,不管是什么人,统统拦在大门外。
那日诸葛亮返回成都,本还强撑着不想让家人知晓,奈何他这一病来势汹汹,哪里能遮掩得住半分,连路也走不得,被人抬回家里,满府上下惊得魂也飞了,南娭为此还哭了好几遭。
诸葛果想了一想,趴在窗台上,悄悄地往里张望,父亲的卧榻边果然坐着一个人,白净面孔,像只洗得太干净的白葫芦瓢,她认得那是张裔,因张裔担任留府长史,经常在丞相府走动,不免混成了熟脸。有一年她过生日,张裔还送过她一匣衣服,黄月英知道后,也没有当面退还,只是在一个月后,准备了一笥元服回赠给张裔的妻子。
诸葛果把目光从张裔身上挪开,竭力地去打量父亲,父亲的精神比前几日好了一些,脸色却还苍白着,说话比以往慢了许多,她觉得很心疼,很想把张裔叠成包袱,一骨碌丢去院墙外。
“来来来,都给我滚回家去!”诸葛果在心底不高兴地骂道。
张裔却不知道诸葛果的这番埋怨心思,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白得泛了难看的青,说话时,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像是身体里住着一个紧张的鬼。
诸葛亮微微睨着张裔,忽而觉得胸闷,咳嗽了一声,修远忙递了一卮热水给他,他抬头看了修远一眼,却看见一张熬得发黑的脸。这阵子为了照顾他,修远熬更守夜,昼不歇夜不眠,他和黄月英几次劝修远回去休息,修远却硬顶着不肯,非要留下来亲自照顾先生。
诸葛亮饮了一口热水,暖意缓缓地蒸腾着脏腑,他觉得舒爽多了,说道:“我得避嫌,在案情没有查清之前,不能理政,丞相府的事由你与公琰便宜处分,不必再请命于我。”
张裔哆嗦着,仿佛害着伤寒,说话也一个字一个字地顿挫而出:“丞相,没有你坐镇,我们许多事都做不好,你还是管一管吧。”
诸葛亮轻轻摇头:“不行,我不能坏了朝廷的规矩,若当真有棘手之事,还有陛下,有尚书台,朝廷缺了诸葛亮,也一样自如。”他寂然地叹了一口气。
“可目下的情形是,朝廷缺了丞相一筹莫展,众臣都没了主心骨,百事皆无从下手。”
诸葛亮笑了一下:“说过了,诸葛亮何德何能,敢为朝臣主心骨,君嗣不必劝了,我不能理政。”
“可是……”张裔想劝几句,却像被泥巴糊了喉咙,堵着说不出。
诸葛亮越看张裔越觉得蹊跷:“君嗣,你有事吗?”
“我……”张裔打了个激灵,“没、没有……”
诸葛亮清亮的目光紧紧地锁住张裔的眼睛,张裔竟不敢和诸葛亮对视,慌张地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丞相,盐铁赋亏空……不,是那两桩案,有些什么眉目吗?”
诸葛亮低下头饮水:“此事由三府会同廷尉杂治,我不能过问。”他将铜卮轻轻一搁,目光在**漾的水里漂浮,“若君嗣知晓实情,可否告亮?”
张裔脸色大变,青白得犹如涂了石灰:“我、我不知道。”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表现太不镇静,挣扎着笑了一下,偏笑得皮肉不开,倒似哭一般。
诸葛亮默然地凝视着他,半晌,他淡淡地说:“君嗣请先走吧,我不能多留你。”
张裔很慢地站起来,深深地一拜,伏下头时,剧烈的颤抖在后背如狂风扫过山岗,他几乎撑不起腰,用了很多力气才让自己把脊梁骨掰正,一步一趔趄地走向门边。
“君嗣。”诸葛亮忽然喊他。
张裔战战兢兢地回过头,诸葛亮浸在一团水墨似的光影里,仿佛云深雾海间令人生畏的高山峡谷,一如既往的冷峻、沉静、容忍,甚或有那深隐的期颐,似乎在注视他,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他最后很轻地说:“没什么,你走吧。”
张裔几乎要哭了,他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过身,像逃避死神追捕似的,很快地消失在门后。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被秋风撕碎了,碾烂了,诸葛亮不禁长叹一声,他轻轻拉紧被褥,似乎畏寒。
诸葛果在院子里转了一大圈,看着廊下的红紫繁花一瓣瓣落下,怔怔地发了很久的呆,想着张裔也许已走了,这才又折回去,却见修远从屋里走出来,忙问道:“阿父呢?”
“睡下了。”
诸葛果又欣慰又失望,她朝那紧闭的房门里望去一眼,怏怏地说:“那罢了。”她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谁在屋里照顾阿父?”
“屋里有人,女公子放心。”修远说,“我去取药……女公子,要进去吗?”
“不,等阿父醒了,我再来。”诸葛果摇着头,她知道父亲睡眠很轻,轻微的动静便会使他惊醒,她不肯惊扰了父亲难得的休息。
她沿着墙根走下去,满园的落花铺成了一条香径,鞋底、裙边都染上了粉红色,她走得有几分累了,便抱了双膝坐在游廊下,似有似无的落花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风里回**着隐约的哀婉叹息,像是谁在寂寞地吟曲。
自从父亲生病后,丞相府内院变得清静多了,过去填满内院每个角落的鼎沸人声,像被风一把扫走的尘埃,卷去了墙外的世界,只留下墙内那难得的干净。
父亲谢绝一切朝官探病,仿佛是要与公门隔绝开去,但他不禁断家人来往,叔父诸葛均来了两趟,当面没怎么样,只说了些好生将息不必挂心的场面话,可诸葛果知道,叔父躲在背后哭了好几次。叔父是个腼腆的好人,四十多的人了,还常红脸,比修远还爱哭,可不像修远那么不顾忌,甭管对着谁,哪怕对着皇帝,也能任情地飞泪花,叔父毕竟要面子。
诸葛果挺喜欢叔父,温柔、文静、纯善、体面,像书里描述的那种洵洵儒雅的君子,诸葛果小时候,叔父常给她买好吃的糕饼、好看的花裙子,还让她骑大马,带着她与阿斗去长江边钓鱼,很多事,本该父亲做的,叔父代替父亲做了,谁让父亲太忙了呢。
叔父打小受着父亲照拂,依赖父亲,追随父亲,父亲走哪儿,他便去哪儿。父亲做了汉丞相,他却只是蜀汉朝堂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官吏,底下有人献媚丞相,欲给叔父升官,父亲否决了,他说才不堪其任,不可任非其人,此为败坏官事。
因为父亲的否决,叔父至今禄秩不升,官阶不变,对此却没有一点儿怨言,他信服父亲,爱着父亲,父亲的一言一行,于他而言,全是要一辈子铭刻的信念。
谁不爱父亲呢?这丞相府里,所有人都爱父亲,诸葛果落落地想着,父亲,也该是爱家人的吧,可父亲的爱分成了很多份,留给家人的很少,其余的分给了季汉、先帝,还有皇帝。
皇帝……诸葛果心里震了一下,是皇帝,不是阿斗了,不然,她揪住他的耳朵,一巴掌呼过去,让你气父亲,不是你发疯,父亲会生病吗?
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她的眼睛,鼻息弱弱地揉搓着她的脖子:“猜猜我是谁?”
她假装冥思苦想:“是小猴子?”
“不对!”
“小猪?”
“不对!”
“那……”诸葛果握住那双小手,猛地回过身,眼睛对眼睛地笑道:“是小胖墩!”
小孩子乍然被她擒住,扑闪着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咯咯地笑了起来,这孩子生得眉眼清秀,眼神婉转流波,煞是伶俐可爱。
诸葛果捏着诸葛瞻的鼻子:“小胖墩,打瞌睡;摔下床,成驼背!”
“坏阿姊!”诸葛瞻拉着姐姐的头发,小手抓了抓姐姐的发簪。
诸葛果按住弟弟的肩膀,牵着他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你书念好了?”
“嗯……”诸葛瞻用力地点点头,三岁多的孩子,已经开蒙,认了几百个字,比起同龄的儿童,他实在太不寻常,难怪旁人赞叹道:谁叫他是诸葛亮的儿子呢?
诸葛果弹弹他的脸蛋:“少哄我,你每天都要念到晌午过后,今天怎么那么早?”
诸葛瞻绕了她的头发在手指上,缠出一个同心结:“阿母不乐意,她不教我了。”
“为什么不乐意?”
“阿母说阿父病了,她不高兴。”诸葛瞻说得垂头丧气,他放掉诸葛果的头发,摇晃着她的肩膀,“阿姊,我们去看阿父吧。”
诸葛果搂住他的小手臂:“阿父睡下了,阿姊一会儿再带你去好吗?”
诸葛瞻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嗯……阿父为什么要生病呢?”
“因为,”诸葛果琢磨着该怎么表达,“阿父太忙,忙坏了身体。”
诸葛瞻听不懂:“忙?为什么忙?”
“阿父是丞相,管很多人吃饭穿衣,你的,我的,大家的。阿父一个人要管很多很多人,很累很辛苦,你念书念长了也会累不是?阿父做的事比你念书还累,故而他病了。”
诸葛瞻还是想不通:“那阿父不做丞相,不管吃饭穿衣,他就不会生病了。”
诸葛果笑开了眉眼:“你可真会说,”她忽而忧闷地一叹,“可是阿父不能不做丞相。”
“为什么呢?”诸葛瞻歪歪脑袋,他也不等阿姊回答,认真地捏住小拳头,“我长大了,才不做丞相呢,我不要生病!”
诸葛果笑得合不拢嘴:“你还不做丞相,好大志气!你以后想做什么,倒给阿姊说说!”
诸葛瞻搔搔后脑勺,眨眨眼睛:“我给阿姊当小胖墩……”
诸葛果扑哧一声大笑,她一面笑,一面打了弟弟的屁股一巴掌:“臭小子,你真是阿姊的逗趣包,阿姊不疼你疼谁!”
诸葛瞻揉揉屁股:“嗯,阿母说阿姊常生病,我长大了就做个医工,治好阿姊的病,然后,然后,”他锁着小眉毛冥思苦想,“嗯……就让阿姊与我,与阿父日日在一起!”
诸葛果的笑声渐渐远遁了,她忽然双手搂住诸葛瞻,身体微微发颤。
“阿姊,你生病了吗?”诸葛瞻在姐姐怀里,可是拥抱一点儿也不温暖。
诸葛果的声音若林下泉音:“没有……”
一种深邃的忧伤如彻骨的寒风裹缚住她,她不知如何表达,也不能与一个不懂人事的幼儿说清她的人生遗恨。
她还能微笑多久,当红颜渐老,霜华渐染,她孱弱的身体何以承担岁月的风蚀,她见识过水滴石穿的力量,从荆州渡船泊行益州,两岸对峙的崖壁上罗列着成千上万的水坑,那是千万年来水滴洞穿的结果。
而她,没有岩石的坚毅,如何抵得过时光的剥蚀。
良久,她轻轻放开诸葛瞻,挨了挨他的鼻子:“走吧,阿姊带你去见阿父,若是阿父醒了,我们陪他说话,他若还没醒,我们再等等。”
“好啊!”诸葛瞻拍打着小巴掌。
她牵起弟弟的手,缓缓走上虹桥,桥下静默的水漂流着残败的花叶,风吹开的涟漪乍起乍灭,宛若瞬息的生死,迎面匆匆走来一人,因走得急,轮廓被行走的风划烂了。
诸葛果忽然站住了,一颗心激烈地跳起来,她费力地张开半张口:“姜……”后面的声音无论如何发不出来。
姜维也收住了脚步,他是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他便恨自己走哪儿不好,偏走这条道,一时手足无措,话说不得,礼也忘记行了。
诸葛果很想好好地看看姜维,又觉得不好意思,目光便在姜维的下腭处打转,那儿有浅浅的一道折痕,勾向下唇的边缘,她出了一阵神:“你,来寻阿父?”
“啊?”姜维半懵懂半清醒,“啊……我是……没见着……丞相歇着呢……”
诸葛果的目光从姜维下腭挪到他挺直的鼻梁上:“阿父不能见朝官,他便是醒了,你也未必能见着……”
“哦,我知道的。”姜维小声说,心里紧张得七上八下。
“一向安好吗?”
“好,好……”姜维喃喃,“你送我的……我……”
“你留着吧,不准还给我!”诸葛果打断了他。
这一二年,诸葛果给姜维送过很多礼物,若是姜维远在疆场,她会托以丞相夫人的名义送去,姜维有时候想法还给了她,有时候还不了,只好存着,久而久之竟存了满满一笥。礼物品类多样,有随身饰品、怡情玩具、不知何用的杂物,以及各样精致糕点,显见是诸葛果亲手烹制,可糕点放得发霉了,他也没吃一口,又不好随手丢掉,总之是左右为难。他曾鼓起勇气给诸葛果写过信,请她以后不要送了,被人知道会说闲话。诸葛果给他回信,说别人闲话怕什么,我偏要送。
诸葛瞻眨巴着眼睛,他指着姜维说:“阿姊,他是谁呢?”
“他……”诸葛果顿了一下,“是姜……姜阿兄。”
诸葛瞻想“姜”是什么,他记起母亲教他认百草,姜好像是一味菜呢,这个阿兄明明是人嘛,怎么是一味菜呢,真是古怪!他皱着小眉毛:“是生姜,还是老姜?”
诸葛果被弟弟的认真逗乐了,起初的局促忽然间丢开,她不禁起了玩笑心,揶揄道:“是生姜。”
诸葛瞻信以为真,他很有礼貌地称呼道:“生姜阿兄。”
姜维哭笑不得,这个充满玩笑意味的称呼分明是诸葛果的恶作剧,他又不能当面驳斥一个小孩儿,只好别别扭扭地答应了一声。
诸葛瞻仰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姜维,他想这个阿兄真好看,多像书上画的将军,高个子,腰板直得像一杆铁枪,肩膀宽如一支箭,他忽然想趴去姜维的背上,也许比父亲的背更宽厚更有力,一旦赖上去就不要下来了。
他好奇地问道:“你是将军吗?”
“我?”姜维磨叽了一下,“是。”
诸葛瞻兴奋地跳了跳:“我也想当将军!”
姜维觉得这个小男孩既有趣又可爱,他展开了笑容:“有志气!等你长大了,姜阿兄带你上战场,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我现在就想做将军,怎么办呢?”诸葛瞻愁苦地说。
诸葛果拍拍弟弟的脑袋:“臭小子,你现在当什么将军,胖成这模样,骑马不成,射箭不成,哪支军队敢收你!”
诸葛瞻不喜欢阿姊奚落他,不高兴地噘起嘴巴。
姜维鼓励道:“小弟弟不泄气,长大了就有力气,能骑马能射箭,一定能做将军!”
诸葛瞻受到鼓舞,甚为得意,回头对诸葛果瞪瞪眼,他越发觉得姜维亲切,索性奔到姜维面前,伸出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攀住姜维的衣角。
“臭小子,真个是墙头草!”诸葛果笑骂道。
姜维弯下腰,他轻轻捂住诸葛瞻那双胖乎乎的小手,说不得为了什么缘由,瞬间的柔情萌动,他将诸葛瞻一把抱起。
诸葛瞻欢喜得笑出了声,生姜阿兄真的抱他了,他真的能趴在生姜阿兄的背上,原来实现梦想并没有很难嘛,他用两只手丈量着姜维的肩膀,一根指头,两根指头……他量了很久,可是太宽,一双手不够用,好像比父亲的肩膀还要宽。
诸葛瞻把脑袋放在姜维的肩膀上,轻轻敲着他的后背:“生姜阿兄,你会说故事吗?”
姜维为难了:“我,不会。”
诸葛瞻才不管他会不会:“你说一个嘛,说将军的故事,我要听。”
诸葛果笑着插了一句:“你随意说一个,不然他缠你一整日。”
姜维无可奈何,他向来寡言,别说讲故事,与人寻常闲聊也极困难,更不懂如何哄孩子,可诸葛瞻不依不饶,非让他说不可,若是不说,只怕要哭鼻子。姜维不得已,抱着诸葛瞻坐在桥栏杆上,绞尽脑汁地编故事,说三句话,停一下,磕磕巴巴,吞吞吐吐,常常编得自己都嫌弃,诸葛瞻却以为极好,还拍巴掌为他鼓劲,说生姜阿兄好厉害,你说得很好,接着说。
这么说了一个时辰的故事,直到有人跑来说丞相醒了,要见姜维。
姜维如释重负,把诸葛瞻放下,问诸葛果要不要去看丞相,诸葛果因为他们是谈公事,她在场不方便,姜维只得独个前往。临走时,诸葛瞻还对姜维依依不舍,吵着让他下次再说故事。
姜维走了两步,忽地转过身:“你送的……”
诸葛果仍不容他说完:“你留着!”
他把脸转过去,再也没有回头。
秋凉如水,风起处,拂得人满脸冰冷,天空总是雾沉沉的,仿佛老天黯淡了心情,大团的阴云卷过天际,如同一群惊慌奔跑的牦牛。
凝着池中的鱼儿,刘禅呆呆地将手中的鱼食丢进去,**开的细小涟漪如同一个个微妙的心事,泛起来,沉下去。水里的鱼儿一条条冒出尖头,跳跃着争吃食物,那争夺的欢畅却没让他感到一丁点的兴致,他只是机械地从掌心拈起鱼食,一次次地抛下去。
“今天,什么日子?”他怔怔地问,也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别人。
皇帝的问话让背后站立的陈申吓了一跳,他像从迷梦里跳出来一般,意识还有些浑噩,磕巴着说:“九月初、初一……”
“快重阳了。”刘禅低喃,手一翻,掌心的鱼食一粒粒全撒入水中,他瞧着水里游弋的鱼影,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
凉风拂过水榭,吹得衣衫瑟瑟抖动,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两只手臂下意识地一抱。
“陛下,天凉了,回宫吧。”陈申小声地提醒着。
刘禅没有动,他只是麻木地转过身,目光所及,看见水榭中石案上平放的奏表,竹简只打开了一半,还有一半卷成一个轴,似乎欲说还休的心事,留一半,藏一半。
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将那展开的一半竹简卷了起来,卷到末端,封皮上有张长长的签条,签上有三个字:“臣亮上”。
字真好看,笔笔的勾画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生硬,少一分又欠弱,字如其人,写字的人也一样的优雅、细致、美好,自己从前是多么喜欢他的字,可今天看到这一笔字,却似被刺了眼睛一般,竟不愿再看第二眼。
这是诸葛亮上的谢罪表,十日前诸葛亮回返成都,第二天便奉上了一份自陈表,三日后再上一份,今日是第三份了。
三份表疏都说了两件事,一是魏国奸细诋毁流言,一是盐铁赋亏空,他不争辩事实,也没有为自己开脱,他在表里自称任职有亏,致使陛下忧心,社稷蒙尘,为避嫌疑,在事情未曾彻底解决前,他自请不理朝政,甘愿禁锢在府,等待陛下裁决。
诸葛亮不理事了,蜀汉朝堂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么久以来,蜀汉大小政务皆由诸葛亮总统,大到宗庙祭祀、军队出征,小到官吏假期、薪俸增减,无一样不是诸葛亮做决断。而今他闭门不出,既不处置朝政,大小朝臣也一概不见。每日里,各公署的官吏聚在丞相府门首,抱着满怀的公务文书等着丞相的召见,可每次都被紧闭的大门挡了回去,急得满朝公卿火烧火燎,若不是对诸葛亮的威严存着忌惮,几乎要强行闯府问事。
蜀汉没有了丞相诸葛亮,朝廷像缺了主心骨,百僚们手足无措,平日里仿佛轻易可断的事忽然变得棘手困难,像在迷雾里寻路,茫然不知去向。从前诸葛亮在,事情无论多艰难,想起背后挺着一座山,心里便觉得踏实,而今山不见了,心里空落落的,做事总是发虚。过去,官吏们曾经私底下抱怨过诸葛亮过于细致苛刻,可等到诸葛亮不理朝政后,他们才发现那种苛刻已深入骨髓,有个人管束自己,催着自己往这里走,往那边行,犯错总有人查缺补漏,迷茫总有人廓清疑惑,原来是这样珍贵。
没人坐纛总统朝政,事情便越积越多,许多政务需要各公门合作处分,各公门互相顶牛,你推给我,我踢给你,反正丞相不在,你能奈我何?大不了学丞相,回家养病!
政务不能问诸葛亮,难道去问皇帝吗?皇帝连各公门的职权都搞不清楚,问他,怕是事情会向着彻底的糜烂一路狂奔。皇帝便是个政务废物,蜀汉朝官心里都清楚,只是不敢说,面上的礼敬做得十分完美,心里的不以为然,那只有天知道。
刘禅轻轻地压住那奏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在心底说:相父,季汉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你。
冷风吹得越发紧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冒出来,刘禅哆嗦了一下,抬头缓缓地看着陈申。
“陈申!”他喊了一声。
陈申慌忙地躬身道:“陛下,臣在!”
刘禅盯视了他一眼,可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哑巴着嗓子,手在奏表上一抚,缓缓地垂了下去。
“听说相父病了……”刘禅没精打采地说。
陈申颤魏巍地说:“是。”
刘禅沉默着,忽地一拳头捶在石案上:“相父染病,朕不能去看他,连问一声也不能!”
陈申打着哆嗦:“陛下,陛下……可遣太医去看看,丞相的病……”
“还用你献殷勤,尚书台昨日早按常例,遣了太医去诊脉,别说是你,就是朕也献不成!”刘禅恼怒地说,他又是担心诸葛亮的病情,又是气恼朝官们对诸葛亮重视过逾,这复杂的心理搅得他昼夜不宁,仿佛吞噬理智的魔咒,逼出来喜怒无常。
他忽然对陈申生出隐隐的仇恨,如果不是他出主意让自己把相父调回来,自己不会苦恼终日,自己与相父也不会产生那么大的隔阂,仿佛重重关山横在他们之间,彼此对望时,唯有山风跌宕,云雾渺茫,还担心有暗箭射来。
可是怨恨他又有什么用?最该怨恨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
真恨呢,恨自己无能,也恨朝官们的不知轻重。即便相父病了,暂离权力中枢,相父在季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还在,而自己仍然是那个傀儡般的殿上君主。
我该怎么办呢?
刘禅木木地想着,当初他凭着一口怨气,不问皂白地将诸葛亮召回来,而今,随着诸葛亮真的返回成都,怨愤竟渐渐淡漠了,转而却是不断蔓延的烦闷和不敢说出口的后悔。
他实在想不出个应对策略,不得不去问陈申:“你说,相父回来了,朕该怎么办?”
陈申愣了一下:“臣、臣不知道……”
“你不知道!”刘禅忽地发了火,“若不是你,朕怎会下诏宣相父回成都?如今他回来了,你说不知道!”
当时明明是皇帝逼自己给主意,那要杀要剐的凶煞模样,任是铁石心肠,也禁受不住,如今生出悔意,倒迁怒在自己身上,到底是帝王,犯了错,总在别人身上找原因,绝不会责备自己。陈申打个哆嗦,跪倒在地,惶恐地磕了一个头。
刘禅跺着脚叹了一口气,再一看案上的奏表,越发觉得心中忧愁难以排解。
三份请罪表,一份比一份长,通篇都谆诚恳实,不带一字半句的叫屈抱怨,诸葛亮即使被黑云压顶,也这样冷静严肃。
他颓唐地坐下,巴巴地望着陈申:“朕该怎么办……”
陈申硬着头皮说:“陛下可问……问案丞相……”
刘禅无声地冷笑:“他已连上三份谢罪表,朕还怎么质问他?两件案子都交给三府会同廷尉彻查。朕便是问,能问出什么来!”
陈申不敢回答,把头伏了下去,一双汗濡濡的手贴在地上,印出了两个巴掌印。
“你说,怎么问!”刘禅咆哮着,举手狠狠一捶,打得那奏表跳腾起来。
陈申说不出话了,便是皇帝把刀架在他后脖颈上,他也想不出对策。
刘禅长时间地不说话,一丝近乎惨烈的笑斜挂在眼角,他看着陈申弯曲如虾的后背,怨、气、悔都冲上了头顶,双手一扫,将石案上的一盏水**了下去,当啷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