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秋风鼓着劲吹满天下,转眼间,青山绿水失了鲜艳色泽,葱绿变为枯黄,清澈转为混浊,一切都在凋敝,仿佛末路。

听得秋风撞在窗格上的凄厉呼啸,诸葛亮显得心神不宁,不是把墨汁溅在文书上,便是弄翻案头的灯盏,乒乓之声不绝于耳,与他素日的小心谨慎大相径庭。

“先生,你可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修远担心地问。

诸葛亮摇摇头,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那颗心偏偏静不下来,一忽儿飞去外边与秋风纠缠,一忽儿落在脚边盯着那一弯不知哪里渗入的白光出神,想要认真地做事,握住公文看了半个时辰,还没看完一卷簿书,眼睛竟花得像被麻布罩住了,每个字都得辨认许久。

“唉,老了不成?”他拍拍自己的肩。

修远叹了口气:“我瞧你是太累了,不如歇一歇。”他走到诸葛亮身边,把两只手轻轻搭在诸葛亮的肩膀上,“先生,我给你揉揉肩。”

诸葛亮笑了一下:“小子很会献殷勤。”

“这可不是献殷勤,是心疼。”修远的双手在诸葛亮的肩膀上轻重适宜揉挪推移,却摸来满手的骨头,仿佛触着一根烧焦的干柴火,一泡泪水涌了出来,狠狠地忍了忍,憋了回去。

“先生,你可瘦多了。”

诸葛亮从案头拿起一卷文书:“是吗?我倒不觉得。”

修远重重地擤了一下鼻子:“你整日忙得昼夜不分,常常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焉得不瘦?你就不能歇一歇吗?所有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他像是被刺卡了喉咙,猛地咳嗽了一声。

诸葛亮似乎觉察到什么,一回头,却看见修远的满面泪光,他微微一诧:“哭什么呢?”

修远用手背遮住脸,倔强地说:“没哭。”

诸葛亮莞尔:“已是而立之年,还哭鼻子,真不害臊!”他寻了一方手绢递给修远,玩笑道:“不要哭,先生还死不了……”

修远却像被火烫了,着急地喊起来:“呸呸,不吉利,快咽回去,不许说那个倒霉的字!”

诸葛亮却只是平静地微笑,他把手中的文书轻轻搁了,哄孩子地说:“好好,先生不说还不成吗?”

“先生,”修远郑重其事地说,“你得好好活着,我宁愿把寿命借给你,二十年三十年都愿意!”他说得激动,眼见又要落泪。

诸葛亮瞧着那张认真的孩子脸,这个跟在他身边二十年的孩子,在经历了无数的险恶纷争,见惯了阴暗的狡诈和残酷的屠戮后,依旧保持了干净的赤子之心,这让他感动,也让他伤情。

他不愿继续惹人神伤的生死之叹,岔开话题道:“小子来先生身边,多少……多少年了?”

修远果然被他牵走了,嗔道:“先生真是的,这也能忘,二十三年了。”

诸葛亮显出恍然的神情:“这样久。”他微微睨着修远,叹声道:“二十三年,先生的小修远长大了,长成了,可先生心里的修远,仿佛仍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一个清逸的少年郎。”

修远感慨道:“我也总记得第一次见先生时的情形,是在徐先生家里,先生那时问我是哪里人,还说他日若有机会,回故里看看。”

仿佛一粒石子溅开了往事的水面,将水下淹没多年的缱绻浮出来,诸葛亮刹那恍惚迷离,片刻的沉默后,寂寂地说:“修远,是长安人。”

“嗯,长安人。”

诸葛亮惋叹道:“算起来,修远有三十多年没归故里了。”

修远期期地说:“哪一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修远与先生一同归故里。”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那旧都,不正是长安吗?在那座从没去过的城市里,有过汉朝最辉煌的过去,寄托着无数人的理想,这理想伟大而崇高,需要付出前赴后继的努力与矢志不渝的牺牲。可长安又何止是修远的故里,本该是所有汉朝人的故里,所有人都当归长安,向着那个华彩的时代奔跑,奔向战火消弭的太平天下,奔向人人富乐的大同世界。

这方是长安,真正的长安。

诸葛亮心里澎湃着若多的情绪,他都沉压下去,只是平静地回应道:“好,一同归故里。”

门外的铃下敲住了门,高声喊道:“丞相!姜将军求见!”

诸葛亮应了一声,姜维像风似的扑了进来,方字脸膛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子,腰板挺得笔直,仿佛一杆掰不弯的铁矛。蜀汉的将军们英姿飒爽的不少,数姜维军容最整肃,下头纷议,姜伯约连膝盖都不打弯,忒直了。

“丞相,八阵粗具,维请丞相亲赴练兵场校试八阵。”他朗声道,声如洪钟。

诸葛亮笑道:“真是急性子。”他略一思索,“嗯,传令下去,明日日中校试八阵。”

“是!”姜维响亮地答应,笑容像撒开的花瓣,在他英挺的脸上铺天盖地。

修远听得兴奋起来,欢喜地说:“先生,校试八阵吗?那真好,我可一定要去看看。”

诸葛亮笑着举起羽扇拍住他:“小子也是猴急性子,你懂什么,便先嚷嚷上!”

正说话间,门口一阵风起,是杨仪像钻地鼠似的跑进来,急匆匆地说:“丞相,成都有诏书到。”

诸葛亮有些错愕,可并不敢怠慢,他站起身,令修远在屋中央挪开一处空位,恭敬地等待宣诏的黄门。

绣衣黄门高举诏书款款地踏了进来,诸葛亮庄重地跪拜在地,黄门南向站定了,缓缓地展开手中的诏书,一字字清声念道:“皇帝曰:国有大事,丞相即日回朝,诏书到,辄行!”

刹那间,寂静如一阵风起,吹灭了人间的全部声响,诸葛亮深深地伏地,础石般坚实而苍冷,在抬起头的一刻,他沉静地说:“臣遵令如书!”

诏书稳稳地捧在手里,轻薄的黄绢仿佛一把松弛的弓,压在他的掌心,将他挺直的背也压得微微折弯,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异样。

屋里的人除了诸葛亮始终镇静,其他人都面面相觑,都觉得皇帝的这道诏书莫名其妙,既不说什么国家大事,又不说召唤原因,十余字像生冷的一个手势,轻易便要将诸葛亮召回成都。

杨仪挨不住了,问道:“敢问中官,朝中出了什么要紧事,必得宣丞相回朝?”

黄门犹豫了一下,他左右看了看,压着嗓子眼说:“别怪我多话,朝中确是出了大事,有人在成都集市贴布告,说丞相,”他哽了哽,声音更低了,“说丞相欲谋逆……”

杨仪几乎失声呼出来,姜维也是惨白了脸,修远却是按捺不得那忽然的愤怒,一迭声地咒骂道:“是哪个没长眼的小人信口雌黄,这分明是谮恶忠臣,该抓起来处以大辟!”

“这么说,陛下是为这事要召丞相回朝?”杨仪颤声疑问道。

黄门忽觉得自己多嘴了,慌忙摆摆手:“我不知,我不知。”他哀哀地对诸葛亮求告道:“丞相,我只是奉使传旨,别的事真不知道,你可千万别把刚才的话说出去,我一个宫闱小宦,担待不起这罪责。”

诸葛亮平静而持重地说:“中官不必担忧,纵是天大的事也不会让你来担罪责。”

黄门虽得了诸葛亮许诺,也说不上是不是该放心,匆匆道:“丞相早做回朝准备,小臣先行告退。”他也不敢多停留,生怕一个不留神泄露出不该说的话,宫闱隐秘,朝堂阴事,岂是他这种微末小官能干预的?他总有种闯了大祸的恐惧感,连看也不敢看诸葛亮一眼,埋着头踅了出去。

那开合的门嘎嘎地摇摆,过路的风撞进来,**起一层白白的灰尘,像失了躯壳的游魂,在安静的房间里没有方向地盘桓。

“先生……”修远担忧地呼喊。

诸葛亮没有回应,他慢慢地转过身,一步步迈得异常艰难,走到书案边,拿起案下一只锦布袋子,将诏书叠得整整齐齐,小心地平放了进去,系上丝带,还打了一个蝴蝶似的结扣。

这几个动作很慢很细致,修远看得满心酸楚,每次皇帝传诏,先生总是将诏书亲手理好装好,用了百倍的爱护、千倍的珍视,修远知道,那是他对皇帝的尊重。

“丞相,陛下这是何意?”杨仪揣着悬吊的心,忍不住问了一句。

诸葛亮默默地转向他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苍白的冷峻,他看着他们,声音沉稳地说:“不要多话,不要追问,更不能抗旨。”他微微沉了一口气,字字用心地说:“一、着魏延立即回兵汉中;二、汉中诸围屯兵不得轻举妄动;三、若边关有非常之事,由魏延便宜处分。”

一直恍惚模糊的姜维终于听出诸葛亮是在吩咐军务,他竭力地将自己飘散的神思捉回来,半晌才哼出一个字:“是!”

诸葛亮又转向杨仪:“沔阳府营屯兵不动,兵符暂交魏延持掌,除身负屯所之责或外派他县的官吏留守外,其余丞相府僚属随我回成都。”

杨仪本来听说诸葛亮把汉中军务交给魏延,心里老大不开心,可在这十万火急的要紧关头,他不好为私人怨愤龃龉公事,也回了一声:“是!”

诸葛亮似乎有些疲累,缓了一缓,又说道:“一日之内,军令须传至诸围,不得贻误逗留,去办吧。”

“丞相,”姜维鼓着勇气问出来,“明日校试八阵的事?”

诸葛亮颤了一下,羽扇无力地挥了挥:“罢了。”

姜维很不甘愿,这么多日子对八阵的精研,这么多士兵昼夜不分地辛苦操演,那些高涨的热情、蓬勃的士气,竟被一道诏书生生斩断了。可又何止是三军将士,便是诸葛亮自己,一样对八阵演兵盼了很久很久,但,热切的期望挡不住更任性的猜疑,君主那反复无常的可憎作为,寒凉了臣子的心。

“去吧。”诸葛亮的声音沉甸甸的,让人心里直发酸。

姜、杨二人其实很想留下来问个清楚,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召回成都,心里像窝着一团冰凉的火,烧不起,却硌得慌,奈何诸葛亮却只字不提,说来说去全是公事,似乎诸葛亮压根就不在意皇帝宣召他回朝的用意。

门很不情愿地关闭了。

光芒越来越弱了,夜幕缓缓地拉下,修远点起了一盏灯,暗弱的火焰挣扎着伸了个懒腰,慢慢扩大了光芒的范围。

诸葛亮静而无声地站立,身后的地图被灯光拖长了影子,他的影子与地图的影子交融在一起,那面硕大地图上的山川城镇都看不清了,只有那鲜红色的“长安”在昏暗中散发出令人心醉、也令人疼痛的微光。

修远将灯剔得更亮了一些,幽幽如梦的灯映着诸葛亮,背脊佝得很弯,双肩塌下去半寸,羽扇低低垂落,他像是没有力气举起来。

“先生!”修远悄悄地走过去,光晕里的诸葛亮像个沧桑的古稀老人,苍白无血的脸被光打了一层霜,染得轮廓也模糊了。

修远心中发梗,他轻摇着诸葛亮:“先生,你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痛快……”

诸葛亮无声地笑了一下:“为什么要哭?”

“先生心里苦……”修远哽着说出来,自己却忍不住哭了出来,也不敢大声,碎碎断断地只是吭气。

“傻孩子,又哭鼻子,这可是今日的第二遭了。”诸葛亮慈爱地抚着修远的手臂,从袖子里拢出一方手绢递给他,“快把眼泪擦干,哭多了伤身体。”

明明是先生自己受苦,却仍然温情地照顾别人,修远又感动又难过,用手绢捂住口鼻,死死地压住了哭声。

诸葛亮缓缓地坐下去,他从案上抓起一支笔,本想把今天没有批复的公文做完,可握笔的手像抽筋般一直发抖,那支笔像生长了重量,指头再也握不住了,噗地落了下去。

修远把落下的笔捡去一边,将摊开的文书拢起来:“先生,都别做了,也别想了,若是不想回去,咱们不回去就是。”

诸葛亮凄然道:“真是孩子话,怎能不回去?这可是圣命啊……”

他费力地抬抬手,泛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用游丝的声音说:“欲为纯臣,而君不知。”

他默然地凝视着昏焰欲灭的灯光,再没说半个字,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灯光像鸡蛋黄,晃在人脸上,像抹了一层腻腻的油。刘禅越看董允,越觉得他像从蛋壳里孵出来的一条黄虫子,随着他说话,匍匐的后背便古怪地蠕动起来,模样真是滑稽。他很想笑,可非得憋着,不免让自己难受了。

“陛下,臣等已彻查清楚,”董允的声音嗡嗡的,像瓦罐里摇晃的水,“张贴布告谮恶重臣者是为魏国奸细,一共十人,廷尉已捕得八人,尚有二人在逃……”

董允的声音听来像飞逝的风,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刘禅心不在焉,待董允禀明完毕,他还在游走神思。

“案情缘由如此,恩请陛下裁夺!”董允扬声道。

刘禅被这一声提醒叫回了游弋的魂,声音却还恍惚着:“这么说,是曹魏细作所为,他们都承认了?”

“廷尉彻查明白,确为曹魏细作!”董允的语气很肯定。

刘禅哼了一声:“曹魏可真有闲心,使出这般下作手段……廷尉的决议是什么?”

“敌国谮恶我朝大臣,是为大辟之刑,”董允说得慷慨激烈,顿了一顿,补充了一句,“臣等再请陛下遣使北上致意丞相。”

“北上致意丞相?”刘禅本来软绵的意志忽地收紧了,眉峰往上轻轻一挑。

董允压根没注意到皇帝的细微变化,振振有声地说:“回陛下,此事是为敌国行险恶之计,致良弼蒙不白之冤,陷忠臣于青蝇之诬,故而需北上致意,宣传朝廷优渥之旨。”

刘禅吊起眼睛盯着董允,忽地冷笑了一声:“尔等可真是忠心耿耿,事无大小,咸总于丞相,朕倒落得个轻松!”

董允觉得皇帝的话里带着酸刺,可又不能明问,闷着莫名其妙,越想越是不对味。

刘禅用既刁钻又冰冷的眼神扫过董允茫然的脸,阴阳怪气地说:“既然尔等如此忠心体国,索性把这两件事也一并北上致意丞相,也省得跑两趟。”

他挥起手,将两份奏表重重地摔在董允面前,骤然的竹简碰撞声惊得董允往后一退。

“董卿,还不快看看!”皇帝的声音尖刻得像刀刮在金刚面上。

董允忐忑地捡起两份奏表,匆匆地扫了一遍,一份是李严所书,称诸葛亮功德配天,请朝廷宜行常则,加九锡礼;一份糊了名,却说的是盐铁赋出现大量亏空,这亏空来自丞相府。

董允的手一抖,两份奏表掉了下去,啪啪两声惊起地板上一层飞尘。

刘禅乜着眼睛阴笑:“如何,董卿可否将此两事一并致意丞相?”

董允吸了一口冷气,他俯身而下,一字一顿地说:“陛下,李严所请,是其私人之意,与丞相无关;至于盐铁赋亏空,臣用性命担保,丞相绝不会挪用国家财赋,此当为盐铁府诸吏失差。”

刘禅大声地笑起来:“董卿果真忠心,朕不过宣示两桩未成定论的事,你便着急去为他人撇清干系。朕却问问你,你拿什么担保,又凭什么敢担保!”

他越说越气恨,一拳重击在面前的书案上,一摞奏表哗的一声滚出去,笔墨灯盏也弹跳而起,在半空中旋了一圈,愤怒地俯冲而下,摔得一地里墨汁纵横,碎片缤纷。

“陛下……”董允膝行两步,想要解释两句。

刘禅一口喝断了他:“朕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也不用遣使者北上致意丞相,朕前日已着黄门去汉中宣旨召回丞相,你有什么话,在成都与丞相说!”

皇帝居然越过尚书台,直接下诏书召回丞相,董允惊得瞠目结舌,他不得不说话了,顶着皇帝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陛下,为何忽然宣召丞相返朝?尚书台竟没有收到宫中行文,这恐怕不合规矩!”

刘禅露出一张阴沉的脸,武断地说:“朕是皇帝,朕想让哪个大臣回来,便能让哪个大臣回来,还要你们尚书台同意吗?这季汉是朕的,还是尚书台的?”

这句质疑太惊心动魄,董允勾下了头,他还是不想放弃,又开口道:“陛下……”

“不必说了,待丞相回朝,有何疑问,你当面问他!”刘禅不耐烦地说,他一挥衣袖,抬腿便往外走,云台履蹭着摔在地面的碎瓷片,撞得叮当乱响。

董允转过脸,看见皇帝如龙卷风般扫过宫门的背影,隐隐感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降落在季汉的庙堂上。

成都城越来越近了,有碧色的云气晕染着城市的轮廓,像是堆积不去的愁绪,层层叠加,湿漉漉的阴影压下来,仿佛宿世的伤疤,怎么也消不了。

一行人马缓缓地行进在通往成都北门的驰道上,诸葛亮轻轻掀开车帘的一个角,直觉得冷风扑面,登时打了两个寒噤,那本来就隐隐作痛的胃像被忽然的凉意刺激了,一阵剧烈的**,他不禁用扇柄狠狠抵住了胃部,却没发出一声呻吟。

修远看在眼里,又是害怕又是心疼,他一面为诸葛亮轻轻抚揉胃脘,一面劝道:“先生,若疼得不能支持,且让他们停一停,我们在传舍歇一晚,明日再进城也不迟。”

诸葛亮费力地摇着头,却因为疼痛,头偏去一边,却偏不过另一边。他索性把头靠在车厢上,有了支撑,说话的力气方才匀出来:“不能停,此番不同以往,受诏回朝,应疾驰奔赴,岂可中道耽搁。”

修远难受得一颗心如被刀砍斧凿,泪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他装作低头去理衣服,把泪水揉去了。

修远的伤心,诸葛亮却看在眼里,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搭住修远的手腕:“放心。”

这一声放心重若千钧,直敲在心上,却疼得让人难以自禁。修远眨着酸痛的眼睛,到底没敢哭,只觉得诸葛亮搭住他的手冷得不忍触碰,他不禁用力捂住了:“先生,你的手真凉,冷吗?”

车窗外一阵敲击,姜维的声音像细草在微风处生长:“丞相,有客来了,他请命要见你。”

“是谁?”

“不认识,他只说是你的旧相识。”

诸葛亮一愕:“旧相识?”他掀开车帘,却见仪仗队列外立着一人一马,因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楚,他思量了一下,“叫他近前来。”

修远嘟囔道:“什么人,不见不行吗?”他正埋怨着,那人已策马奔到诸葛亮车前,马鞭子一甩,乐呵呵地道:“丞相别来无恙?”

诸葛亮立起身体,慢慢辨认着,忽地惊道:“元公!”

赵直在马上拱起手,笑容在清瘦的脸上如花开放,仍和昔日不差分毫,一分戏谑里掺着一分傲岸。

“元公,怎会是你?”诸葛亮颇有些喜不自胜。

赵直哼道:“怎么不会是我?我可是特意等候丞相大驾光临,我这番盛情,丞相如何谢我?”

还是这不饶人的老脾气,诸葛亮不禁一乐,邀请道:“上车来说话,这一内一外的,不成体统。”

赵直一点儿也不客气,当真下马登车,修远很不想赵直上车,他心里担心着诸葛亮的胃疾,此刻最盼望的是诸葛亮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只需在一间安静又暖和的屋里美美地睡一觉。

一时,马车里坐了三个人,不免显得有些拥挤了,诸葛亮推了推修远:“你暂下去。”

修远不情不愿,可他拗不过诸葛亮,死死盯了诸葛亮一眼,见他并无太大衰容,揣着满心的忧怀,怏怏地把自己的位子让给赵直。

因隔得近了,赵直看出诸葛亮面色苍白,霜白的鬓角还有颗粒分明的汗珠子:“丞相莫不是身体抱恙?”

诸葛亮无所谓地说:“旧疾,不要紧。”他将抵住胃的手放开,岔开话题道:“元公这一二年去了何方游历?竟至音信全无,我着实挂念。”

赵直闲适地说:“我一个闲人,又不是丞相这般朝廷重臣,每日忙不完的军政要务,不需世人知道我的行踪,断了音信才好。”他眨巴着眼睛,低低地笑道:“免得又被你逮了去,为你鞍前马后,专干损人不利己的阴事。我唯有让你寻不着我,才能赚得悠闲,若是将行踪放出风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诸葛亮猛地笑出了声,可那隐隐发作的疼痛让他没力气把笑声放开,他不甚舒爽地叹了口气,却玩笑道:“元公既如此忌惮诸葛亮,今日又为何自投罗网?”

赵直一本正经地道:“我不是自投罗网,我是受人所托,不得已而冒风险。”

“受人所托?”诸葛亮疑惑。

赵直敛住神色:“不说废话了,我且问你,你可知你这次为何被皇帝宣召回朝?”

这个问题让诸葛亮惊讶,一向闲云野鹤的赵直竟然过问朝事,他先是迟疑,过后却又以为赵直的突然出现必有深意,坦白道:“知道一些。”

“丞相所知,是否为忤逆公告一事?”

“是。”

“这只是第一桩。”

“这么说,还有其他事?”

赵直凝着声音:“对,”他伸出三根指头,先压下一根,“第二件,李严上书朝廷,请朝廷为你加九锡礼。”

诸葛亮的剑眉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第三件,”赵直又压下第二根指头,“有小吏查出盐铁赋出现巨大亏空,推断是有人擅自挪用,可这笔亏空恰出在丞相府,亏空年月正是你在汉中营造乐城、汉城之时。”赵直的第三根指头也压住了。

诸葛亮惊住:“元公,此言当真?”

赵直做出了局外人的表情:“我不知道,我只代言。”

李严的叵测请求与忤逆公告让诸葛亮烦恼,盐铁赋的亏空却让诸葛亮愤怒并震惊,他在这亏空的背后嗅到了官吏贪墨的腥臭味道,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秽行,最为可气可恼可伤的是,这污水偏偏还泼向他,平白受冤枉不说,素来廉明自律的蜀汉朝堂竟出现肮脏的蛀虫,自己作为持掌朝政的丞相,事先竟一点儿风声不闻。

胃一阵猛烈地抽搐,仿佛有尖锐的刀,在胃里一片片脔割,他强硬地忍耐住,齿缝像咬着钢条,说话涩涩的不利落:“是谁让你来知会我?”

赵直支吾着:“嗯……”

“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诸葛亮目光熠熠地盯着赵直,“不是董休昭,便是费文伟。”

赵直“唉”了一声:“这算交通大臣吗?你可别定他们的罪!”

诸葛亮淡漠地说:“元公不是欲与朝廷无有挂碍吗,何以关问朝廷法秩?”

赵直哭笑不得,嘟囔道:“刻薄鬼!”

诸葛亮微笑,赵直瞪了他一眼,掀开车帘便要下车,又回头道:“丞相,有病别撑着。不过,你若死了,先帝的遗言便不作数了!”他似乎觉得自己终于赢了诸葛亮一次,大笑着扬长而去。

赵直才下车,修远便跳了上来,不忘记对着赵直的背影呸道:“怪人!”

他转向诸葛亮:“先生……”

刹那,修远像被雷轰电击,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如坠噩梦。

诸葛亮把头重重地靠向一边,羽扇不知什么时候已掉了下去,他用一只手死死地抵住胃脘,一只手撑住车厢,坚硬的车板上已被抓出了深深的指甲痕,他压抑着、挣扎着,却再也忍受不住,身体往前一倾,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血,鲜红得像一颗被捏得粉碎的心,残片狠狠地撒出去,撒出去,把一整个世界都砸个稀烂。

那是,是血……

修远吓得失了神志,眼睛也模糊了,那一抹惨红在视线里时而汹涌时而稀释,他全身颤抖着,惊骇地发觉自己的前襟上、手背上都飞溅着血点子,他终于清醒过来,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大哭道:“先生,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诸葛亮用一只手捂住胸口:“吐、吐出来,心里痛快多了……”

修远却还在哭,那忽然吐出的血是无限涨起的悲痛,将他一整个地吞噬。

“不要声张,”诸葛亮虚弱地说,“去悄悄寻医官来,别让其他人知道……”

“好,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修远泣不成声,使劲地擦着眼泪。

诸葛亮费力地抬起手,软软地捻住修远的肩膀,他想给修远一个鼓励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身体像飘在一艘逐水的小舟里,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转变形,修远的哭声也像被闷在水底,模糊得犹如百里外缥缈的山风。

一个声音在心底恶狠狠地喊道:诸葛亮,你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

真是熟悉的呼唤,当年在夷陵之战前夕,这个声音便响起过,因为有了这种勇悍的催迫,他才得以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诸葛亮,你不能,不能倒下……

诸葛亮微微地仰起脸,一片模糊的白色光芒在头顶上方闪逝,多么像白帝城下摇空的雪浪,日复一日拍岸叹息,在坚硬的苍岩上铭刻着所有欢乐的感慨和悲伤的想念,心里装着那些悲喜记忆,很多痛苦很多艰辛都能忍受。

哦,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