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时为正午,成都南市已是一派热闹景象。

南市位于少城外西南一隅,恰恰夹在郫江与检江之间,市门高敞,道里宽平,四墙耸峙若岷山,仿佛四个身材挺拔的朝官,围拢成都乃至蜀汉最大的官市。原来少城之南便为繁华集市,人间喧嚣遮不住,像墙内肆意开放的繁花,生长势头太猛烈,一径里翻出墙去,在城外也渲出热闹,因在少城之外渐渐形成新的、更大的集市。

郫江、检江两岸多有公署民里,故南市与锦官司、车官城隔水相望,又有七星桥挨附近旁,兼有水运交通之便,商旅来往甚为容易,地理位置可谓得天独厚。

凡来成都者,必要逛南市,成都人常对外地人宣称,入了我季汉疆场,踏了我成都地界,倘不入南市,便不知成都风情,不懂蜀人心曲,更不能见识何为汉朝。

南市装着一个大汉朝,成都人如此说,也如此深信不疑。

这时南市街面上香车宝马,行人如梭,起伏的吆喝声和车马的行进声彼此应和,攒动的人头仿佛山头坠下的瀑布,分成各条溪流,涌入了各家肆宅,果然是连衽成帷,举袂成幕。

“赶早呢,王侯将相,宁可等乎!”一家百货肆宅里飘出了嘹亮的叫卖声,鸽哨似的直冲霄汉。

仿佛是听见了行军号令,那一街的人都像从梦中惊醒,疯了似的扑向那肆宅,原先早已等候在肆宅外的客人拥挤着朝里滚动,你挨着我的胳膊,我压着你的后背,有想要插队的,不仅找不到空隙,还被队列中的客人大骂着撵开,不明白的瞧这不顾一切的抢购架势,还以为是求索奇珍,孰不知竟是为了买偶人。

有买到了玩意儿的客人捧了东西出来,等候的客人都会问一问:“丞相还是皇帝?”

“丞相!”回答很得意,周围便会发出羡慕的赞叹,等着轮到本人时,却由不得他自选,那商家在肆宅门口摆着一个匣子,上面开有一口,客人伸手进去摸出一方竹板,上面写着“皇帝”“丞相”“将军”等,摸到什么买什么,全凭客人的运气。

眼看得到丞相的买主越来越多,排在队伍后的客人都急红了眼,商家每日只卖出二十个丞相,而且每次只能买一个,若是前面的客人尽数买走,后面的客人只能选皇帝、将军和庶人,得了皇帝和将军还好,若是得了庶人,不免觉得晦气,仿佛摸着庶人便代表霉运。

“丞相售磬!”这家商肆的侍者高声喊道,将那写着“丞相”的竹板取出翻转。

人群轰地一声炸开了,有人吼叫道:“不公,不公!”

“不公!”其余人也喊开了,声音震得肆宅的门板嘣嘣地乱跳。

“凭什么卖光了!”

“我们要丞相!”

不满的喊声响彻一条街,叫得脸红脖子粗的客人挥舞着胳膊,在空中划过无数条弧线,双足咚咚地顿着石板地面,折腾出山崩地裂的动静。

侍者的脸瘪得像只苦瓜,他很怕这些客人闹事,若是冲动起来砸了铺面,可怎么招架得住。

已有人和买到丞相的买主打起了商量:“我拿两个将军与你换!”

“我拿三个皇帝与你换!”旁边的人叫了起来。

有买主动心了,一个丞相换三个皇帝,的确是笔划算的买卖,供一个丞相在神龛里,每次只能对他一个人许愿,如果是供了三个皇帝,好比请到了三个神仙,愿望也能许三倍,虽然丞相的价格最贵,可也贵不过三个皇帝,干脆换了!

于是,几个人凑在一起讨价还价,因要丞相的买主太多,价码还在向上飙升,有人出到了五个将军再加一个皇帝,一帮人争着争着,竟然吵了起来。得换了的欢天喜地,未偿愿的垂头丧气,逼得急了,索性动手抢夺。

“老子四个将军换你的一个丞相!”一把将军甩出去,捋袖子便去夺那紧紧抱在怀里的丞相。

争夺中,庶人都飞向了天空,皇帝也被打飞了出去,滑出去很长的一段距离,噗地掉落,还滚了几尺,滚到了一个年轻书生面前。

他弯下腰,将皇帝轻轻捡起,吹掉上面的尘土。这个偶人皇帝很年轻,眉目清秀,笑靥仿佛是个含羞的女孩子,可惜鼻梁被跌塌了,扁扁的像朵莲花。

“我不要皇帝,我要丞相!”有人叫得面红耳赤。

他捏着偶人的手紧紧一抓,眉峰拧成了一条线。

“这帮人好大的胆子,怎么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身后的黄脸皮长随悄悄说。

“闭嘴!”年轻书生轻喝道,偶人捏得手心又汗又疼,他却不肯放松,仿佛在压抑某种复杂的情绪。

吵吵嚷嚷的长街上响遍了“丞相”的呼喊,仿佛军阵里所向披靡的冲锋号,忽然,在这一片嘈杂声里,有人尖声喊道:“快来看,这是什么!”

这一声尖叫非常刺耳,听到叫声都回头去看,三三两两聚拢到一面青色的墙下,那原来是市集上悬挂官府文书的官坊,此刻上面贴着几张黄帛,几行隶书写得又大又醒目。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嘈杂的议论一浪高过一浪,蓦然,人群轰地叫起来:“哪个龟儿子贴的!”

“站出来,乌龟王八蛋!”

“诬赖!”

人群仿佛被愤怒的情绪点燃了,也不争什么丞相偶人,戳着那黄帛又吼又骂,蜀人骂架本就厉害,声音洪亮不说,还打着比喻,一时铺天盖地的地道成都脏话将一条街填得满满的。

“撕了!”

“撕了!”

怒吼声中,果然有人冲上去一把揭下,周围的人有的鼓掌,有的喝彩,还有的跟着去撕告示,扬手将那黄帛丢在地上,跳上去狠狠地又踹又踩,或者咬牙撕成三四块,给自家孩儿擦了鼻涕。

半张黄帛从呼啸的人群中飘出,仿佛刹那遮挡太阳的阴云,飞到了书生的头顶上,他仰起脸,黄帛悠悠地垂了下来,他看见一行字。

“诸葛亮拥军自重,素怀王莽之志……”

黄帛落在了脚边,他颤抖着退了一步,被短暂遮幅的阳光重新洒下,照得那黄帛上的字模糊一片。

急切的马蹄声响起,是持掌成都城防务的校尉率兵前来查验究竟,还未行到官坊前,已有老百姓围拢过去,七嘴八舌地叙说事情原本,粗话脏话不绝于耳。

他不想惹出是非纠葛,趁人不注意将黄帛拾起,捏成一团拢入袖中,悄悄地朝街外走去,身后的喧嚣灰尘般始终在耳际飞舞。

“有人陷害丞相!”

他们说得义愤填膺,仿佛伤了再生父母般悲痛。可不是呢,他们为了丞相,连皇帝也不要了,丞相是他们的天,他们的神,没有丞相,他们吃不得五谷,生不得子嗣,活不得长寿,这江山是丞相的江山,这百姓是丞相的百姓,皇帝?是个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

他的步子一直没有停,正如他脸上始终不改的笑,只是那笑容没有半分的喜悦。

夜色在蜀宫的飞檐上漆色,半个月亮从宫墙背后升起,两下清亮的木柝敲击声由远及近,接近子夜时分了。陈申一步跨入内省值舍,屋里一群本在磕牙的宦官,立即簇拥过来,参的参拜,问的问安,还有给他抻裤脚掸灰尘,每张脸上都闪动着讨好谄媚的笑。

作为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内侍,陈申在这宫里,除了皇帝,数他最有面子,宦官宫女们日常都巴结他,私下送贿赂行阴事,不求跟着他一样受皇帝恩待,但凡他能在皇帝面前进两句美言,哄得皇帝开怀,也能讨个利好,从宫里扫尘的贱仆升为内省某署的持掌中官。

受着众人殷勤拥戴,陈申早就习以为常,面对皇帝,他卑微如泥,面对这些比他更卑贱的宫人,他却是皇帝。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屋里的围屏矮榻前,大模大样落坐下去,自有人捧来一卮蜜饯,供他解渴。

“常侍今日辛苦了。”问好的声音透着怯意。

陈申骄矜地点点头:“还好还好。”

“陛下可还好?”有人小心翼翼地试探,意思是请陈申搭桥,有没有机会去皇帝面前露个脸,以便唱个曲、耍个宝,让皇帝稍微能记得住他们。

陈申听得懂他们的隐语,他默默饮蜜饯,半晌,才道:“陛下嘛……不太好,这段日子,大家伙儿都谨慎些,有点眼力见儿,知道吗?”

“陛下哪里不好?”有不知事的愣头青偏要问一声。

陈申一瞪眼:“干你何事?守好你的职分,这是你该问的事?”

众人被训得栗栗危惧,缩着头夹着肩,再不敢吐一个字,去了势的阉人,总是少些阳刚气,像遭霜打的倭瓜,容易蔫。

“常侍教训得是,常侍若有难处,我们分担,常侍不叫我们过问,我们必定不多耳多嘴。”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说,是个十来岁的小宦官,生得眉清目秀,水葱一般的脆嫩。

陈申看了那小宦官一眼,心念一动,却仍不着急,待把那卮蜜饯饮完,吩咐众人都出去,唯独把那小宦官留下来。

小宦官见陈申遣走其他人,他极伶俐,知道陈申有事,却不做刨根问底的猴急模样,乖巧地垂着手站在一旁。

陈申慢慢看住他:“陛下今日随我去南市,很不乐意。”

小宦官疑道:“那是为何?”

陈申便将今日南市经历简单讲述一遍,末了,带着埋怨的语气说:“你让我带陛下去南市游玩,现在可好,惹得陛下心情大变,只怕要迁怒于我。”

小宦官忙解释道:“原本给常侍出主意,请常侍带陛下去南市,是想着陛下久居宫闱,会欢喜市井热闹,我实实不知会有此变故。”

陈申责备道:“你难道不知那偶人商肆卖的什么丞相皇帝,会伤了陛下的心?”

小宦官无法辩解,低头认错道:“是我的错,原先以为那偶人制作精巧,陛下会心悦,未想考虑不周全,倒让常侍难做了。”

陈申摆摆手,烦躁地叹口气:“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陛下自从南市回宫,一言不发,饭也没吃,显见是怒气不消,我该如何自处?”

小宦官冲口道:“我觉得这事吧……”似乎有难言之隐,他没说下去。

“干吗说半截话?”陈申不高兴地说。

小宦官尴尬地笑了笑,一字字惴惴地说:“这事……根子上,是陛下对丞相有……疑心。”

陈申震了一下,他下意识往外一睨,门窗紧锁,一点儿清白月光从窗格上滑过,仿佛窥伺的眼睛,案头一盏雁足灯吐出蓝焰,火光一闪一逝,心里陡然紧张起来,却没有阻止小宦官继续说下去。

“常侍也知道,这季汉上下,丞相威望过高,朝内敬仰,朝外膜拜,陛下身为一国之君,还比不过一个臣子,心里不自在。”

陈申听着小宦官的大胆言辞,莫名生出茫然感:“可我又能做什么?陛下尚且不能为,何况是我?”

他尽管受皇帝宠待,也只是一个阉宦,平生所愿,不过是尽其所能讨好皇帝,不惜轻贱自己,糟蹋自己,以从皇帝那里攫取好处,之如两区大宅、千顷良田、万两黄金,至于朝外纷争,他不是不懂,是不敢懂。他是皇帝的人,皇帝捏着他的命,朝外的重臣要吏也可以要他的命。皇帝与丞相或者亲密无间,或者势若仇雠,他都影响不了,甚至会影响他。

小宦官笑了一下,晕黄的灯光晃在脸上,让那笑容有些看不穿的诡异味:“常侍若想为陛下分忧,也不是不能做。”

陈申迷惑:“我?分忧?”

小宦官点了个头:“陛下对丞相生疑,想来心中有无尽难解之事,可丞相远在汉中,无从解惑,不如进言陛下,将丞相召回来,当面锣对面鼓地问清楚,陛下也得心安。”

陈申不可置信:“召回来?可丞相在汉中筹谋北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不回来怎么办?”

“不回来……”小宦官思想着,“嗯……那便是抗旨不遵,正可证明他有叵测之心,陛下的疑心也算是解惑了。”

陈申打了个寒战,他盯视着小宦官,跳跃的灯火划开他清秀的脸,割出一道道血口,仿佛看见一只满面血污的鬼魅。

真可怕啊,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骇人心机,再长几年,谁能驾驭得了他?幸而只是一介后宫阉宦,季汉有鉴于东汉阉宦之祸,自先帝始,严禁后宫干政,阉宦地位向来很低,不然,凭此人的手腕,岂不要篡权谋国?

陈申初识小宦官,是在一年多前,那时这小宦官在钩盾令手下做事,不过在后宫栽树种花扫尘,手里过的都是不体面的粗笨活路。他见这小子善解人意,能说会道,很是可人,便问钩盾令讨来做个跑腿长随,闲来还能听他说笑话逗个乐子。偏这小宦官脑瓜子灵秀过人,常给陈申出主意,如何赢得皇帝的欢心,如何长期固宠,如何使自己在内宫立于不败之地,陈申依言行事,皇帝果然越发爱他,宫里若许多内官,独独宠他一个,宫里纷议,一日不见陈申,皇帝急得要生白头发。

陈申也曾生出一念,将这小宦官举荐给皇帝,可总因为种种原因耽搁下去,今日听小宦官一席悚然言论,心道还是不要了吧,若是这小宦官去了皇帝身边,还有他什么好事?不仅会失去皇帝的恩宠,怕是这一副皮囊都不知投去何处埋葬。

“嗯,”陈申干干地哼着声,“我且想想。”

恰这时,外头敲门,说是皇帝召唤,陈申站起来,若有所思地抚了抚小宦官的肩膀,背着手走出了门。

夜极深了,唯有长风如悲歌绕阶飞逝,宫室内无声无息,仿佛能听见灯光闪烁时发出的声音,皇帝坐在塌上,枯木般毫无生气。

半张黄帛耷在书案上,刘禅的手捏着黄帛的一个角,指头揉着搓着,有时候他会有意无意地望向那张黄帛,看到的字却如同一根根针一样,扎伤了他的眼睛。

“诸葛亮拥军自重,素怀王莽之志……”

后面应该还有偌长的篇幅,可是那些话都不重要了,如果硬要补充完全,他自己都可以写出来,要诋毁一个人还不容易吗?比较起来,夸美赞誉却难得多。

有人进了暖阁,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无神地喊了一声:“陈申……”

陈申一声不吭地跪下去,他不敢抬头看皇帝,这个安静的皇帝,让人心里害怕。

刘禅无声地一笑,他望向陈申,空洞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物:“陈申,你信相父会谋反吗?”

陈申吓得伏低了头:“臣不敢过问朝政!”

刘禅并不追问,他轻轻抚摩着黄帛,指头在每个字上敲打:“朕不信,谁都可能谋反,但相父绝不会!”

他注视着陈申,眸子里是悠悠的光:“知道为什么吗?”

陈申惶惑地摇摇头,也不敢说话,将身子缩得像麻绳一样紧。

“因为他是诸葛亮啊!”刘禅向后一仰,笑声飞向了空中,一面笑一面拍打着书案,直打得案上的笔墨颤颤蹦跳。

陈申有些惊恐,皇帝的亦痴亦狂让他茫然不知所措,他怯怯地喊道:“陛下,您得保重!”

刘禅缓缓地收了大笑,他撑着书案,像只弱小的夜枭:“你不知道,相父是什么人,先帝曾有八字评断:忘身为公,尽心无私。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谋反?他的心里,只有社稷江山,他是个忠臣、良臣,他不是霍光,更不是王莽!”他拍拍那黄帛,“用王莽来比他,是不知他,污人之名却打不中要害,卑贱伎俩!”

他怅然叹息,默默地念着:“忠臣,良臣……这才是他……”

陈申偷偷地看了皇帝一眼,若明若暗的灯光照耀下,皇帝的脸一半阴一半晴,他更害怕了。

刘禅自语似的说:“可是忠臣不残主,却妨主,舜为什么禅位给禹?”没有生气的问题抛向了闪烁的灯光里,他古怪地笑了一声,“得人心者得天下,天下皆曰禹可做天子,舜不让他又该让给谁?”

“民心……先帝说当年为得益州民心,相父殚精竭虑,使得益州百姓齐声颂唱相父功德。朕有时很困惑,先帝是君,为什么能容忍臣下收民心,可后来才慢慢想明白了,先帝相父本为一体,相父得民心,便是先帝得民心。因为人人都说,诸葛亮是先帝的良臣,即便百姓只称美于相父,可谁都不会忘记,相父的君主是谁,可是现在呢?”

他酸楚地一声苦叹:“先帝驾崩后,季汉再不闻皇帝,只有丞相。”他仰头呵呵地冷笑,“先帝在时,季汉有两尊神,先帝不在了,相父成了唯一的神,他们不拜他能拜谁呢?”

皇帝说得凄凉悲哀,让人的心里发颤,陈申小心地劝慰着:“陛下,您别太伤心了,纵算民心有向,您毕竟是季汉的皇帝!”

刘禅低手抚着坐下交错繁复的锦缛纹理:“先帝说,坐上皇帝的位子,便成了孤家寡人。可先帝不孤单,他有相父,有那些听他话的老臣,可朕、朕有什么……”他的声音颤抖了,眼泪一滴滴掉落下来,滚在那黄帛上,渐渐染湿了好大一块。

“陛下!”陈申惊惶地跪向前,哆嗦着嘴皮子说:“您别伤着身体!”

刘禅擤了擤鼻子,用手背擦掉眼泪:“去年孙权称帝,朝廷与东吴盟誓,盟书里说:‘诸葛丞相德威远著,翼戴本国,典戎在外,信感阴阳,诚动天地……’你瞧瞧,便是盟国的心中,也只有丞相,没有皇帝,他们是与相父盟,而不是与朕盟……唉,这是各人的命,朕不恨相父,也不恨任何人,是朕自个儿没出息!”

一个皇帝竟然如此贬斥自己,身为九五之尊,坐拥四海富贵,原来也有他的不幸,陈申不由得又怜惜又悲切。

刘禅吁了一口气,眺望着窗上白蒙蒙的光,仿佛一管未濡墨的毛笔,他用回忆的口吻说:“先帝好交朋友,一生挚友无数,世人皆称先帝能得人效死力,相父……”他失神地停了一下,“相父却没有朋友,他与人相处总是秉持公心,若是处置公事,即使与亲人相待也一定会无私面。朕知道,他不是没有朋友,而是他不以私情断公务……一个人与天下人不做狎昵之交,反而天下人都是他的朋友,因为,”他落寞地笑了一声,“他不存私欲交友,也就没有敌人。”

他直勾勾地盯住陈申,目光仿佛磨得太久的刀锯,锋利却易脆:“你说,一个没有敌人的丞相,是不是很可怕?”

陈申勾下头去:“臣不知道。”

刘禅茫然地摇摇头:“朕也不知道……”目光重新落在那半张黄帛上,“相父是忠臣,他不会谋反,不会弑君,连丝毫的抵龉都不会有,可是朕的心里为什么不踏实呢?”

“陛下想开点……”陈申无力地说。

刘禅忽地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他:“想开点?你是朕的人,朕有恼恨苦痛,你竟要朕想开点,朕怎么想得开?你在给谁倡言!”

陈申吓得砰砰磕头:“臣、臣只是、只是……不敢干碍朝政,臣怕……”

“你怕什么?”刘禅恶声恶气地问道。

苍白的泪从陈申眼中慌不择路滚出来:“陛下、陛下知道……知道臣怕什么……”声音越来越低,滑在地上,被灯光一映,粉碎了。

刘禅久久沉默,伤心的叹息翻出胸臆:“怕,怎不怕?朕也怕……”

谁不怕呢?一个为万民拥戴的贤相,一个持掌朝廷大局的权臣,一个被先帝许以江山的股肱,他不是皇帝,可他比皇帝更有威望。刘禅听说过白帝城的往事,也听说过那句取而代之的骇人临终嘱托,这样的心神无贰,也许是对鱼水君臣的最好承诺,却是对自己的侮辱。

先帝信任臣下,却不信任亲生儿子,臣下会保护江山,亲生儿子只会葬送家业。

先帝先帝,你恨我吗?

刘禅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他从榻上一跃而下,奔到一摞还没有送至尚书台的奏表前,手忙脚乱地翻了个稀里哗啦,一册册文卷飞出去,摔开了怀抱,也全然不管,这么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到那一份奏表,喉咙里闷哼了一声,疯了般扑向陈申。

“你看看,你看看!”他嘶哑着嗓子吼着,满脸涨红,几根青筋爆出他清秀的脸,像刚结痂的刀疤,让他显得狰狞可怖。

皇帝竟然让他看奏表,陈申不想接,又不敢不接,胆战心惊地捧过来,眼睛却是湿润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奏表看完。

刘禅像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直着眼睛问道:“相父,他会不会……会不会?”

陈申不懂皇帝“会不会”指的是什么,也许是说这奏表参劾丞相贪墨,挪走盐铁府赋税,他哪儿有能力判断事情真假,弱弱地说:“也、也许会……”

“什么叫也许会!”刘禅跺着脚地喊道,他仿佛一个压抑太久的疯子,终于逮着了发作的机会。

“臣不知道。”陈申哭出了声,身子匍匐下去,一阵阵发抖。

刘禅倏地停止了疯狂行走,他在陈申身边蹲下去:“你说,他若真的挪用盐铁赋税,所为何用?”

“臣不知道。”陈申还是这话。

刘禅怒不可遏,一脚踹过去,直将陈申踹翻跌倒:“混账,不知道,不知道,你只有这话吗?你是在袒护他吗?还是与他一伙的,见朕式微,便想改换门庭,投在新主人门下!”

陈申被皇帝逼得无路可逃,身上又痛,心里更怕:“臣、臣不……”他看见皇帝青筋爆开的脸,把“知道”吞了下去,硬着头皮胡扯道:“也许,丞相挪用盐铁赋税,不是为中饱私囊,或者,或者有别的用途……”

“别的用途?”刘禅来回走了两步,疑惑地说,“你是说,他、他要招兵买马吗……”

陈申慌张地说:“臣不、不敢如此断言!”

刘禅冷笑了一声:“我说相父这一二年间怎么频繁在汉中修城,此次又请旨调江州两万兵北上,他是把汉中当作成基业的大后方,养精蓄锐,壮大势力,将来好率兵南下,外有雄兵在握,内有民心可用,又有先帝遗言,这江山他是势在必得!”

皇帝的话太可怕,像一场骇人的狂风暴雨,陈申冷噤连连,他万万想不到,也许所有人都想不到,皇帝的猜疑心竟深厚如此,那平日对相父说出的亲昵之言、做出的亲昵之举,原来都是假象。

刘禅颓唐地坐了下去,凄惶地说道:“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办?把江山让给他吗……好吧,我就让给他,拟旨禅让,遂了他的心愿,遂了、遂了所有人的心愿……”

陈申憋着嗓门儿道:“不能……让吧。”

刘禅惨然一笑:“不让给他,又能怎样?兵权政权都在他手里,这个国家就是他的,是他的……”他说不下去,刹那已是泣不成声。

陈申的脑子里忽地闪出小宦官说的话,心便急跳起来,忍了一忍,忍不住,拗着劲儿一咬牙,说道:“那,陛下让丞相回来,问一问?”

“让相父回来……”刘禅恍恍惚惚,让相父回来?他迷迷惘惘地说:“以什么理由召他回来?”

陈申狠狠地掐住那颗疯狂跳动的心,紧张地说:“盐铁赋税亏空与谋逆公告两罪并发,丞相回来接受有司讯问,也是理所当然,丞相回来了,陛下也得安心。”

刘禅抹了一把眼泪:“若是相父不肯回来呢?”

“陛下是皇帝,臣下自当听令,若丞相不回来,那便是抗旨不遵,正可证明他有叵测之心。陛下知道该怎么做,臣不敢多言。”陈申颤颤巍巍地说,把头叩了下去。

是呢,他是皇帝,他在害怕什么,再光风霁月的人物,也只是俯首在他脚边的臣子,生杀大权在他,恩威予夺在他,兵权政权本是他赐予,他也可以收回来。

刘禅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角落里的长信宫灯,灯光幽幽地闪烁着,仿佛在阴暗中生长的险恶念头,他张了张口,一个不真实的声音飘了出来:“好,即刻拟诏,传丞相回成都议案。”他说完这话,像被某张可怕的面孔吓住了,紧紧地缩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