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很久不曾下雨了,仿佛全天下的雨都下去了汉中,没有余力分给巴蜀,自秋来便是晴朗无云,太阳镶在蓝得发紫的天幕上,像一颗凸出来的火红眼球,毫无遮拦的光芒照下来,一派惨白的干涸。
典曹都尉杜祺快步走上成都丞相府门前台阶,守门的司阍给他行礼,他僵硬地点了个头,神色一动不动,仿佛刻得表情粗糙的木偶人。他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有人说他与从前的司盐校尉王连有五分像,倒不是说长相,而是那股子劲儿劲儿的精气神,手里捏着算筹蓍草,心里想着勾股开方,天下都被他算计进去,若是案行谷仓,眼风扫一扫,少了一粒米也能看出来。
因为这份卓越的算术能力,杜祺为王连所擢拔,王连以为盐铁府要的便是精通数字的算术人才,多多益善。当年王连于病中一口气提拔了杜祺、吕乂、刘幹等一众良吏,统统被他称为难得的计量之吏,说是纵算他一口气落地,也能为盐铁府保有二十年的清廉局面,好弄文墨的朝官却讥诮为剥皮王选出众多剥皮精。
丞相府里文墨吏居多,耍笔杆子个顶个是好手,杜祺算是个另类,不好与属僚纵论诗赋文章,也不会挥毫书就旷世伟文,写给上峰的奏记,一板一眼,一大半是数字,除了长官岑述,可能只有诸葛亮能看得懂。
朝官们都不爱看盐铁府的公文,觉着乏味无趣,文采少有,修饰不见,其实是看不懂。诸葛亮却赞赏这种就事论事的文风,数字多又何妨,只要是大实话,比之于虚浮之词,强过百倍。曾经有下属因为所写奏记废话多,被他狠狠训过,文起三代前,一气地引经据典,像是要显摆自己博学,无用之言写了三张帛,正题才起笔,花时间读废话,甚是耽搁正事。
杜祺一径里穿过丞相府前院,往盐铁府走去,盐铁府设在丞相府前院公署区的东墙一隅,掩在一丛杉树后面,与别的府中公署疏离着。许是别的公署嫌他们铜臭味重,隔近了,会污了那一身君子修养。君子不敢谈利,不慎谈了,得漱口。
司盐校尉岑述端坐在正堂,屋里的人很少,只有两个小吏蹲在一旁整理簿书,其他属吏应是下县里收秋赋去了,杜祺与岑述见过礼,一句废话没有,开门见山道:“我十日前呈给长官的奏记可曾阅过,怎么看?”
杜祺的不冗赘,却让岑述皱起了眉头,他下意识地瞧了一下门外,风在门前晃来晃去,阳光从高大的杉树枝丫间摔下来,并没有人。
“哦,手头事太多,这一阵子忙着收秋赋,底下属吏忙,我也忙,还得给汉中备办军资,几头忙,唉唉。”岑述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偏就不提自己读没读奏记。
杜祺哪儿容他敷衍:“长官是没阅,还是阅后有疑,若是有疑,可以问我。”
杜祺的话仿佛一柄利剑,在无用的言辞里劈出一条血路,岑述打个激灵,与杜祺对视一眼,被那目光里的尖刻质疑逼得无处可躲,真个是不折不扣的算术痴,一脑浆只是数字、计量、误差,却把人情世故抛之脑后,果然是王连青眼相加的“能人”,与悭吝的王连一样脾性。
岑述默思少时,因让那两小吏出去办事,起身把门合上,背过身来,从案上簿书底下扯出来一卷布帛,这便是杜祺的奏记。又从书案下的卷帙堆里抽出两卷厚厚的文书,一份是五年来收入丞相府的蜀汉盐铁赋税造簿,一份是从丞相府支出的盐铁赋税,可恨的是两边的账目对不上。
要找到两本账的数目差其实并不容易,丞相府自成为中央枢纽,每年过丞相府出入的食货财币之数几乎等于半个国家的财政开支,军资备办、工程造办、赈灾济民一类的国家用度一概都在丞相府处分,相关的数目太烦琐,账目间的差缺轻易察觉不出,可偏偏就是这细微之差被人揪了出来。
发现账目有问题的人,正是杜祺。
一个算术能手,一个不爱华美文辞的计量之吏,一个有点一根筋的轴人,发现了蜀汉盐铁赋税收支不平衡。
杜祺见岑述把奏记与账目都拿出来,立刻明白岑述已经读过了,他盯住岑述,等着长官给他一个答案。
岑述抚了抚那份奏记,含混地说:“事有蹊跷,当更斟酌之。”
竟然是这样的答案,这与没读过有何区别?杜祺追问道:“何等蹊跷,莫不是此奏记所书尚不够明白,何处不明,请长官指出!”
一再暗示,他是听不明白,还是装傻,或者,是真的轴得可恨,岑述忍住那焦心的懊恼,慢悠悠地说:“文寿勿急,此事当从长计议……”
杜祺打断了道:“国家赋税亏空,出入不明,官有贪迹,吏有秽行,怎能不急,又如何从长计议!”
尖锐的批驳像一根铁索,把岑述心里的鬼拖了出来,岑述的声音沉了下去:“事情尚不明朗,甚是官有贪迹,吏有秽行,勿要诽谤大臣!”
“诽谤?”杜祺以为可笑,他怀疑道,“长官是在忌惮什么?”
“我忌惮……”岑述被激得立起来,一阵的羞怒连着一阵的憋屈,终究是说不得的烦恼,又恨恨地落坐下去。
这个犟种哦,一脑门只有数字,他懂什么,以为天下事,都像九九乘法这样简单直白,背口诀,做计算,而后得出唯一的结果,算术是非黑即白,而人间事,黑白混淆,黑并非浑然的黑,白也不是单纯的白。
十日前,岑述收到杜祺的奏记,称账目对冲有误,他身为盐铁府长官,不敢不重视。起初还道是账目出错,要么是冲账的下吏不仔细,存录有误,要么是公门惯常的收支亏空,暗暗查了两天后,却越发觉得蹊跷。他隐隐地感到这事情不简单,总觉得账目的背后有人动了手脚,有一大笔盐铁赋税被人挪用了。
可会是谁挪用了?诸多细枝末节的证据都指向一个地方、一个人,一个让岑述连想一想都会出一身冷汗的人,他无数次跳出这自以为荒唐的念头,又无数次把这念头压下去。他希望是一场滑稽的梦,像忽如一夜秋雨,滴落在水罶里的积雨,天明后便会消失痕迹。
岑述是知道的,若是行于可见光的公事,用再多的钱都可走明账,只有行阴暗事,才会想出挪用后做假账。
如果事情真像他所猜测的那样,这将是蜀汉开国以来最大的贪墨案,擅自挪用盐铁赋,那可是夷三族的大辟重罪,便是他岑述,也会因失查而遭追责。
谁有这么大胆量,或者说,有这么大权力挪动国家财赋,除了,除了……
该怎么办?是掖下去,依旧若无其事地保持平静,还是据实上报朝廷,请三府会同审查,岑述拿不准主意。他害怕自己的猜测是真的,他更害怕那在许多人心目中光灿的神忽然坍塌,他不想把一尊神拉下圣坛,他没有决然勇气,也惶恐信仰崩溃。
或者他是错的,神还是神,可他又如何证明自己的错误,难道去问神:你做过吗?那便是绝大的愚蠢,也是对神的亵渎。
岑述怃然一叹:“我忌惮什么,我只是两难,文寿是实诚人,执着于事,却不知人。”
杜祺庄重地说道:“我上奏记于长官,希望长官为国奉忠,查明情伪,以除稗政;长官若有顾忌,杜祺可自己上书尚书台,也可上书丞相,请丞相定夺。”
这可让岑述急了:“文寿勿要意气用事,怎可上书丞相,丞相他……”他吞吐难言,囫囵扯着个理由,“他忙于北伐,不可给他添乱。”
杜祺以为岑述古怪得很,这么大的事不告知丞相,要么是岑述昏聩懒政,要么是岑述自己就与赋税亏空有挂碍,收了赃钱。
“祺愚拙,不懂长官款曲,杜祺自去上书丞相便是,长官可以不用管。”杜祺倔强地说,不管岑述是昏聩还是贪墨,总之,他会一肩担之,人人可放任不管,他不可以。
“你上什么书!你是我盐铁府属吏,岂能越级上奏记!”岑述急得喊了起来。
杜祺瞥了他一眼,抬脚就往外走。
岑述慌得跳起来追他,杜祺前脚奔出门,岑述后脚跟出去,人走得急,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两个都唬了一老跳,亏得反应快,两两闪开,各自打量,原来是李邈。
“元俭?”李邈瞧得满脸惶急的岑述,疑问道,“你这是要赶去哪里?刚刚奔走的是文寿……他又是着急去哪里?”
岑述从李邈的肩膀上望过去,杜祺已走到了杉树背后,他迷迷糊糊地应道:“汉南……你有事?”
“刚收到的蜀郡盐铁秋赋。”李邈扬起手里的文书。
“哦,汉南辛苦。”岑述随口道,视线里杜祺的背影已看不见了,他拍了拍李邈的肩膀,话赶话地说道:“我还有事,汉南暂坐,我稍候便来。”
他也不等李邈答应,忙里忙慌地奔出去,他不会让杜祺走出丞相府,总得把这犟种拦回来。
李邈莫名其妙,他捧着那册文书,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想本来是为送公文,索性放了文书再走。
屋里没有人,墙角案头堆满了文书,有的装了囊,有的没有,正中央一面阔大书案上摊开了两册文书、一张绢帛,那绢帛有一半垂在案沿,仿佛是谁抛在额头的刘海。
李邈打算将文书放在显眼处,他走到书案边,弯腰的一霎,人却定住了。
他将那绢帛拿了起来。
他从来不是慎独君子,爱打听他人隐私,挖他人秘闻,颇为人不齿,他却乐此不疲。过去有个张裕与他臭味相投,两人凑一块包打听,这个君子的床榻**事,那个豪门的家门**事,门儿清不说,还到处张扬,竭尽所能添油加醋。可恨张裕已成了两截枯骨,埋在土里很多年了,只可打听鬼事,留下他,尚能探究人事。
奏记前面的数字略过去,目光落在最后的陈述上:出账与入账对不上……
李邈的手微微发抖,一颗汗从鼻尖上滚落,流到张开的嘴里。
刘禅坐在宽敞的宫室内,听着高天上隐约传来的凄凉啼鸣,悲挽的秋风在宫门外阵阵拍打,吹得那廊外的柏树哗啦哗啦地摇晃。
秋凉季节好不让人心生伤感,怪不得古人临秋而悲叹,这样的凋敝晚景,残败潦倒,如何不生出人生无常,时不我与的憾痛。
刘禅想起小时候先生给他讲《楚辞》,里面有一章是《九辩》,他至今还记得其中的篇章,并且能熟悉地背诵下来:
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憭栗兮,若在远行。
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泬寥兮,天高而气清。
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怆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
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
惆怅兮,而私自怜。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
雁痈痈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
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
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当时他不懂诗意,不明白为什么当秋天到来时,便会让一个人伤心难过。他问先生,先生说,因为这个人怀才不遇,胸中愤懑,秋凉乍来,残叶飘飞,落花缤纷,深感岁月倏忽,时不我与,所以才悲而做赋,直抒胸臆。
他仍是不甚了然,为什么一个人感到时不我与就会悲愤,什么又是时不我与呢?先生解释是不能建功立业,定国安邦,为天下谋太平。他更加迷惑了,不能为天下谋太平便要伤心落泪,天下是什么东西,比糕饼还要甜,比先生的笑脸还要温暖吗?
秋天到了,可以踩着满地的落叶,听着脚下发出的咔嚓咔嚓的脆响,那多快乐呢,他才不会悲伤地落泪,更不会去想那大得超出想象的天下。
他于是不喜欢天下,那种渺茫的远大志向仿佛水里的月亮,远远看看便是了,做什么要去打捞?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能一辈子依偎在先生身边,听先生给他讲故事,许多故事他都听不懂,可他喜欢听故事的感觉,他更喜欢先生的声音,干净清澈,还有先生的眼睛,湖水似的泛着好看的光泽。
对了,还有二叔、三叔、赵叔……好多好多叔叔,他们围着自己,长长的胡子,长长的手臂,大大的笑声,宽宽的拥抱,像是被许多太阳照耀,他牵着他们的衣角,吃着他们买的糕饼,快乐像一件贴身的衣服,在皮肤上晃啊晃啊。
过去真好啊,什么都好,甚至父亲严厉的责骂也是好的,如今便是想要父亲骂自己一顿也不能了。
阿斗,阿斗,你怎么只有一个人了?
“一个人咯。”刘禅哀哀地说。
门外走进来一个小黄门,抱着一扎文书恭敬地交给了玉阶下的内侍,内侍再用双手捧呈给皇帝,这是今天尚书台上呈的奏表,处分意见皆批复了,皇帝只需画个“可”,若是懒得动笔,也可让人代笔,反正一个“可”而已,谁画还不一样。
内侍濡了笔捧来,刘禅轻一搦笔,将奏表最上面的的一册取下,轻轻地在玉杌上展开,他不用看名字也知道这是哪个大臣所书,因为放在最上层的永远都是丞相诸葛亮的奏表。
诸葛亮请调李严入督汉中,他说汉中兵力不足,此次平难曹魏三路大军不免捉襟见肘,故而请陛下恩准遣江州两万兵北上。刘禅想这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调个人去另一处做官吗?调就调吧,在哪儿不是挂一丈绶配三寸印,他在奏表后面画了个生硬的“可”。
下边的几份奏表多为琐碎事,刘禅一面画可一面打哈欠,有些奏表太长,引经据典,言必称三代,看了一半还不知所云。刘禅不耐烦地撩去一边,索性抽出最下边的一份,那是密表,装在皂囊里,尚书台无权过问,只能直呈皇帝。刘禅拆了封泥,是盐铁府的官吏所上,名字是杜祺。
刘禅知道杜祺,一个满脑子九章算术的盐铁府小官,比醯夫子谯周还轴。刘禅极怕算术,小时候学九九之数,怎么也学不懂,六七四十二,他非要背成六七四十七,脸上不知挨了父亲多少巴掌。从此,更是对算术闻风丧胆,瞧见数字,便浑身哆嗦。
他翻开皂囊,才发现里边有两份文书,一份是杜祺写给长官岑述的奏记,一份才是真实的奏表,上书人是……不认识,哪个公门的四百石小官,名字蛮拗口,懒得记。
为何要把杜祺的奏记呈给尚书台,是装错了吗?刘禅将那满篇枯燥文字的奏记推过一边去,专挑那奏表看,方才看了几行,便像是被人从后背推了一把,把那漫不经心的目光黏了上去,这小吏的密表说盐铁赋税遭重臣挪用,请皇帝诏下三府彻查。
哪个重臣挪用?刘禅怀着满心的疑惑从头至尾细读了两遍,小吏在表中称是过手丞相府的盐铁赋税收支不对称,有一大笔赋税被人挪走了,那么所谓重臣……那不就是,不就是说诸葛亮吗?
刘禅忽然想笑,竟然有人怀疑诸葛亮贪墨,这比有人告诉他诸葛亮要篡权还荒唐,天底下任一个官都可能手痒,唯有诸葛亮绝无可能,在诸葛亮的心中,江山社稷远远重于钱财,万金之财于诸葛亮仿佛轻尘,只有天下才能让他生死以往。
他把这份密表放开了,他也读不懂那大段大段引用的财赋数字,他认定是这个小吏有悻进之心,妄想劾奏重臣一鸣惊人,他瞧不起这种不择手段往上爬的龌龊伎俩。
再瞧着剩下的奏表,早已失去了再看下去的兴趣,将笔一磕,也不知该做什么,倚在杌边只顾盯着已画“可”的奏表发呆。
枯坐半晌,心里却安静不下来,听得外面风吹叶落,宫人往返,声响不止,更觉烦躁,提声问道:“陈申在哪儿?”
下头人回答陈申出宫了,刘禅猛地想起陈申今日休沐,恨恨道:“都有去处,只我没去处。”
他实在百无聊赖,很不愿与朝政奏表待一块儿,多瞧一眼那些正经八百的官样文章,只是头晕,便走出殿去,刚踏出门,却看见陈申从门前长廊急急忙忙跑过来,喜得他高声道:“狗才,你怎舍得回来了?”
陈申奔到面前,给皇帝参拜大礼,嘻嘻笑着说:“臣舍不得陛下,特意回来侍奉陛下。”
刘禅摸摸他的头,仿佛在揉搓一条哈巴狗的毛发:“算你有良心。”他忽又烦闷地叹口气,“烦啊,无趣得紧。”
陈申半吞半吐地说:“臣听闻董中郎病了,怕是不方便来宫里,陛下以为……”
董允病了?刘禅一愕,立刻一喜,那可好,那董大石硬得刀砍不坏,斧劈不裂,竟然能生病?愿他保重身体,长长久久病下去。
刘禅乍地蹦出一个极欢畅的念头:“你上次说南市……”声音低下去,他左右望望,将陈申一把扯起来,扯到了避光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