辚辚车轮从秦岭的绿莽紫卉间碾过,冰雪正在缓慢地消融,春的气息挣扎着从冰冻的土壤下冒出一点儿茸茸的芽苗。
车颠了一下,忽然的头疼让诸葛亮目眩起来,也不知是不是被那颠簸震疼了。他用力摁住太阳穴,手指的力量和疼痛的力量角抵,双方势均力敌,经过好一番的胶着,那痛终于被他压服了,汗却流了出来。
修远见他难受,忧心道:“先生,要不要传令三军暂停?”
诸葛亮摇头:“不用。”他见修远担心,勉力笑了笑,“想事太多,难免头痛。”
修远叹了口气,取出一领手巾给诸葛亮擦去额边的冷汗:“先生,你真该好好歇一歇,每日忙得昼夜不分,睡不到三个时辰,只吃一顿饭,有时忙狠了水米不沾,再这么下去,身子骨可怎么受得住!”
诸葛亮宛然一笑:“你怎变得如此啰唆?年纪轻轻,便如黄发老儿般啰唣!”
修远不悦地哼了一声:“临出门时,夫人可交代了,我若照顾不好你,她拿我是问!”
诸葛亮用羽扇轻轻拍住他的脑袋:“小子原来是受人所托,怎么,敢拿夫人来压我!”
修远不乐意了,一本正经地说:“我对先生好可是出自真心,夫人便是不说,我也会一心一意对先生,先生可别乱栽诬好人!”
修远的认真让诸葛亮忍俊不禁,他一面笑一面去敲修远的肩膀。
车窗外有人轻轻敲击,修远拨开了窗棱子,却见姜维策马立在车外,毕恭毕敬地称了一声“丞相”。
诸葛亮瞬间恢复了严肃的神情:“说。”
“张钺将军已击退追兵,力斩王双。”
一切似乎成竹在胸,诸葛亮并不感到特别惊喜,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陈式将军的消息也到了,他已进抵下辩。”
诸葛亮平静的神情微微漾出很浅的波澜,他一字一顿地道:“传令魏延,立即西入建威,拼死也要抵住曹魏援兵,成败之机,不可丝毫懈怠!”
姜维应诺着,又道:“还有一事,费祎来了。”
诸葛亮这才惊奇起来:“怎么,文伟竟到军前来了?”
“是,他说有紧急事不得不千里奔赴。”
“快传!”诸葛亮急声道。
姜维退了下去,不过一会儿,费祎果驱马赶来车前,躬身便是一揖,瞧得他风尘仆仆,头发里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脸颊泛出冰冻的潮红。
诸葛亮向他一伸手:“文伟,上车叙话。”
车夫勒住马,车轱辘嘎嘎一转,便堪堪停住了,费祎搭着车夫的手跳上马车,在诸葛亮下首坐下,修远知他们有机密话要说,知趣地退下马车,还把襜帷拉下来。
“文伟奔赴军前,是朝中有紧急之事吗?”诸葛亮并不寒暄,果断地直入主题。
费祎用手背擦着下腭的水沫,尽量保持着稳重的语气:“若非紧急事,祎也不敢扰惊军阵。原是为前日东吴遣使成都,宣答我主,说孙权有称帝之意,欲二帝并立,朝中如今纷争不断,多以为孙权若然称帝,是为篡逆,名体不顺,宜显明正议,绝其盟好。主上难以决断,不得已遣我来军前咨问丞相,是顺承其旨,还是绝盟正名?”
诸葛亮沉默着,静静地问道:“朝中持绝盟者所占有几?”
“十有八九以为当绝盟。”
诸葛亮微微锁着眉头,白羽扇轻轻拂过胸前:“孙权有篡逆之心久矣,他纵是不称帝,亦未尝没有绝汉之志。何况江东偏于一隅,早具分陕之势,”他略一停,却去问费祎,“文伟以为当如何应对?”
费祎并没有太多犹豫,认真地说:“祎以为不能再树一敌。”
诸葛亮含笑,到底是他从万人中擢拔出的费文伟,见识果然非同常人,能堪破正朔那层轻薄的白纸。他也没有直抒胸臆,说道:“这样,我即刻上书陛下,文伟辛苦带回成都,也不要让东吴使者等久了。”
“如此甚好!”费祎喜道,他当然清楚诸葛亮的主张,也明白诸葛亮在蜀汉朝堂的力量,有了诸葛亮的九鼎之言,再大的争议也会消于无形。
“若需遣使入东吴盟会,当遣何人?”费祎追问了一句。
诸葛亮思索了一会儿:“尚书令陈震。”
“尚书令?”费祎一愕,尚书令为尚书台长官,丞相不在朝,则持掌朝政要务,遣这么大的官去当使者,是不是郑重得过度了?
诸葛亮始终平静:“非陈震不能宣致盟意,小盟遣小吏,大盟自然遣大官。”
费祎懂了,遣陈震为使称贺孙权称帝,方能表达盟友诚意,寻常官吏虽也能宣传使命,但总有轻忽之感,想通了这一层,费祎不禁为诸葛亮的缜密心思叹服。
“丞相,这是要回汉中吗?”费祎惴惴地问了一声。
诸葛亮幽幽地说:“不。”他却不说话了,羽扇掩住他的半边脸,深邃的眸子里溺着迷一样的水雾。
暖融融的阳光照得宫殿一派璀璨,香烟缭绕间,远处谯楼上的钟声沉沉地传来,刘禅把手中的奏表轻轻一搁,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目光像筛豆子似的,一点点撒在奏表上。
诸葛亮的字一如既往地干净工整,笔笔力道不弱,没有一个错字别字,用墨也恰到好处,不浓不淡,他的字像他这个人一样完美无缺。
“权有僭逆之心久矣,国家所以略其衅情者,求掎角之援也。今若加显绝,雠我必深,便当移兵东伐,与之角力,须并其土,乃议中原。彼贤才尚多,将相缉穆,未可一朝定也。顿兵相持,坐而须老,使北贼得计,非算之上者。昔孝文卑辞匈奴,先帝优与吴盟,皆应权通变,弘思远益,非匹夫之为忿者也。今议者咸以权利在鼎足,不能并力,且志望以满,无上岸之情,推此,皆似是而非也。何者?其智力不侔,故限江自保;权之不能越江,犹魏贼之不能渡汉,非力有余而利不取也。若大军致讨,彼高当分裂其地以为后规,下当略民广境,示武于内,非端坐者也。若就其不动而睦于我,我之北伐,无东顾之忧,河南之众不得尽西,此之为利,亦已深矣。权僭之罪,未宜明也。”
刘禅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几乎能想象出诸葛亮书写时既严肃又冷静的模样,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翁仲,魁伟、挺拔、威严,令人崇敬,也令人畏惧。
永远别想在诸葛亮的世界里察觉出任性妄情的蛛丝马迹,他把一切都收纳在规矩礼法中,用一颗时刻保持冷静的心看待纷争、嘈杂、紊乱、肆意,浓烈的爱、**的恨都被他关在没有缝隙的铁门外,万千红尘纷扰如指尖乍起乍灭的泡沫,他却在纷扰中静如止水。
一个人若太冷静,太理智,他便会很少犯错,可一个不犯错的人太可怕,一个人一旦无懈可击,他其实就是强大到足以摧毁一切。
相父,你真可怕……
忽然闪入脑子的这个念头让刘禅打了个寒战,他不在乎孙权称不称帝,反正北边已有了一个皇帝,再多一个皇帝和他平分天下,他只当是博局时多了一个玩家,皇帝不过是个称呼,谁要谁拿去。可他在诸葛亮的文字里读出了另一番滋味,那是冷静到令人胆寒的理智,仿佛站在高高的云端,用神的目光俯瞰人世间的纷争,再用没有感情的声音布道众生:忍受吧,为了换取将来更大的利益,你必须忍受。
刘禅把目光匆匆挪开了,似乎多瞧一眼那墨色字迹,便会看见诸葛亮冷峻的脸,他不明白,为什么曾经让他生出无限依恋的白衣先生,会变成一个让他忌惮的权臣?
外头忽来报,陈申休沐回宫了,刘禅欢喜得眉目生光,一迭声催着说:“快让他来见朕!”
不过一刻,陈申颠颠儿奔进殿内,身上还背着一只大包裹,像是饥荒年刚在外头讨着了一袋米,赶来送给家主人果腹。
“陛下!”陈申在玉阶下跪了个稳实。
“起来起来!”刘禅伸手一招,“上来!”
陈申爽利地答应着,雀子似的飞上玉阶,在皇帝跟前蹲得像只藏在石头缝里的乌龟。
刘禅敲敲他的脑袋,佯怪道:“小子休沐,落得朕在宫里孤单过活,身边人没一个称心,无趣得很。”
陈申嘻嘻笑道:“臣虽休沐,日日惦记着陛下,这不赶着回来陪陛下吗?知道陛下没乐子了,特意去成都南市买了好些稀奇玩意儿。”
听说有稀奇玩意儿,刘禅兴奋得胳膊腿脚全然不听使唤,急吼吼地说:“拿来给朕看!”
陈申细心地解开那只大包袱,将包袱里的东西堆在了玉杌上,原来都是成都市井上的小玩意儿,无非是手鼓、偶人、面具,做工甚是精巧,虽不及皇宫用具的华贵豪奢,却别具一番里巷风情。
刘禅拿起一副雕成美女的木面具,孩子气地往脸上一罩:“你都在南市买到的?”
“可不是,整整一条街热闹得不行,好多小玩意儿,偏生臣的钱没带够,买不了多少!”陈申意犹未尽地叹口气。
刘禅放下面具,拨动着那几个偶人:“蠢,你不知多带些吗?若是不够,朕给你就是,皆是小东西,值不了几个钱!”
这些个偶人皆为木雕,上了彩漆,虽是一小截木头,却凿刻得纤毫毕至,眉目皆勾勒细腻,着一身王侯将相的衣服,仿佛氍毹台上的色角。
他拿起一个偶人仔细打量,这偶人身披官服,手里握着一柄羽扇,脸圆圆的,还有一抹婴儿红,若不是那几撇飘逸的胡子,倒像个福娃娃,他爱不释手地捧着把玩:“这个真像相父!”
再看其他的偶人,有身着衮服玉版的皇帝,手捋长髯的红脸将军,一个黑脸将军手持长矛,眼睛鼓鼓的仿佛铜铃,旁边的白盔将军却面目温润。
他将这些偶人一个个排好,口里念道:“先帝、二叔、三叔、赵叔……”他想了想,将手里的偶人放在皇帝身边,“相父……”
偶人们在杌上一字排开,圆脸上都洋溢着憨憨的笑,即便瞪眼睛的黑脸将军也不可怕,他们都笑弯了眼睛,双颊边生出了小小的梨涡,仿佛憨态可掬的小猫咪。
他将自己的手抚在他们之后,用很低的声音说:“还有阿斗……”
年轻的皇帝微笑着,含笑的眸中缓缓蒙上了一层轻薄的浮翳,他轻轻地挨个抚摩偶人,掌心的粗糙感让他快乐,也让他悲伤。
刘禅轻问着:“这是哪家坐贾所卖?”
“是一家专卖小物件的坐贾,叫什么一寸,好多这种小偶人,臣看这几个招人喜欢,就买来讨陛下一个欢心!”
刘禅点点头:“除了这几个,还有些什么?”
陈申笑道:“其他的都没这几个抢手,尤其是这个,”他点点那个丞相,“一上架就卖断,每天都有人来催着要货呢,臣清早便在门前候着,费了好大劲才买到!”
“是嘛,抢这偶人做什么?”刘禅有些不能理解。
“臣听那些个买主说,这偶人做得巧,是请成都手艺最好的木工雕凿,独此一家,别家也买不到,他们得了这个偶人拿家去供着,可以祛邪祈福,求子荫孙!”
刘禅听得一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们买符箓呢,买个偶人回家去便能求子?”
“他们都这么说,臣也不知为什么。”陈申迷惘地挠挠头。
刘禅拨着偶人,偶人翻了个身,他越看越喜欢:“好玩儿,还真像相父!”他又拨了一下,偶人可爱的笑脸水一样**来**去,“这是不是照着相父的样子所制?”
“臣好像听说,这偶人正是照着丞相所刻,不过坐贾怕惹是非,一直没承认,私底下大家却都这么说。”
“那有什么害怕的!”刘禅将皇帝和丞相抓在一起,让他们一会儿打架,一会儿分别,“多好玩儿呀,先帝,相父……你看,真是很像呢,先帝和相父相识于微末之时,那时先帝还寄寓荆州,过得甚不如意,他后来常常说,如果没有相父,便没有他后来的基业,先帝很感激相父……”
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陈申说,又或者是对着臆想中的某个虚幻的人倾诉,偶人在他手里分分合合,如同戏台上拉开合拢的幕布,把人生的悲欢离合一一展现。
先帝和相父这对君臣多么奇怪,那些写在史书上、流传于口耳之间的君臣暌违、君臣猜忌乃至君臣反目,都没在他们身上发生,很多时候他们不像是君臣,却像是生死相从的刎颈之交。
相父是水,先帝是鱼,鱼离不开水,水也离不开鱼,他隐隐知道先帝与相父的鱼水誓言,那似乎是永不相负的承诺,仿佛古代剑侠一诺千金的悲壮豪言,这份承诺,相父只许给了先帝,先帝也只许给了相父。
那么自己是什么呢?
自己不是鱼,融入相父那汪洋波涛中会迷失了方向,自己也许只是一粒沙,永远飘浮,永远飞**,没有目标,不知道去哪里,随风而逝,不问归处。
他其实很羡慕先帝与相父的鱼水情,先帝虽然隐忍,逼急了,一通暴躁发泄出来,下头人怕得不敢吭气,唯有相父敢顶撞先帝,有时争执得过于激烈,先帝气得烈了,也会撂狠话,可过后每每向相父道歉,改正己议。可对自己,相父却几乎从不抵触,礼揖参拜,升降周旋,相父做得很好,他是个忠贞贤良的丞相,江山社稷有了他,便觉得安全,再大的困难也不必惊慌,只要告诉相父,相父一定可以将困难抹平。
可,自己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也许,自己想要的,相父永远都给不了,相父能带给自己的,又不是自己喜欢的。
刘禅寂寂地叹着气,他将偶人搁在腿上,并排躺好,两张笑脸朝着自己热烈盛开,这样的笑容,很久没有在相父的脸上看见了。
陈申觉察出皇帝的落寞,讨好道:“陛下若是喜欢这偶人,臣下次再多买几个,还有其他好玩意儿呢!”
刘禅心神不宁地回了一声:“好呀。”他拨弄着腿上的偶人,“这偶人做得真好,眼睛、眉毛、鼻子极纤而真,朕记得二叔会雕木,刻出的人马牛羊仿佛如真,朕小时候缠着他教我,偏生学不会,刻的马像狗,刻的牛又像猪,唉!”他沮丧地摇头一笑。
陈申心思偏又灵活,接着刘禅的话茬说道:“陛下想学刻木人,莫如从宫外寻几个能工巧匠,为陛下稍稍点拨一二,陛下聪颖过人,包管三五日便能上手。”
说的是挠心窝的讨好话,刘禅却像被吓住,打个哆嗦:“哪儿敢从宫外寻人进来,若是被董允知道,还有得好吗?前回不过在省中值舍耍个乐子,你没瞧见他那嘴脸,何其骇人!”
陈申吞下一口惶怕的口水,皇帝说的往事,他怎会忘记?想起董允的脸,后臀竟隐隐痛起来,像是笞伤还没好。
前回刘禅躲在省中值舍与宦官博局,几局奋战下来,刘禅赢了满怀抱的直百五铢钱,乐得他衣裳褪了,鞋袜也甩了,赤着膊光着足,哪儿管人君风范。正在忘乎所以时,未想董允率虎贲忽然杀到,将玩疯了的皇帝当场拿下。因董允宣称奉了太后之命,特来清扫宫闱秽事,刘禅一是理亏,二是惮怕太后,一国之君为臣下冲犯,却不敢吱声。董允将与皇帝玩乐的宦官统统捆起来,人人屁股上挨了三十笞,陈申因是怂恿者,董允骂他小人作伥,领着主上不学好,故而比别个多挨了二十下,刘禅唬得大气不敢出,生怕董允打得兴起,一并连皇帝的裤子也扒下来打板子。惩罚完皇帝身边人,董允便开始训皇帝,从圣人明训说起,说到先帝遗志为君之责国家兴亡,足足说了两个时辰,刘禅被说得哭起来,倒不是愧疚,更多的是委屈。
他好歹是蜀汉皇帝,国土疆域不大,人口田土不多,也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臣民见着他,总要稽首参拜,总要恭谨持礼;可董允,乃至蜀汉公卿百僚,都拿他当个不成气候的孩子看,是孩子,就得管,就得训。
他有时会生出疑惑,他于这个国家,有什么用?一个在他们眼里不管就会犯浑的蠢孩子,于国于民,可有半分裨益?他们礼拜自己,请命自己,只是拜一个皇权的虚像罢了,其实谁都知道,这个国家真正能做主的,并不是皇帝。
“陛下也是苦得很。”陈申擦着眼泪说。
刘禅讷讷:“苦……苦也无药可解,有什么法子呢?”他把偶人扣在掌心,目光却落在诸葛亮的奏表上,相父那一笔好看的字,漂亮得满目璀璨,他在心里学着描了一描,总觉得横不正,竖不直,先帝从前也学过相父的字,费了好些力气,总是差着意思,先帝说字如人心,丞相之心稳如鼎,非常人之心,乃有非常人之字。
一个人的心,怎么能沉稳如鼎呢?刘禅想不明白,他只是知道自己做不到心思不动。幼年时读书,院子里的花开了花败了,鸟儿飞上天了,女孩儿跑过去,一点儿风敲门,他都要看一眼、想一霎,书便读得磕磕巴巴。先帝骂他不专心,他不敢顶嘴,心里却知晓先帝读书更不专心,一对不专心的父子,却遇见一个心思定于一的奇人,也是奇事。
“陈申,”刘禅突兀地发问道,“南市好玩吗?”
陈申点头:“好玩的。”他立刻意识到皇帝的心思,说道:“陛下想去吗?”
“想……也没用啊,”刘禅郁郁地叹口气,“有个董允做门前拦路虎,在省中游戏,他便打人,出宫逛集市,他不得杀人吗?”
陈申眨眨眼睛:“偷偷去,偷偷回来,没人知道。”
刘禅心不在焉地说:“再说吧。”他把诸葛亮的奏表小心地卷起来,想起诸葛亮在奏表里提到,可遣尚书令陈震去东吴联络盟好,那就派陈震去吧。
他慢慢向后仰靠,扣在掌心的偶人滑落下去,撞出一个破碎的笑脸。
出使东吴的陈震见到诸葛亮时,恰是七月流火的日子,溽暑像一件褪去的棉衣,滞重地摔落下满身的厚重绿意,秋风却似一领薄衫,轻盈地**起了凉悠悠的半黄枯意。
那时,蜀军刚刚攻克了武都、阴平两郡,这两个在昭烈皇帝与曹操争夺汉中时失去的大郡,重新回到蜀汉的怀抱。西面的武都、阴平与东面的汉中连成一线,从此蜀汉获得了北出陇右的新通道,再不需担心若兵出关陇,会遭到汉中西线曹军侧击。
这场开疆辟土的胜利是一场惊心设计的大戏,去年底诸葛亮亲率蜀汉中兵围攻陈仓,把长安洛阳一线的魏军注意力全数吸引过来,当魏蜀在陈仓城攻守激烈时,将军陈式却领轻骑潜向武都、阴平,在魏军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抵进下辩。而当曹魏方面察觉到蜀军有偷袭二郡动向,诸葛亮却早已遣魏延北上建威,封住了曹魏陇右援军的南下之路,诸葛亮率领的中军撤离陈仓,南退散关后,沿途关关设障,把东线驰援的曹军也堵在门外。这一场夺郡之战犹如关门打狗,在援兵绝迹、重兵压境的绝望境地下,两郡守军的斗志土崩瓦解,蜀军没费多少力气,便一举拿下两郡。
武都、阴平的失守让曹魏上下丢尽了脸,曹睿愤怒之余,在朝堂上把一概重臣狠狠地数落了一番,大将军曹真被严旨斥责,不得已发了狠誓,说必在一二年内大举兴师伐蜀,期皇帝陛下允臣戴罪立功。
新的战争又将徐徐拉开冰冷的序幕,魏国丢失的两郡让一些形势和一些心态悄悄地发生了改变,最大的改变是曹魏上下再也不敢轻鄙诸葛亮。从那一年起,诸葛亮和他率领的蜀汉北伐军像游刃的鱼儿,在曹魏的西部疆域来去自如,这让曹魏君臣伤透了脑筋,在他们眼中像柴火般轻易便可摧倒的小国犹如一根鱼刺,长久地梗在咽喉,伤了他们三十多年。
真正的对决即将开始,这场对决的另一个主角正屯守在荆州的烟水缥缈间,他收到二郡失守的朝廷诏告,不见丝毫惊惶,反而叹息道:“诸葛亮巧施诈计,玩弄圣朝于股掌之间,非奇才而何?”
他和其他曹魏官吏不一样,他在很多年前便认定诸葛亮是天下奇才,若非各为其主,互认为敌,也许他会策马奔赴成都,与这个被曹魏朝堂传说成愚拙腐朽的蜀汉丞相见一面,他相信那一定会非常美好。
司马懿,魏国骠骑将军,都督荆、豫军事,长年屯驻荆州,他一直以为他最大的敌人是长江对岸的东吴,即使在他克定与蜀汉勾连的孟达叛乱时,他也还是没有把蜀汉当作他最棘手的敌人。至于诸葛亮,是他很久前在心底默默认可的一个经纶桢干,他没想过有一天会与这个人在战场相遇,可能终其一生,他也只能怀想,那遥远的巴山蜀水间,有一个让他佩服的对手,说是对手,或者都不准确,毕竟他们从未对决,将来有没有机会,命运才知道。
陈震参加完孙权的登基典礼,代表汉帝与吴帝会盟,先回成都复命,而后带着皇帝的诏命北上沔阳,一路上听见蜀军攻克二郡的捷报,不由精神为之一振。
沔阳正在修建新府营,到处是打地基建骨架的机括声,满天飞着雪片似的木屑,他在一处施工处所找到诸葛亮,纷纷的木屑落在诸葛亮的头上肩上,他却不闪躲,大约是心情比较好,和一众官吏有说有笑。
陈震和诸葛亮见过面,寻了一处安静所在,传达了皇帝的旨意:
街亭之役,咎由马谡,而君引愆,深自贬抑,重违君意,听顺所守。前年燿师,馘斩王双;今岁爰征,郭淮遁走;降集氐、羌,兴复二郡,威镇凶暴,功勋显然。方今天下骚扰,元恶未枭,君受大任,幹国之重,而久自挹损,非所以光扬洪烈矣。今复君丞相,君其勿辞。
那朗然的宣旨声像城楼上报时的钟鼓,掩过了沉闷的夯土声,诸葛亮郑重地跪拜受诏,平静得仿佛在接受一道寻常旨意,长官无所在意,丞相府属吏的脸上却放出光来。毕竟这道诏书非同寻常,皇帝不仅褒奖诸葛亮的功勋,还恢复了诸葛亮的丞相之职,从此以后,“丞相”的称呼又可以利索地宣之于口,再不用别别扭扭地哼出来,生恐宣之不妥,坏了朝廷规矩。
宣完旨意,陈震又告知诸葛亮,此次与东吴会盟,两家约定参分天下,豫、青、徐、幽属吴,兖、冀、并、凉属汉,司州之土,以函谷关为界。他把两家会盟的誓词交给诸葛亮,诸葛亮看了很久没有说话,默默地把誓词合拢来,像是折叠着某个不能宣示的心事,恍惚地问了一声:“誓词由何人所书?”
“由吴主遣江东文墨名家着笔而书。”
“你没有提异议?”
陈震觉得诸葛亮的问话很奇怪,一篇会盟誓词,写的都是台面上的光鲜话,闭着眼睛也能想得出是怎样的华丽字眼,又不是上书皇帝的政务策论,要提什么异议呢?他困惑地说:“没有……丞相,有什么不对?”
诸葛亮沉默,眉峰紧紧蹙在一块儿,像是凝聚着极沉的心事,久久地化不开,他很轻地说了一声:“罢了。”从此也不再和陈震提起誓词的事。
因左右无事,府营之所又在施工,诸葛亮便邀了陈震闲游,他们沿着汉水河畔缓缓踱步,秋凉的微风在水面盘旋,朵朵涟漪乍现乍灭,远处的定军山被淡淡的白雾遮住了一半真容,十三座山峰像抖动的鞭杆,起伏的弧线向着辽远的天尽头一泻到底。
“定军山真乃形胜之地!”陈震由衷地叹道,“丞相择此地为府营,果然是兵家眼力。”
诸葛亮微微笑道:“除在沔阳建造府营,我还欲在成固修城,稍后会有表章,烦孝起带给陛下。”
陈震疑问道:“丞相何故还欲在成固修城?”
诸葛亮远眺着汉水对岸耸峙的定军山峦:“汉中平坦,广阔而无有险阻,不得已需自修关隘而备敌攻。按地势来说,沔阳在西,成固在东,若修建城池,既可屯兵,又可屯粮,两边互为掎角,进可攻,退可守,北伐有后备之援,倘若他日曹魏起兵侵伐,也可实兵诸围,御敌于国门之外。”
陈震明白了,他认真地念着诸葛亮的话:“实兵诸围,御敌于国门之外……”他轻轻拊掌,“丞相深睹未来,诚为后世谋远,我辈甚为钦佩。”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如果把沔阳和成固算上,诸葛亮在汉中附近建起了很多关城要隘,大大小小有十来处,真正把汉中变作进攻曹魏的前沿阵地,想起修建城关,一个惊慌的念头滑了出来,像忽然燃起的火花,他掐了一下,没掐灭。
“丞相……”陈震嗫嚅了一下,有些话盘桓着,没有勇气说出来。
“有事?”诸葛亮洞若观火。
陈震吞没着:“我这次奉使东吴,回来时路过江州……”
“嗯?”诸葛亮平静的表情有了难为人查知的起伏。
“骠骑将军也在大兴土木,”陈震说得很含蓄,“听说是建江州大城,周回有十六里,还欲穿城通江。”
诸葛亮停住了脚步,身后跟随的亲卫随从们也停住了,离他并不近,应该听不见他和陈震的对话,心里已起了极大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吗?没听正方说起。”
陈震捏着万分的小心:“或者骠骑将军稍后会有呈文。”他很怕是自己多嘴,可自从在江州见到李严广建城池,囤积兵粮,心中便一直梗着不舒坦,镇将修缮城关本为寻常,可扩建至广步十六里的大城,引长江水做护城河,这其中的居心不得不让人揣度。
诸葛亮默然踱步,水面的风轻轻撩开他沉凝的容色,将一抹玩味的笑添在他的脸上:“周回十六里……正方财力不菲,果真大手笔!”
陈震猜不透诸葛亮那笑容中饱含的深意,他只觉如坠谜团里,只好跟着笑道:“正方确实财大气粗,听说他还大建粮仓,广制兵器,颇肖当年的益州豪门。”
诸葛亮又停住了,白羽扇滑过胸前:“正方哪儿来如此丰阜财力,又修城池又建粮仓又囤兵器?”
陈震不言声了,他也不知李严的财力从何而来,可李严修城建仓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蜀汉朝中一直有个私下议论的传闻,李严有与诸葛亮争权之心。李严和诸葛亮同为托孤之臣,数年以来,诸葛亮身居朝中,持掌中央权柄,李严却外拱国门,少有谒君。蜀汉朝堂上一言九鼎的权臣只有一个诸葛亮,以至于有人哀叹昭烈皇帝当年白帝城托孤,莫不是让李严给诸葛亮当垫背的枕头?旁人尚且会抱不平,何况是身在其中的李严呢。诸葛亮虽在蜀汉庙堂拥有帝王般的生杀之权,大多数官吏都服膺他的权威,可朝中暗中支持李严的益州旧臣也并不在少,或同情或想借着李严的手往诸葛亮的权柄里分一勺羹,到底诸葛亮的权力太大了,树大招风,非议和小人揣度都防不住。
诸葛亮背起了手,目光凝着水面萧疏的薄雾,他款款地向前走去,风吹拂着水波涌向岸边,也将他轻轻的声音抛向后:“孝起,正方建大城一事,若他没有上告朝廷之意,你先不要告诉陛下。”
陈震先是一怔,后来却又觉得诸葛亮是有道理的:“是。”
“正方这个人,机力敏捷,部分如流,辅以忠心耿介,可堪大用。”诸葛亮说得意味深长。
陈震迟疑了一刻:“震有一二言不得不说与丞相,正方腹中有鳞甲,乡党以为不可近。”陈震的意思很明显,他是在用隐晦的意思告诉诸葛亮务必要提防李严。
诸葛亮回过头来,脸上又浮现那莫测笑容:“腹有鳞甲?鳞甲者,但不当犯而已,若不犯,自然清净。”
陈震愣住,他不知诸葛亮是听进了他的劝诫,还是在敷衍他,也许自己是杞人忧天吧。诸葛亮的铁血手腕,朝内尽知,在他洵洵温润的外表下,隐藏着冷酷的刀锋,斡旋复杂的政治局面一向不是诸葛亮的难事。陈震只是不想蜀汉陷入朝臣权力争夺的烂污里,若是出于这一点,他似乎有点明白了诸葛亮所说清净的意思。
诸葛亮似有似无地说:“还有一事,我们与东吴会盟,双方约定分疆,书写盟誓,礼尚往来,我们也得回赠盟文,你回成都后,禀明陛下,着兰台良吏着笔。”
陈震有些疑惑,一篇文章写来写去也值得如此大费周折吗?可他到底不好反驳,应道:“好,我即去禀明陛下,却不知丞相以为该遣何人着笔?”
“谯周。”
着醯夫子写通好之文?那还不得是通篇咬文嚼字的酸腐气,陈震觉得迷惑极了,谯周去年反对诸葛亮北伐,连写了三篇奏表,一篇比一篇言辞激烈,其切骨之痛让皇帝也招架不住,私下说:“醯夫子恁地不留情面!”满朝上下谁不知谯周为反北伐第一干将,诸葛亮竟然让自己的对头去书写会盟典文,是看重谯周的文采,还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公无私呢?
诸葛亮却不再说话了,望着水面菊丝似的涟漪幽幽一叹,目光犹如一池秋潭,越加深邃,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