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1 / 1)

傍晚时分,落下的夕阳在墙垣上晕染出水墨似的痕迹,张裔回到家中,灯已挂起来了,一盏盏在风里摇曳生姿。

他走到正堂内,等候多时的一位中年男人见着他堆满了笑,忙不迭地拜下去:“长史安乐!”

张裔伸手扶起了他,吩咐童仆安席请客人就座,他去主座落座,笑吟吟地说:“难为你久等,丞相府事务繁多,我实在抽不开身回来。”

男人的笑容像永不凋谢的喇叭花,没完没了地盛开:“长史身负朝廷重任,为国家殚尽竭虑,等等也是应该的。”他说着恭维话,从袖中把一方宽宽的竹简抽出去,双手捧着递过去,“听说上个月长史嫁女,我家主人远在一隅,不能亲临婚仪,诚为遗憾,这是我家主人准备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望长史笑纳。”

张裔用两根手指拈过礼单,目光装作很随意地扫了一遍,注意到这次送来的礼里有宅两区,他心里跳出一朵花,目光却立刻收回了,嘴上推让道:“汝主太客气了,我受之有愧,怎么敢当!”

中年男人捋捋八字须,笑容让那胡须也张扬起来:“我家主人说了,长史与他有过命交情,长史女儿也如他女儿一般,身为人父,之子于归,怎可不备纳彩?他还怕薄了呢!”

体面话说得张裔很受用,他一面仍谦让着,一面却把那礼单揣入了袖中,动作极洒脱。

中年男人瞧张裔收了礼物,心里微微一松,其实这也不是第一遭了,这些年来,他秘密来往两地,为自家主人和张裔做着不上台面的交易,每回张裔受贿时都先假辞推让一番,落后又欣然纳之。男人见惯了张裔的虚伪,心里很为鄙夷,可脸面却是不能显露出来,他巴巴地说:“我家主人说,今年要办大事,手头太紧,问长史能不能……”他的声音陡地压得很低,“在成都做做文章……”

话说得隐晦,张裔却听懂了,他拧了拧眉头:“你家主人到底要做什么大事,可别是干碍朝廷的祸事,那我可帮不了他!”

中年男人慌忙摆手:“不会不会,我家主人是何等忠耿,怎会干碍朝廷,长史岂能不知?长史放心,我家主人岂敢挪用库资,只是确有难处,不得已欲借用一二,一俟事体完结,立即归还,他绝不会做出有违朝廷纲常的事,更不敢拖累长史!”中年男人话里藏着话,他这是在和张裔撇清干系,将来若出了事一概是自家主子担当,张裔尽管放心。

张裔笑叹了一声:“这墙脚都挖到我这儿来了。你家主人莫非不知,司盐校尉岑述是个悭吝主,管得很紧,你家主人总想从他手里捞好处,若被察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是。”中年男人喋喋地应着,很认真地显出谨慎的模样,“这是最后一回,以后再没有了,我家主人知道长史古道热肠,又是他最可信任的挚友,这才求告在长史门下,万望长史帮一帮,若是帮不了,他也不强求。”

话说得很动听,又不催迫,全在张裔愿不愿意,还透出一股楚楚可怜的味道。

张裔沉吟:“这样吧,今年的盐铁秋赋立时便要收上来,让你家主人多等两日,我慢慢去想办法。”他顿了顿,着力叮咛道:“不过话说在前面,只在一二年内,必得归账,不然,别说是他人质疑,我也当以公义相苛!”

话有些糙,且又不是准信,可其实已算是应允了,中年男人一拱手:“多谢长史,请长史放心,吾主定不敢辜负。”

得了好彩头,中年男人的笑容更轻松自在:“再有,我家主人有件棘手的好事,全出于一片赤胆之心,因干系着丞相,又怕风头出大了,想交给长史去做,不知长史愿意不?”

“是什么事?”张裔好奇起来。

中年男人又从另一只袖筒里取出一方叠好的帛书:“请长史过目!”

张裔接过来,展开来,却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通读了一遍,心中陡然一惊:“这个……”他把帛书轻轻放下,神色质疑着,“你家主人何意?这是要祸害丞相吗?”

男人露出惶恐的神情:“我家主人说,此议出于一片真心,绝无渎坏丞相名誉之意,丞相功德彪炳,可配昊天,原该有此一赏,长史是为丞相最可倚重之臣,若交托长史致成,庶几青史垂名,也为我季汉一桩美谈,长史若不愿,即可毁坏表文,断断不可错疑我家主人赤诚。”

张裔紧紧地盯着中年男人,那张略显浮肿的脸上写满了忐忑紧张,没有他试图寻找的伪诈,他慢吞吞地把那张宽长的帛书叠起来:“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他的美意我心知,容我想两日吧。”

中年男人一阵狂喜,依着张裔的脾气,若没有当面反对,便是默认了,他也不再催问,求张裔办的两件事情都有了眉目,他这趟来成都相当圆满。

张裔待那中年男人离开后,独自走入内堂,把门关得严实,独燃了一盏灯,他取来笔墨,又从案上抽来一份文书,那是今年的盐铁账簿。

他盯着这文书看了许久,笔尖的墨战栗着,像欲拒还留的迟滞心事,他久久地没有落笔,竟莫名地叹了口气。

那盏雁足灯吐出银丝的光芒,在他的周身缠绕起来,直到将他变作一只作茧自缚的蚕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