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如泪倾崩,白茫茫犹如苍天塌陷,听得大片的雪花沙沙地飘落,好似残叶坠水,北风呜咽,一阵紧似一阵。
大雪中的陈仓城肃杀如枯井。
硕大的旗帜在寒风中瑟瑟战栗,发出呼啦啦如划桨般的声音,大颗大颗的雪粒不断地扑上去,让那墨黑的“魏”字只剩下些微残肢。
铺天盖地犹如狂泻情绪的大雪让陈仓城沉陷在一派荒寂中,恍惚让人以为这是一座空城,死寂、空洞、惨白、枯萎,可若把视线放低一点,会发现覆着雪尘的城楼上铺满了人,有活人,也有死人。
守城的士兵有一半蜷曲在城堞下,已疲乏得打起盹儿,有的已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却没有伙伴察觉并为他收尸,还有一半缩在避风口,不时跺跺足,搓搓手,仍是不能驱除那钻入骨髓的寒冷,有支持不住的一头栽下去,在雪地里撞出一个夸张的人形,口鼻砸出血来,一溜溜地喷出去,很快被大雪掩盖得毫无痕迹。
轰!轰!轰!
巨大的声响震**着沉寂如死亡的雪天,城楼上的士兵从半死半活的僵硬状态中惊醒过来,有机灵的士兵爬在城楼上向外张望,苍茫大雪的背景下,一切都被抹去了清晰的轮廓,视线似被白纱遮住,恍惚看见几个庞然大物正缓缓逼近城楼,仿佛从大海里爬出来的巨型鲸,登岸的一霎掀起了骇人的海浪。
“蜀军攻城了!”
歇斯底里的号叫便是那催醒士气的战鼓,能爬起来的魏国士兵都爬了起来,不能爬的,被同伴又踢又拽,实在叫不醒,便知他已死去,心里难过了短暂的一瞬,下意识地将尸体用力推去一边,为其他活着的守城士兵留出空隙。
“那是什么玩意儿?”有士兵悚然问道。
庞然大物近了,可以看见那物体高有七层,每一层朝向城墙处安了铁面板,上面嵌着巨大的铁蒺藜,像一颗颗锋利的狼牙,底下装着十六只大轮子,有上百个士兵在最下一层着力推着这庞然大物前进。原来是攻城所用的冲车,可其形制却比一般的冲车足足大了一倍,一共有四辆,每一辆都如一座移动的高山。
“好大的冲车!”
士兵们心胆欲裂,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战争武器,像咆哮的巨兽,用尖利的牙和遒劲的臂撕开了厚重的雪幕,携带着劈山的可怖力量,一步步撞向脆弱的城防。
“整兵,整兵!”守城将官挥舞起手中的红旗,嗓门喊得嘶哑了、出血了,却不敢放低声音。
守城士兵硬着头皮一拨拨靠近城堞,拍打活络僵硬的手臂,拉的拉弓,举的举刀,搬的搬滚木,扛的扛石头。
一场恶战即将拉开血腥的序幕。
攻城的蜀军和守城的魏军已经对峙了二十天。
当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还在蓄势待发时,蜀军兵出散关,翻过耸峙入云的秦岭山麓,悄无声息地挺近冬眠中的陈仓,那之后,魏蜀两边便展开了艰巨的攻守拉锯战。
蜀军的攻城方式不断地在陈仓城下变化花样,一开始是搭云梯强攻,魏军用强弓和火箭密集防守,云梯沾着火,一烧到底,许多蜀军士兵因此葬身火海——这种强攻因为伤亡太大,蜀军只采用了一次;后来蜀军又在城外搭起高出城楼的阔大木架,架上站立弓箭手,箭飞如蝗,直射得城上守军不得已蒙盾而走,守城魏军便在城楼上修高台,外边蜀军加高一丈,里边魏军加高两丈;再后来,蜀军又昼夜不停挖地道,想出奇兵突入城中,魏军便横着挖一条深沟,让两条沟形成丁字形,迫使蜀军的突兵不能深入腹地,让蜀军的攻城计划再次落空。
这场攻守之战虽极艰苦,可双方的死伤却很少,更像是一场军事谋略的实战演绎,并且蜀军的每一次攻城几乎都在运用机械,有的是常见攻城器具却被加以改良,有的却是闻所未闻,以至于魏军生出古怪的猜想,那蜀军统帅一定是个机械狂人,士兵在战争中的作用被强大的机械功能弱化了。
为了应付蜀军的机械攻势,陈仓守军费尽心力,滚木用完了,攻具用尽了,迫不得已,竟去挖坟冢,拆了棺椁临时拼凑成攻具,陈仓老百姓都说这是断子绝孙的龌龊阴事,挖人祖坟者日后不得好死。即便如此,蜀军攻城的机械仍然层出不穷,仿佛从一座永不干涸的源泉里涌出来的巨流,魏军现在只要听见吱嘎的机括声,头皮都会发麻。
这一次,蜀军又造出巨型冲车,庞大得令人瞠目结舌,魏国士兵不禁怀疑起来,蜀军统帅到底是在打仗,还是在展示他的机械天才?
冲车前段的铁蒺藜已快抵住了城墙,城上疯狂地射下云团似的飞箭,当当地弹在铁面上,刮出一串串明耀的火花,却挡不住那庞然大物的冲势,俄而,听见震耳欲聋的几声撞击,冲车实实在在地砸向了城墙。
魏国士兵们只觉得脚底下一阵战栗,仿佛地心被搅动了,身体摇了一摇,那城墙已被砸出几个大窟窿,残砖噗噗地直坠而下,满天的灰尘将白茫茫的雪幕扫开了一隅。
“快,快!”有人嘶吼着。
却原来是几百个魏国士兵扛着十来只大石磨盘走到城堞边,磨盘用手腕粗的麻绳扎紧了,麻绳的一头由士兵拉拽,众人一起用力,将磨盘慢慢地搁上城堞。
“一二三,推!”有人发令道。
十来只石磨盘一起坠落,仿佛突然飞入大气层的陨石,直直地砸向冲车顶部。嗵!砰!轰!几声沉闷的巨响后,磨盘在冲车顶停了一瞬,忽然那冲车像被剥开的橘子皮似的,一层接着一层坍下去。
呜呜!蜀军中军吹起了哀长的号角,冲车底部推车的士兵忽然全都撤了出来,像涌出开闸沟渠里的水流,到底有几个跑得慢,来不及撤出冲车,被垮下来的冲车碎片和石磨盘活活砸成肉泥。
冲车一辆辆垮塌下去,被压得不成形的机械像残碎的肢体,东一耷拉西一耷拉地堆积在城楼下,仿佛是巨人吐出的一口浓痰,却没人为他抹干净。
魏军又一次击退了蜀军的冲锋,确切点说,是砸坏了蜀军的机械,死了不到十个蜀国士兵,这让魏军感到丧气。战争贵在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夺得两三辆破烂不堪的陈旧马车,又不能为我所用,这仗打得着实憋闷。
下一次蜀军的进攻会在何时呢?魏军不知道,大雪不因为战争而停止飞泻,退败的蜀军跑向一片雾蒙蒙的白色世界,几支羽箭从城楼上飞出去,稀稀落落地落在他们身后,像给他们做了迟到的标识。
凌厉的寒风扫**着世间的声音,将远远的嘈杂传入守城士兵的耳中,细听来,仿佛是蜀军将士涎脸的笑声。
他们到底是来游戏,还是来打仗的?
魏国士兵对誓死守卫陈仓城产生了莫名的荒诞感。
站在中军帐前,马岱拍了拍肩膀,甲胄上积了太厚的雪,掸落之际,像甩出去的一件灰白披风,他搓了搓僵硬得麻木的手,呵出去一口白气,跨步走了进去。
中军帐内烧起了大盆的炭火,稍稍驱着寒气,却仍有漏网之鱼绕开暖意,呼地扑在帐内的物什和人身上,腾起一阵阵若断若续的青气。
诸葛亮没有执笔落字,他正站在那面一直随军的巨大舆图前,他在左边,姜维在右面,两人指着舆图上的要隘轻声议论,听见背后的呼喊,他回过身来,看见冻得满脸通红的马岱,缓缓地绽出一丝笑来。
“又输了一阵。”马岱懊丧地说,“四辆冲车都毁了,折了八个兵,可惜。”
诸葛亮一惊:“八个……”他盘算着,“攻陈仓共损兵……”
“七百九十二人。”马岱准确地说出数字。
诸葛亮紧蹙着眉头,有一道深色的褶痕从眉心滑下去,七百九十二的数字并不少,足以在他心中激出反思的旋涡。
不到八百人的兵力损失看似寻常,可对于民生孱弱的蜀汉来说,每个兵都弥足珍贵,故而将官在操演时,有意识地训练士兵以一当十的临敌战术,欲以一州之力对抗九州之力,如果没有以少胜多的战略策略,仅仅拼人头,蜀汉很快会被耗光。
马岱也知道,诸葛亮之所以耗费神思设计攻城机械,也是为了减少伤亡,蜀汉几乎全民皆兵,由于实行十二更休轮换制度,每年都有数万青壮年回乡务农,再有必须分配部分兵力去扼守边关要塞,真正能用上北伐战场的兵力不到十万,所以诸葛亮对每一个士兵的生命都特别看重,失去一个兵就意味着少了一份克敌的希望。
“丞相,”马岱小心地说,“我军粮草支撑不到下个月。”他的言下之意是要不要继续在陈仓城耗下去。蜀军越过散关进抵陈仓,原是趁着江东在石亭之战大破曹魏,魏国重兵压往东线,关中防线虚弱,擦着空隙出兵陇右,却不想在陈仓遇到最顽强的抵抗,这一耗便拖去了二十余天。
诸葛亮沉吟着:“粮草后继是一难,曹魏援兵也快来了,我军深入北国,后无……”他背过身,目光在地图上寻找着,探索着,又凝定着,最后停在某一处,像落入深潭的石子,久久地不动了,很小声地说:“陈式将军现在何处……”
这句问话只有姜维听见了,他低声回了一句:“已过沮县。”
诸葛亮垂着头,似在思考什么难题,半晌,他缓缓转身:“准备撤兵。”
马岱怔愣着,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撤兵?”
“对,撤兵,”诸葛亮肯定地说,着力地补了一句,“三日后。”
马岱本是揣着小心地一问,没想到诸葛亮不仅考虑到兵围陈仓的困局,甚至下达了撤兵的军令,他在心里迷惑了一阵,也不合反驳,拱手应道:“是!”
待马岱离开中军帐,诸葛亮惋惜地叹道:“七百九十二人,代价大了些。”
“有得必有失,成大局不得不牺牲小卒……”姜维宽解着,说这话底气却不足。
诸葛亮凝了一眼姜维,意味深长地说:“每个兵都是国家有用之士,要珍惜他们,将不爱士,士怎会拥戴将?”
姜维有些难为情,很响亮地回答道:“是!”
诸葛亮见他窘迫,还给他一个和气的笑,却见修远小跑了进来,后边跟着两个士兵,那两个士兵扛着一具铁制的强弩,许是那强弩太沉,直压得两人脸膛发红,虽在极寒天,豆大的汗却从脑门心迸了出来。
修远掸着满身的雪花:“先生,蒲元遣人把新制的连弩送来了,你过过目。”
两个士兵把强弩放在地上,因没有一起发力,最后松手的士兵缓了一步,强弩的一端已落下,另一端还翘起,砰地一声砸出一个小坑,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好大力道!”姜维惊呼道,他走到强弩边,仔细地打量着这骇然之物。弩柄粗得有如壮汉的手腕,弩槽既深又阔,机括像一颗铁铸的狼牙,两根钩弦绷得笔直,轻轻一拨,嗡嗡之声震得耳膜发烫。他问道:“这能同时发射多少支弩?”
“十支。”诸葛亮也俯身细看,抚着钩弦轻轻拉了拉,他赞道:“蒲元精进之术,比我拿给他的草样改进了不少。”
他立起身来,羽扇轻轻挥动着:“一共送来多少架连弩?”
“一千架。”修远说。
诸葛亮点头:“一概送去张钺将军营中。”
姜维有些疑惑:“不配给先锋营?”按理说,蜀军的弩兵有一半归属在魏延的先锋营,连弩自然该划给先锋营,诸葛亮怎么把连弩拨给张钺统率的蛮夷飞军呢?
诸葛亮一步步地走回舆图,语带双关地说:“不,先锋营别有他用,携重器不易行军,连弩拨给飞军,可为此次退兵所用。”
“丞相是说,陈仓守军会出击?”姜维忽然领悟了。
诸葛亮沉默,依然是那种讳莫如深的微笑,仿佛冰雪天永远也看不清的地平线。
雪停的时候,蜀军退兵了。
晶灿的阳光洒下来,宛如一川闪亮的瀑布,照见一座阒静的空营,井灶、圊溷、藩篱都没有毁坏,灶坑边还升起一缕轻烟,仿佛残余着清淡的稻谷香。
为要不要追击蜀军,守城的郝昭和来驰援的将军王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郝昭认为蜀军拔营而去,是为粮草不济,又听闻我军增援,考量双方实力,方才拔营南去,并非败兵,不可穷追。王双却以为蜀军仓促逃亡,准备不足,我军应趁此时机奋勇出击,一举打垮蜀军,以大涨士气。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几乎动起拳脚。最后郝昭还是妥协了王双,两边达成默契,郝昭继续守陈仓,王双则率军出击,至于功劳,郝昭说:“都算在王将军身上。”
王双谦逊的话也懒怠说,三五吆喝着,率领麾下驰援陈仓的五千骑兵追着蜀军驰奔而去,大雪因下了数日,积雪很厚,蜀军退兵的足印清楚地印在雪地里,一行行仿佛白米面上撒出去的芝麻酱,这让魏军追踪起来很方便。
在接近散关时,足印越来越深,像挖在死人皮肤上划开的刀口,只是翻出腐烂的黑肉来,却没有一点儿血。
魏军追兵像被一刀斩断的大树,戛然而止,蜿蜒纵横的秦岭山道中央竖起了一排密匝得让人心里发毛的鹿角,鹿角后是等候多时的蜀军,静如山岳。
一丝声音也没有,风在很高很高的天空呼啸,仿佛百年前天神打出的一声喷嚏,被云裹住了,一直没有消散。
来不及喊出冲锋的口令,也来不及敲出撤退的金声,因为什么都来不及了。
魏军听见尖厉的声音扎破了耳朵,一声、两声、三声……不知道多少声,也没法辨认,天上有极亮的光波连成了一片浩瀚的明亮海洋,等到那光芒逼近身前,才发现原来是镶了三棱铁箭头的强弩。
那是连弩,看似寻常的连弩,可在蜀军弩兵的手中却发挥出异乎寻常的杀戮作用,一架能同时开机发射十支弩的连弩便是一架可怖的绞肉机,任何迅猛的冲锋都会被强弩逼退。
冲到前列的魏国骑兵拉不住战马的缰绳,一排接着一排被强弩射翻倒地,那弩采自金牛山的纯铁,配合上蒲元精湛的冶炼技术,其强度能瞬间刺穿魏国骑兵坚硬的铁甲,三棱角的箭头铸着倒钩,一旦卡进人体,拔都拔不出。
蜀军弩兵排成三列,第一列发射弩弓,第二列拉开机括,第三列准备装机;待第一列射弩完毕,第二列很快补位,第一列则退至第三列。如此循环往复,犹如川流之水,绵绵不绝,一团又一团的弩之云压过去,绞杀出一蓬又一蓬的血雾。
魏国骑兵顶不住这强大的弩兵攻势,纷纷往后倒退,王双此次终于明白了临行前郝昭的嘱托,他说论战斗力,蜀军其实和魏军半斤八两,就是机械太可怕,他们的三军统帅是个机械狂人,攻城的二十余天里,陈仓守军吃够了蜀军机械的苦头。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连弩,这是神在发威!魏国骑兵的士气崩溃了,战斗的勇气被强弩射成了一排漏风窟窿,一心只想逃回去,听得满耳机括咔咔开动合拢,心里都泛出绿茸茸的毛边。逃命的念头虽然急迫,偏山道又太窄,挤得前后左右水泄不通,后列推前列,前列挡后列,越发动弹不得,有的士兵索性跳下马,从马肚子底下钻出去,摸爬滚打地往北逃窜。
王双眼见士气涣散如冰消,本还想振奋斗志,此刻见得满目兵败如山倒的颓势,连他也生出惧意,扯着缰绳掉头就跑。
蜀军弩兵忽地分开一条通道,有一队人马从鹿角后跳了出来,迎着败退的魏军摧锋而去。
这支追击军队皆是一身轻甲,行动起来异常迅捷,道路越崎岖艰险,越是健步如飞,他们和伏击的弩兵都是蜀汉的蛮夷飞军,常常作为蜀军的机动部队,或伏击,或偷袭,或充前哨,或拦追兵。
冲锋在前的张钺径入乱军之中,紧紧地追着那面摇摇晃晃的将旗,蓦地一弯腰,手中砍刀横劈而去,持旗的司马还没来得及反应,头颅已偏出去三寸,喷出去的血与跳出去的旗帜一起飞升,张钺一伸手,把将旗牢牢地揽在怀里。
王双只觉脑后有冰凉的**泼上来,出于战场上多年磨炼的本能,他拔出长槊,可他仍是迟钝了一瞬,便是这瞬息的迟疑,他便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一声惊喝,一道亮光扫过王双的眼睛,如清朗夏日忽然劈裂的闪电,他在一派模糊的迷离中丢掉了脑袋。
王双到死也没看清对手的模样,当他的头颅被张钺揪在手里,睁大的双眼只看见溃败如潮的魏军,狼狈如没打过仗的农夫,只想滚回家里婆娘的被窝里,从此太太平平地躺在田坎边晒太阳。
蜀军在退兵途中击败魏军,斩首大将王双,取得了自初次北伐后的第一场胜利,而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更大胜利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