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兰台便忙活起来。
高高的书架撑起了笔挺的脊梁骨,像松柏般苍硬古拙,一卷卷捆扎齐整的书摞在它结实的骨骼间,像是一块块饱满的血肉。
兰台署的官吏们进进出出,工蜂似的忙碌着清理书册,趁着天朗气清,将受了潮的书册一卷卷挪出来摊开。此时阳光刚刚好,一束束像河边柳条似的,垂落在藏书阁外宽敞的平台上,书卷便在阳光下敞开湿润的怀抱,潮湿的腥味渐渐蒸发起来,被阳光的滋味调和,散发出些微诱人的清墨味。
风裹着浮尘拍过来,不客气地钻进鼻子里,正埋头翻书的谯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因没掩着,不免响亮了些,喷嚏泡喷出去,直吐在自己的鞋背上,浸出一团青色的水渍。周遭的官吏都偷着笑,有撑不住的还笑出了声,也不怕被谯周听见。
谯周涨红了脸,装作去掸发冠上的灰尘,却抓出一绺头发来,越加地狼狈,反而招惹出更多笑声。
谯周在蜀汉朝官中素来不讨喜,书倒是读得多,也算博古通今,可偏是个迂阔脾气,又不通人情世故,素日说话便是满口的圣人言哲人曰,一股子酸腐气,有人在背后悄悄称他为“醯夫子”,忒酸臭了。
当年丞相诸葛亮初开府,特意召集史官咨问治史一事,问话到谯周时,谯周因为紧张,问一句答十句,有九句都飘在云端上,样子还极滑稽狼狈,不是抓头发,便是踩脚背,像是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四肢。丞相府僚属都是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哪儿见过这种呆子官,登时哄堂大笑。后来持掌百官风仪的掌礼官请丞相诸葛亮推案擅自取笑朝廷官员的僚属,以为如此不合礼秩,诸葛亮却说:“吾尚不能忍,况左右乎?”
诸葛亮对丞相府僚属的维护心尽人皆知,能为丞相府所辟者皆是可当一面的能吏,将来不是身担州郡长官,便是捧笏宫闱决策帷幄,若非触犯刑法不可饶恕,诸葛亮一般宽纵待之,不过是嘲笑一个本来就很好笑的小官,诸葛亮怎么可能责让他的得意下属们。
但从此后,谯周为丞相所笑的故事却传遍了蜀汉庙堂,人们都说,谯周?他便是让丞相也忍不住发笑的滑稽官,当然不仅诸葛亮忍俊不禁,连皇帝刘禅也听说史官中有个醯夫子,曾有兰台官吏给皇帝送古书,皇帝指着那官吏笑道:“你是醯夫子吗?”
谯周也知道旁人对他的嘲笑,他心里很是难受,奈何他又不善与人争辩,吵个嘴又顾忌着君子非礼勿言,只会掉书袋,人家把他八辈祖宗挨个骂遍了,他还在喋喋君子该守循循之风。
讲究威仪风度的朝官中能有谯周也算是奇特一景,诸人虽取笑他,可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腹有才华,朝廷策书、诏告、册命常常由他代笔,偏也妙笔生花,可称为一篇足资效仿的好文章,恰是这笔头硬的本事,才让迂气十足的谯周在官场占有一方立足之地。
众人一面晒书,一面笑话谯周,却见一人遥遥地走过来,原来竟是丞相府参军李邈,他本在汉中行营随军,对于能入丞相府执事的官吏,旁的官吏都特别羡慕,甚至要竭力巴结讨好。
“哟,李汉南,你甚时回的成都?”有熟识的官吏笑着招呼道。
李邈把手中的一方竹简交给一位管库官吏,那是一份书单:“早回来了……”他怏怏一叹,“惹了人家的嫌弃,还能不被赶回来吗?”
这声抱怨像石子丢进死水里,竟就溅起漩涡,诸人晒书本来极无聊,乍听着有花边事可以打探,一拨拨盯腥味似的围拢上来。
“为何?谁赶你?”
被人围拢了,李邈偏要卖关子,半吞半吐地说:“皆因我行事不当而已,也怨不得旁人,我自愿受罚。”
“说说,别留半截话。”众人偏被撩拨起好奇心,李邈咽着话越不说,越让他们心急如焚,便像生理焦渴得不到排泄,憋得浑身难受。
李邈其实很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觉,心里已敲起了响鼓,面上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也没什么,我为马谡求情,丞相称我不识大体,让我回成都反省。”
虽不是惊天秘闻,却已够一捆爆竹的威力,足足炸出一个大坑来,众人登时七嘴八舌起来。
“马幼常吗?唉,可惜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苦呢?”
“军令太严,就不能赦免吗?”
“马氏兄弟为国家出生入死,没想到落得如此下场,可惜可叹!”
“听说向朗也因为庇护马幼常,被贬斥为民,褫夺官身,从汉中赶回了成都!”
“可不是嘛,为一个马幼常,诸人受难,可是牵连太广。”
……
众人虽热议马谡之死,却没一个敢直指肇事者,甚至连“丞相”两个字也不敢提,仿佛隔空打牛,做的全是无用功,口水唾沫喷得开出花来,也仍如灰尘般瞬间陨落。
“此为战之非也!”一个呛人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一愕,竟然是谯周。
谯周感觉到一双双目光抛在自己身上,登时不自在起来,他是实在憋不住才炸出一句话,没想到惹来瞩目。
“允南是何意,不妨说来一听?”李邈像发现了矿藏,着急地要挖掘下去。
谯周吞了一口唾沫:“我是说……若不兴兵北伐,则无有败绩,马幼常也不会身被严法,事有因果,因不起,则果不成……”
“不兴兵北伐?”李邈惊问。
既是要直抒胸臆,谯周大了胆子,声音亮起来:“国家偏安巴蜀,国小民弱,原该扫除烦苛,与民休息,待国泰民安,藏帑丰足,再做长策之谋。而今朝廷内少富安,民疾峻法,外被强寇,诸方裂幅。当此之时,征调细民,挽输北边,人马相继,府库空竭,是为大疲民力也。一战不胜,不思何以败绩,痛而改非,收兵反国,还民于本,奈何诛良将,惊贤德,不为国家惜才,专惩不善之刑,诚不可为。”
谯周这一番言辞不啻一击惊雷,震得兰台外一派死寂,谯周这不仅在反对北伐,还在反对蜀汉一向执行的严峻刑法,更是在反对……反对诸葛亮。
谯周是吃了豹子胆吗,敢公然挑战诸葛亮?自蜀汉立国,诸葛亮的权威一直无人能敌,昭烈皇帝在时,有意加重他的权位,令他得以抗衡诸方势力。今上继位,更是举国相托,诸葛亮在蜀汉几乎是不加冕的帝王,尽管他从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篡夺心,可是蜀汉官吏都认可,甚至连百姓也知道,丞相府才是事实上的国家权力中心。
皇帝几次在人前说过“政由相父,祭则朕躬”,他把一整个国家交给诸葛亮,事无巨细,皆由诸葛亮决断,便是官吏休沐加禄也要去问诸葛亮。蜀汉朝官都默默地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即忠心皇帝,听丞相的话。诸葛亮在一天,蜀汉的朝政大权便在诸葛亮手中一天,千万别痴心妄想和诸葛亮平起平坐,诸葛亮的政治手腕,众人都领略过,当年那一颗颗沾满了血的头颅还没化成枯骨,谁都不想去重蹈覆辙。
所以诸葛亮要北伐,腹诽的朝臣也不是没有,可连皇帝都满口答应,还令尚书台书写讨魏檄文,众人哪里还敢提反对意见。昭烈皇帝自来不喜文人清议,深忌空谈误国,因此严禁官吏诽谤朝政,这禁浮言倡实事的不成文科条是蜀汉官吏心中时时警醒的训诫,十数年间,蜀汉朝官养成了只做事少虚言的习惯。所以当北伐的诏令下达,诸公们一丝反对之声也没有,军资兵源一概妥帖地办好,还请命要求上前线杀敌,以能博得诸葛亮青睐。
谯周,这迂儒一定是书读太多,不识天高地厚,竟敢对诸葛亮提出质疑,诸吏虽暗自赞同谯周的一二观点,也觉得后怕。
李邈本想勾出几句不损大局的埋怨,没想到谯周的言辞大胆到他也接受不得,他干干地咳嗽了一声,打着官腔道:“允南,北伐是国之大计,此次虽遭败绩,到底不能废弃。”
谯周却是犟种脾气,一旦对什么事什么人形成印象,便不可更改:“休养民力方为国之大计,从来没听说过兴兵能强国!”
这话呛得李邈半晌不吭声,有好事者奚落道:“允南,你既反对北伐,丞相北伐时,怎不见你对陛下进言呢?”
谯周义正词严地说:“我此番便要上书陛下,请陛下撤回北伐大军,俾国家休息,民力得养,十年之内不可兴兵。”
“你真要向陛下进言?”李邈瞪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小瞧了谯周,小小的劝学从事却比朝中的二千石有骨气。
谯周斩钉截铁地应道:“对!”
暖烘烘的熏风像一群透明的麋鹿,跑过宫殿前的宽长平台,奔跑的力量带起绵脆的声音,仿佛那不属于宫闱的欢乐,虽然只存在一瞬。
刘禅微微俯下身,目光停留在那一弧背上,有细细的水波**漾开去,像从他身体里开出的花瓣。
诸葛亮一个时辰前刚刚抵达成都,赶了数日的路,风尘未洗,连家也没回,便急着进宫面君,刘禅收到诸葛亮入宫谒见的消息时还吓了一跳,等他踏入嘉德殿,诸葛亮已规规矩矩地跪拜等候。刘禅看得出他的满目风尘,那越伏越低的背像弯曲的青竹,盛满了疲倦、辛苦、伤感和负疚。
刘禅说不出为什么,心里竟难过起来,他亲自走下去,用一双手将诸葛亮搀扶起来,体恤地说:“相父辛苦了。”
诸葛亮起来得很慢,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重重心事拖住了他,他沉重地地说:“臣有负圣恩,兴师北伐,未获寸土,未建寸功,特向陛下请罪。”
刘禅轻轻搭上诸葛亮的手腕:“相父言重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既是出兵,哪儿能不打败仗,朕不怪你。”
他瞧着诸葛亮面上的愧疚之色始终未去,又宽解道:“相父尽心了,朕体会得到。”
“乔的事,朕很伤情……”刘禅的心里一直都搁着这事,非要说一说才舒坦。
诸葛亮的眉峰微微一蹙,却迅速地恢复了平静:“承陛下挂念。”
刘禅没在诸葛亮的脸上看到他以为会看见的表情,没有哀伤,没有悲绝,连眼泪也没有。刘禅困惑了,死的诸葛乔难道不是诸葛亮的儿子吗?何以他竟能隐忍至此,还是这个人原本无情。
不,先生怎么会无情,先生是悲伤时可以依靠的温暖力量,能实实在在地握在手心里,揣在怀抱里,孤单单的阿斗需要先生的微笑,需要那像星辰般明亮的灿烂。
可他分明没有在诸葛亮眼中找到一个寻常父亲该有的悲伤,也许诸葛亮当真是无情的,这让他不寒而栗,莫非丞相诸葛亮和军师诸葛亮原来是两个人,或者从前认识的白衣羽扇的先生是一场想象出来的美梦?
刘禅觉得自己和诸葛亮之间砌起了一面奇怪的墙,透明的、却韧性十足的,戳不破,凿不烂,时间每往前走一点,墙便厚一点,他不知最后这墙会不会形成坚不可摧的人生距离,他往一边走,诸葛亮往另一边走,彼此背离得越来越远。
他忽然很想和诸葛亮多待一待,不要像往常一般,说完公事便各自走开,让那陌生感一日日渗入他们本来亲昵的情感里。
“相父,随朕走走吧。”他不肯撒开诸葛亮的手,说是请求,其实是迫使。
两人转出宫殿,径直往后苑走去,后苑正在整土,到处是新翻的泥土味,宦官们东一拨西一群地忙活着,有的铲土,有的栽花,瞧见皇帝和丞相来了,纷乱着行礼。
刘禅一面走一面说:“相父回了成都,就不走了吧。”
诸葛亮犹疑了一下:“待成都的事处分完毕,臣还得回汉中。”
“还要去汉中?”刘禅一愕,脚步也放缓了,“为什么?”
“整兵,再战。”诸葛亮说的很缓慢,却很用力。
刘禅露出茫然的表情:“还要打仗吗?”
这个问题让诸葛亮有种措手不及的悲哀,他听得出,皇帝的质疑不是怜惜民生,也非反思战况,他只是对兴兵北伐克复汉室完全没兴趣。北伐像个与他无关的陌生话题,他之所以应允诸葛亮的出征请求,只是天生的懒惰不乐意去做烦琐的思考,加上他对诸葛亮出于本能的依赖,想也不想便同意了。他从没有过开辟疆土的恢宏气度,一统天下的志向别说是宣之口舌,在脑子里过过也以为荒唐,那还不如听窗前飘雨让他着迷。诸葛亮无论是打了胜仗还是败仗,他都无所谓,不过是下的诏书措辞不同而已,反正诏书也不是他写,自有尚书台的官吏代笔。
相父还是要北伐啊!刘禅觉得无力,仗有什么好打的,还不如留在成都吟赏风月。他握紧了诸葛亮的手,他想的是诸葛亮能留下来,说说故事,讲讲学问。他不乐意听博士们咬文嚼字,像在吟哦催眠曲,没有诸葛亮讲授时绘声绘色。他宁愿诸葛亮做讲经的老师,也不愿诸葛亮常年在外行兵,打仗有什么意思,那要死很多人呢!
诸葛亮一字字地说:“陛下临崩托臣以兴复之业,臣不敢怠惰,臣希望陛下有朝一日能重返大汉故都。”
大汉故都……是长安,还是洛阳?也许两座都算吧。刘禅对这两座城市毫无感情,也不向往,他觉得成都是世上最好的城市,街道又宽又直,好吃的东西排满了九街八陌,检江、郫江清亮得照见满天漂亮的流云,成都话多好听呢,骂人还带着比喻。他痴迷成都,舍不得离开成都,无论长安还是洛阳都不能唤起他同样的感情,再没有哪个地方能比成都还美好,兴复汉室便一定要还于旧都吗?大汉的都城一定要建在长安和洛阳吗?索性挪到成都来吧。
可是刘禅看得出,相父很想回旧都,先帝以及许多蜀汉老臣也有这种所谓的梦想,他们那矢志不渝的渴慕,令他困惑,也令他无力,英雄伟志,真是世间最无趣的一件事。他睨了一眼诸葛亮,瞧见他脸上藏不住的倦怠,为了还旧都,竟这样辛苦,不免心疼,温存地说:“相父,不早了,陪朕用膳吧。”
诸葛亮犹豫了一下,可皇帝巴望的眼神让他没法拒绝,他能体会皇帝对自己的依恋之情,皇帝舍不得自己,想要与自己多待些时间,一时有些感动,感激道:“臣谢陛下赐食。”
刘禅很是满意,吩咐太官备食,拿出十二万分的心思来烹食,相父的胃不好,膳食烹得软和一些。
他仍是紧紧握住诸葛亮的手,相父那冰冷湿润的手,在他的熨帖下,渐渐有了暖意,这是他的功劳,他觉得自己仿佛完成了无双伟业,脸上显出自得的笑。
前边忽地奔来一个瘦精精的黄脸宦官,后苑因正整土,到处坑坑洼洼,他跑得袍角溅满了泥,却全然不顾半身脏污,像是走水了要赶着去救火。心里急,身体便刹不住车,闷头奔到刘禅和诸葛亮面前,差点撞上来,幸而还留有一分警觉性,慌得把双脚一顿,利索地跪下去,给刘禅行了稽首礼,也不忘记拜诸葛亮。
刘禅看见这宦官,眼里的神色却变了,那一份本来独属给相父的温柔像被浮云遮蔽的月光,渐渐暗淡,竟不知不觉放开了诸葛亮的手。
诸葛亮打量着这个莽撞宦官,生得獐头鼠目,仿佛从地里钻出来的爬虫,一双黄豆眼扑闪扑闪,似乎有话对皇帝说,可又嗫嚅不出声,也许有碍事的原因横在面前,不大方便说出口。
刘禅忽然变得忸怩不安,像是肠子打了结,磕磕巴巴地说:“相父……朕有些事,……相父赶路辛苦,回了成都先来面君,可先归家……朕改日再宣相父……”
诸葛亮莫名其妙,不是说要与自己共膳吗,怎么又中道改主意?可他又不能让皇帝保持初衷,好像非要讨皇帝这顿饭,岂不可笑?
或者,是因为皇帝有私密事要做,希望自己不在场,对帝王宫帷之内的秘事,诸葛亮从不当面盘问推究,这是他对皇帝体面的周全,万不得已,非问不可,他可以让董允去问,也可以让费祎去查。
“臣告退。”诸葛亮恭敬地说。
刘禅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笑容有些羞怯,也有些愧色,像个急着去闯祸的孩子,得赶紧把管束过严的大人打发走,还给他一个自由放纵的天地。
他细细叮嘱黄门送相父出宫,路上走慢点,跌着了相父,朕要摘你的脑袋。
诸葛亮拜别离开,走出去一段路,微微一回头,刘禅正扯住那黄面皮宦官,两个嘀嘀咕咕,刘禅笑,那宦官也笑,一忽儿,刘禅与那宦官急匆匆往一条小径走去,钻入一丛交错横生的花树,听得木叶一响,背影就看不见了。
诸葛亮起了一声微弱的叹息,慢慢转过身,夏日的风带着浮尘味,有几分浅浅的苦涩,虽是浅浅的,终究也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