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坠落,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飘了很久,才慢悠悠地坠落下来,风再一吹,落叶在地面蹁跹如舞,忽地扑到了一个孩子的怀里。
孩子呀呀地叫着,双手抓摸着这片落叶,可他的力气和准度不够,叶子从手心里滑走了,他着急地扑了过去,奈何脚下根基不稳,眼看着便要一跤栽倒,身后却有股力量将他稳稳地扯回去,那是一条系在他腰上的绸带,护着他行走,防着他摔倒。
他皱皱鼻子,扭头瞧了一瞧,对上一张熟悉的女人的脸,是阿母哦,他想喊她,口一张,送出来的发音却是“啊嗡”。
“是阿母!”女人小声地矫正。
“啊嗡!”他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小脑袋一偏,水般清澈的眼睛里含着小小的自得。
女人笑了:“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她凑下身子,在他嫩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捏着他的小手说:“香阿母一个,香不香?”
孩子踮起脚尖,在母亲的脸上啄了一口,却拖出了一长条亮晶晶的唾液,女人牵起手绢擦掉孩子的口水,笑着亲了亲他的小手:“乖孩子,阿母的乖宝宝!”
孩子咿呀着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小碎语,扭动小小的身体,一步步朝前蹒跚学步,走一步摇一下,走不稳,却走得自在,蓦地,他停住了,有一张陌生的面孔,像阿母丢开的一张手绢,不经他允许,便与他相逢了。
一柄白羽扇慢慢垂下来,羽毛干净柔软,像早上飞在窗前枝头的小鸟儿,孩子从那白羽扇后面看过去,他看见一弯好看的笑容,是那面孔笑了。
这是谁,是怪物吗?虽然好看,可从没见过,一定是怪物!
孩子吓住了,他向后紧紧一缩,倏地扑入母亲怀里,嘴巴呵呵地呼着气,眼睛里藏着小小的惊恐。
南娭已是呆了,诸葛亮的忽然出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梦,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捏着孩子的小手半晌不动,仿佛失了魂,那魂失陷在梦里,她还没找回来。
她战战兢兢地打量他,似乎比离去时更瘦了一些,深沉的倦怠从眼窝深处翻出来,流淌在清癯的面孔上,怎么也遮掩不住。她像个初见心上人的小女孩,又爱又紧张又害怕,行礼称呼一概都忘了,只是发傻似的凝望,便是那凝望也揣着小心,只在他幽邃的眸子里停了一瞬,又惶恐地落在他的胸口,那儿有一缕白白的飞絮,她想为他拈下来,却又怯怯地不敢动。目光匆匆下滑,她瞧见他腰间的褐色大带,那是她做的,密密的针脚织出她绵长的痴恋。
诸葛亮被她盯得不自在,玩笑道:“不认识我了?”
“丞,丞相……”南娭这才想到该行礼,身上却微微颤抖,让那参礼甚是别扭。
她忽地又意识到什么,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指着诸葛亮道:“叫阿父。”
孩子不肯,“阿父”是很陌生的词,在他十一个月的短暂人生中,他听过学过很多词,唯独没有“阿父”,他嘟噜着嘴巴,紧紧地拽住了母亲的手,像是喊一声阿父,便会失去母亲的护佑。
诸葛亮见儿子对自己生疏如此,心底一阵凄凉之感,怅怅地叹了一口气。
那壁厢,黄月英走了过来,忽见诸葛亮回家了,怔了一霎,她又喜又惊:“孔明?”她弯腰抚了抚孩儿的脸,笑着哄道:“快看看,这是阿父,阿父呢!”
孩子噘起小嘴,还是不肯认,索性把脸埋进南娭的身体里,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你们也不能让我与这怪物亲近。
诸葛亮苦巴巴地说:“儿子不认老子,奈何!”
黄月英半疼半责地说:“也是你活该,生出来便没见过你,冷不防见面,他怎会亲近你?”说起亲情疏离,黄月英又想起一茬,“再一桩,几次去书让你取个名回来,你偏没音信,至今还没名呢!”
诸葛亮恍然,若不是黄月英提及此事,他一定想不起来,他若是投身于密集政务里,别说是给儿子取名字,连自己也忘了。
黄月英嗔道:“早知道你忘了!这次既是回来,必得把名取了,你若记不住,我天天提醒你。”
“好,不会忘。”诸葛亮许诺道,他四处望了望,“果儿呢?”
黄月英没回答,她吩咐保母女童,抱了小公子回屋去,又让南娭也一同去,这才开口道:“果儿……”她说起便是一叹,“她不自在。”
“不自在,她病了吗?”诸葛亮惊道。
黄月英沉默了一会儿:“为乔儿……”
诸葛亮也沉默了,他再抬脸时,黄月英的眼中已闪着泪光,夫妻彼此对望,明明心里有相同的伤慨,相同的遗恨,却说不出来,人若是痛到骨髓,原来唯有无言。
“果儿,怪我是吗?”诸葛亮低低地说。
黄月英幽幽地说:“没有,她只是心中悲痛,过不去那道坎,时间长了,慢慢便好了。”
诸葛亮又不说话了,即使说,又能说什么呢?有些人注定是要辜负的,一个背负社稷重担的丞相,怎么再能奢望拥有完整的家庭恩情,在无上的权柄下,一切寻常的亲昵都在枯萎,包括他自己。
“先生!”修远忽地走来,“董中郎求见,说奉了陛下旨意。”
诸葛亮点了点头,他转脸对黄月英轻声道:“告诉果儿一声,我一会儿去看她。”他收拾住纷乱的心情,与修远往前堂走去。
厚厚的一扎文书稳稳地放在书案上,董允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喘吁吁地说道:“丞相……”
诸葛亮切断了他的话:“亮如今不是丞相了,休昭请勿要破了规矩。”
董允愣了一下,他想起诸葛亮请表自贬三级,如今的正式官职是右将军,可不称他为丞相,难道真的称他为将军吗?那也太别扭了,他索性不称呼了,指着那些文书道:“陛下令我将尚书台这几日的奏表收起了,交来处分。”
诸葛亮愕然着,他翻了翻文书,忽地惊住了。
真的全是奏表,但被糊了上书人的名字,这是尚书台的规矩,朝廷奏表除非必须下公议者,一概不准外泄,只有皇帝知道是谁所书,这是为了防止若有官吏参劾同僚而遭到打击报复。
其实这种规矩对诸葛亮是一纸空文,他以丞相之职录尚书事,尚书台实际在他的掌控下,尚书台收到的朝臣奏表,除例行惯事的寻常章表外,一般都会交到丞相府处分,所谓糊名不告也就形若掩耳盗铃,诸葛亮若是愿意,他可以轻易便查出上书人的名字。
诸葛亮按捺住心里的疑惑,他翻开了几卷文书,看了三四份奏表,忽然就明白了。
这些奏表说的全是同一件事,那便是反对北伐,或直斥不可,或借事讽喻,或外托天象,总之琳琅满目,数一数有十几册,他其实已经通过笔迹辨认出上书人是谁,他对蜀汉官吏太熟悉,谁的字谁的文风,他扫一眼便能断个八九不离十。
他看的第一份奏表一定是谯周所书,措辞切骨,文起便称三代圣人,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笔上生着灿花,却看得人心底生出腻烦来。
他把奏表慢慢卷起来,心里琢磨着皇帝把反对北伐的奏表交给他的意思,或者是,皇帝想借臣僚之表来劝谕他的意思。他不禁想起早些时候在宫里,皇帝言及北伐时的漫不经心,他能感受出皇帝对北伐的无所谓,乃至潜意识里的反对。
对他像生命般重要的北伐,对皇帝却像句泡沫般无足轻重的玩笑话,若是昭烈皇帝在,他会不会无所谓呢?不,先帝不会,他甚至都不会把反对的声音拿给自己观瞻,他会把一切质疑和抗争都抹平,留给自己一个全心做事的空间,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告诉自己:
孔明,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怎样怎样……
同样的血脉,却诞生出不一样的肝胆,纵算是父子,彼此的抱负、志向也大不相同。这种不同酿造出一柄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戳伤了诸葛亮的心。
原来自己苦心孤诣追求的梦想在他人眼中像一粒可有可无的灰尘,真是孤单啊,孤单得像奔跑在满是刀锋的路途上,每走一步,便伤得鲜血淋淋,而自己为之效忠的那个人,却守在远处冷漠围观,不曾帮一把手,也不曾说一句鼓励的话,他从来便不知,自己呕心沥血地辛苦是为了什么,便是把一颗心完完整整地掏出来,也换不来他的半分理解吗?
诸葛亮觉得透骨的悲凉。
“上启陛下,臣稍后会上表陈情。”他用平静的语气说。
董允答应着,又道:“有件事,不得不与,”他卡了一下,还是把那熟悉的称呼念出来,“丞相相商。”
诸葛亮听出董允的郑重,也不再追究他的称呼:“何事?休昭请言。”
董允拧着黑粗如笔的眉毛:“陛下如今又要充实掖庭。允持掌宫省,不能不问。昨日上书请撤充掖庭之命,陛下竟要驳回。允已决定再上疏劝讽,若是陛下固执己见,丞相父事天子,有师执之礼,可否劝诫一二?后宫嫔妃皆有定数,不可无度!”
诸葛亮默然思量片刻,也没有立刻应答,含混地说:“容亮酌情斟酌之。”
董允愤愤地说:“陛下渐长,流连宫闱,宠幸阉人,处事日昏,迟早会朱紫不分!”他是出了名的刚正脾性,常常公开顶撞皇帝,说起话来全不留情面,也不怕谁会将他非议朝廷的话传入皇帝耳中,可即便皇帝得知也拿他毫无办法。
董允的话让诸葛亮心里一动,突突想起早前在宫里目睹的蹊跷一幕,他随意地翻动案上簿册,淡淡地问道:“休昭掌内省,陛下近来……有何细故不查之处?”
诸葛亮的话说得隐晦,董允却不含糊:“不查之处甚多,近日风闻陛下躲在内省值舍里与中官耍玩,颠倒尊卑,昼夜戏弄,竟还扯谎不去长乐宫问安,置太后恩养于罔顾,成何体统!”
诸葛亮微一耸眉,声音没有波澜:“是确有其事,还是……仅仅风闻?”
“八九不离十,丞相不知,陛下身边那中官陈申,生得一副贼样,成日给陛下搜寻**靡之乐,引着陛下不向善,我几次规劝,陛下却百般维护。”
诸葛亮明白了,今日那莽撞不知礼的黄面皮的宦官应该就是陈申,他急匆匆来见皇帝,原来是引皇帝去寻乐子,所以皇帝才着急忙慌地把自己打发走,连与自己共食的邀请也一并忘了,一个满心思是飞苍走黄的君主,你让他如何真正负担社稷重担,又如何理解北伐的意义?
他尽管生出失望,也不可以置若罔闻,因谆谆道:“亮在外统兵征战,宫省中多累休昭,陛下富于春秋,难免有不轨正道之举,赖休昭以谠言庭训规之!”
董允毫不犹豫地说:“这个自然,允既职掌宫省,怎敢须臾怠慢朝廷威仪!”
这率鲁的坦诚让诸葛亮很感动,无论他对皇帝的不作为有多难过,到底还有像董允这样的耿直臣子在支撑国家,这就是希望,像黑夜中的阳光般珍贵而可喜。
正说话时,却见岑述走了进来,高高的个子像被折弯了,成了风吹伏低的杉木,一看见诸葛亮,忽然就哭了:“丞相……”
诸葛亮吃了一惊:“怎么了?”
“季休,季休……”岑述哭着跪了下去,“殁了……”
诸葛亮骇然站起,这一起之间,撞翻了案上的奏表,一卷卷摊开来,像是没有心肝的胸膛。
是秋天了,满目是郁苍苍的寒色,天上没有云,像是被乍起的冷风吹去渺茫世界,总觉得在下雨,却只是刮起卷了浮尘的风。
诸葛亮踏进屋里时,一眼瞧见卧榻上病弱的赵云,哪儿还有当年孤胆英雄的一丝勇武,俨然是个攀附在死亡边缘的垂垂老者,顿觉得辛酸不已。
赵云见诸葛亮来了,扶着家人的手坐起来,他不待提起自己的病情,却反而伤切地说:“我听说季休……”
诸葛亮叹了口气:“殁了有五日了。”
“季休可惜了……”赵云惋叹道。
诸葛亮怅惘道:“可惜,怎不可惜,这几年季汉人才凋敝,死的死,老的老……”他盯了一眼衰弱得像枯木似的赵云,有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
诸葛亮的心思,赵云是体会得出的,他自从北伐失败,先是和诸葛亮一起请罪贬官,后率更休军队复返成都,刚踏入成都的城门,便病卧在床,从此再也起不得身。原先以为不过躺上十天半月即可痊愈,后来竟至越来越严重,气力像塌陷的城堡撑不起个形状,精神也一日见一日的疲惫,眼见是下世的景象了,他心里悲透了伤透了,却自己挨着撑着,不肯露出怯容来。可今日与诸葛亮这一见,却被诸葛亮看出他的没落,他深深恨上了自己的衰微。
一时的无声后,赵云忧心忡忡地说:“没了季休,元俭与君嗣若再起纠纷,谁去调和?”
诸葛亮滞涩地一叹:“身为朝廷重臣,却为私愤而误公义,他们的心中,何时能装着社稷黎民,而不是他们自己!”
诸葛亮的喟叹触及赵云心中同样的情绪,他默然地叹息了一阵,又问道:“丞相,还要回汉中吗?”
“我原想在本月底复返汉中,可朝中颇有阻扰,不得不往后拖。”诸葛亮微苦地笑了一下。
“朝中阻扰……”赵云一愣,俄而便醒悟过来。他微微立住身体,字字用力地说:“丞相不必理会闲人碎语,你是为社稷千秋业,尔辈目论,不值着意。”
“子龙,子龙,”诸葛亮怅然地念着赵云的字,“不必理会是一句话,做起来谈何容易?阻扰者若为泛泛之辈,亮何所惧,可若异议者为廊庙之柱,怎能不警示?”
赵云恍然:“难为你了……以一肩而挑家国,真太难了。”
诸葛亮略微苦涩地一叹:“偏安一隅,安享闲适,庸人亦当乐之,可为寻常人纳之,为国却不可,若不积极进取,季汉撑不过二十年。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坐等太平之国,天下升平,众庶康泰,岂能空谈而获之?唯有以战止战,以武克武。人人坐而论道,黎民何依,邦国何托?随众而虚谈易,违众而实为难,可总要有人去做,我不做谁做?我不担当谁担当?”
赵云听得泪水涌出:“可叹明白这道理的人太少,孔明,你太不易了,若是先帝在,你的负担也不会如此重……”
“先帝……”诸葛亮怆然地念着这个称呼。
赵云幽幽地叹息着:“这些日子,总是想起从前的日子,是老了吧,不免念起旧来,想起先帝、云长、益德……还有孝直、士元……他们若还在该多好呢……”
他们若在该多好……诸葛亮觉得心里最柔软最悲伤的感情被这句话击中了,他恍惚了一下,似乎觉得那些离去的人们都活了过来,一张张鲜活的笑脸如春风拂栏,飘过去又抹过来,一幕幕旧日的景象在眼前绽放出旧日模样。
他看见先帝从一团明亮的阳光里跑出来,爽快的笑声从高高的云端**下来:孔明,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让大汉的旗帜插满天下!
关羽和张飞也在奔向他,没有掩饰的笑容仿佛热烈的火,隔得很远,他们的声音像春雷般炸出了花朵来:军师,我们看你来了!
总用骄傲目光睥睨群生的庞统来的时候那么安静,脸上永远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说:孔明,下一局棋如何?
哦,法正也来了,一边漫不经心地观览风景,一边假装着谦和恭敬,口里却咋呼道:啊呀,诸葛亮,你在这里呢,那帮不服膺主公的王八蛋又被我收拾了!
……
还有很多很多人,多得他们的脸叠加在一起,像一层层垒起的沙土,最后,清晰的轮廓从中央漏下去,高高的沙土整个地垮塌了。
诸葛亮心里像有什么东西也从中间分开了,痛便渐渐地扩散着,让他难受得几乎不能呼吸。
“孔明,”赵云动情地念着他的字,“真是要辛苦你了,我们一个接着一个老去,死去,偏留下你一个人……”他声音发哽,泪陡然地一闪,被他死死地吞没了。
诸葛亮沉默,却是字字铿然地说:“先帝知遇之恩,托孤之重,纵有万难,亮亦当一肩当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云震住,他听出这是诸葛亮的心声,没有一字虚假,亦没有一字是空谈,诸葛亮这么说,他必然如此做,没有人能阻挡诸葛亮的信念,天也不能。
赵云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道:“孔明再兴北伐,欲有所变乎?”
诸葛亮深思着:“兵出陇右仍为不变之策,只是需做适当调整。”
“先帝昔年争汉中,曾错失武都、阴平,此二郡为陇右后院,若能得此二郡,则陇右后院为我所据,即便再有兵败之局,也不至于一败千里。”
“我也有此意,前番败绩,不得已兵退汉中,皆因前无所据,后无所依,若能定武都、阴平二郡,则得一屏障也。”诸葛亮分析道,“再者,东吴也有北上之意,倘若东西连线,庶几掎角相依,胜算更大。”
赵云点首:“东吴能与我掎角相依,善莫大焉。”他咳嗽了一声,“只是,北伐一事非一人之力能成,成大业者,当有众力相助,孔明当着意人才甄拔,季汉数年来虽良干凋敝,也一定能选拔出贤才补充缺漏。”
诸葛亮颔首:“子龙所言深合治国之要务,前番虽败军,幸而得一姜维,此人凉州上士,可堪大用。”
赵云瘦削而苍白的脸上浮现着期望的笑:“丞相眼光自然不会有错……”他缓缓地沉淀下心情,哀伤地说:“孔明哪,可恨我再不能随你出征,以报先帝之恩,以复汉家天下,人生之憾,莫大于此!”
诸葛亮心中一痛,想说些安慰话,却觉得徒劳无用,赵云是明事理知天命的聪明人,他不需要虚假的慰藉。
“孔明,”赵云切切地说,“我便是身不能往,魂也会随从北伐大军,总会看见还于旧都的那一日。”
泪水陡然夺住了诸葛亮的双瞳,他轻轻捏了捏手掌,是呢,那么多人的希望背负在他肩上,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无论他走得多远,他们永远在那儿,在最初的地方,他们是永不会消散的阳光,催迫他疲沓的意志,鼓励他松懈的勇气,一切都衰谢了,只有当初的誓言,宛如磐石。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默默地对自己说,更多的泪淌出来,又回流进心里。
秋已深了,庭院里花叶缤纷,几个童仆持着大扫帚哗哗地扫落叶,姜维顺着曲折满长的回廊向前走去,脚下一弯溪流缠绵流淌,水面残红漂漂,打着漩儿,被流动的水冲去了一丛幽深竹林的背后。
姜维一面漫步一面小心地张望,这便是被无数蜀汉臣僚口耳相传的丞相府吗?并没有他想象中豪奢堂皇的富贵气,宅院虽然很大,却极普通,屋瓦栋梁少有修饰,也不贴金粘红,前院的忙碌和后院的安静形成鲜明的两个世界,仿佛人的两张面孔,一张入世,一张出世。
他作为魏国降将,短短数日擢升官职,恩封爵禄,入成都面见皇帝,还被丞相请入府邸,待以家人之礼,让多少人青眼有加,羡慕不已,可于他却似踩在薄冰下,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
长廊尽头倚着一个女子,正低了头去瞧水底潜伏的鱼儿,手里拈着一瓣花,想要丢进水里,却迟迟地没有动。
姜维悄悄地从她旁边经过,她正专注地盯着那一汪溪水,竟然不知道身边走过一个人。姜维侧着身子走得很是小心,生恐惊扰了她。目光掠过她的侧面,轮廓纤细如描,脸颊上晕着大病初愈的红。他把目光迅速挪开,盯着一个女眷看,太失礼,会被人以为他轻薄。
可他瞧见女孩子的脚边闪着一线白光,是一只玉耳珰,也许是她掉落的吧。
“你……”他想了一想,还是好心提醒道,“掉了东西。”
女孩子迟钝地转过了头:“什么?”
姜维指着地上的耳珰:“这是你的吗?”
她朝那耳珰送去一瞥:“呀,真是!”她忙里忙慌地捡起来,也不忘记说一声:“多谢。”
姜维辞让了一声,发现她眼角余留着未干的泪痕,难道她刚才是在哭吗?可是,这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平白管一个女孩子的心事,依旧是失礼。
“是乔阿兄送给我的。”她低低地说,忽地又觉得不该在陌生人面前表露心曲,不由得掩饰地一笑。
她慢慢地转过身,眼睛里显出了一个人,身体不为人知地一颤。
这是张年轻的脸,眉毛没有父亲坚挺,却飞扬似箭,眼睛不及父亲深邃,像是宽阔的池塘,大而明亮,鼻子倒是和父亲一样挺直,一张口半开半闭,不似父亲抿得很紧,也许是父亲思虑过多,太严肃了吧。
少女把一个青年男子和自己的父亲对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行为,可她忍不住,固执地非要比一比。
如果说父亲是北辰之星,他就是围绕北辰的卫星,父亲有父亲的伟大,而他有他的光辉。
她不知道,她的脸红了。
“你是谁?”她好奇地问。
姜维觉得很别扭,当面被一个陌生女孩子问名字,他犹豫了一霎,说道:“我,姜维。”回答很短,像被斩断了的竹子,一截截续不起来。
女孩子专注地盯着他,仿佛在打量一只可爱的小羊,一朵含苞的小花,一片滑落指头的树叶,她拥有所有少女的好奇心,对一切新鲜的人或事都会很快陷入痴迷。
姜维被她瞧得窘迫不安,他慌忙低了头,双手不安地在腿上磨蹭。
“姜维,”她念着这个名字,像嚼着一枚甜果,品咂得滋滋有味,“你不是父亲府中的僚属,新来的吗?”
姜维没听懂她的话,傻愣着无言以对。
女孩儿被他的呆样逗乐了,捂着嘴笑道:“我说你是不是新来的?”
“呃,”姜维想,自己应该算新来的吧,他老实道:“是。”
女孩儿歪着脑袋:“我说呢,以前没见过你,嗯,你是哪儿的人?”
“天水。”
“天水?在什么地方?”女孩儿皱皱眉头。
“在雍州。”姜维觉得此刻的情形奇怪极了,自己竟然被一个陌生少女盘查,这女子是谁?她为什么要打听自己的底细,而自己又为什么像个傻子似的接受她的询问?
“雍州?”女孩儿惊呼,“真远呢,你怎么跑成都来了?”
姜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支吾了一下:“我、我原来不在成都,我在天水,后来丞相北伐……我本来随太守出巡,然后、然后事起仓促……随丞相来了成都……”他越说越混乱,事情没说顺溜,倒把自己绕进去了。
女孩儿却听得很仔细,她在姜维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里听出了意思:“你不会是魏国人吧?”
姜维呆了,女孩儿的冰雪聪明让他瞠目结舌,他天生的嘴笨不擅言辞,许多人都不爱与他说话,嫌累,他叨叨十句话也没廓清一句话的意思,偏又寡言,更不会拌嘴辩论,被人诬赖没法据理力争,为此常常背黑锅受栽赃。
女孩儿才不在乎他是不是降将,她的心思一下子又转过去了:“天水,天水,这个地方的名字好怪,莫不是你们那儿有天上来的水?”
“是有天水。”
“真的吗?”女孩儿兴奋起来。
“是,”姜维说起家乡的传说,口齿变得清晰起来,“那是在秦末之时,雍凉一带因连年征战,兼之大旱,致使繁华衰落,民不聊生,苦不堪言。许是上天怜惜民生,忽有一日,天上之水倾泻而下,绵绵不绝,竟而形成一湖,水波潋滟,甘洌如酒。后为武帝所知,令新造之郡立于湖畔,赐名天水。”
女孩儿听得津津有味,她想生活在拥有这样美的传说的地方,真是幸福呢。
她叹息道:“那真是好地方,我以后得去看看,你陪我去成不?”
陪她去?姜维觉得这个要求很古怪,素昧平生便邀请陌生男子和她同行,这女孩儿神志不清吗?他不肯违心答应,索性保持沉默。
女孩儿也不在乎他答应不答应,她的心思是变幻的流云,一忽儿又飞过去了,她用憧憬的语气说:“天水……若是死了,能把骨头抛在水里,那该多好……水里有龙吗,有神仙吗?没有也没关系,我去做那水里的神仙……”
死了葬在水里?姜维更加迷糊了,这是个什么人啊,也不知是哪家父母教出的怪女儿,行为言谈像个疯子,瞧那一身装扮?——?他不敢和那女孩儿正面对视?——?也颇为考究,也该是富家女儿,何以遍寻不到那闺门中人的矜持。
“可惜我是女子,我若是男子,我便随父亲去出征,兴兵打仗就交给你们,我呢,到处走走看看……”女孩儿充满幻梦的语言像孩童的自言自语。
姜维有点回过味来了,他心里跳出了一根神经,这女孩不会是,不会是……
正在这胡思乱想之际,前边跑来一个童仆,急吼吼地说:“姜将军,你在这儿呢,丞相寻你。”
姜维回过神来:“哦,我马上去。”
那童仆乍见到女孩儿,慌忙行了一礼:“女公子。”
这一下,姜维终于反应过来了,这女孩儿原来是诸葛亮的女儿,丞相的大千金,他竟然和丞相长女单独胡扯了这么长时间,此刻回想起来,又是惊讶又是后怕,再念及自己心里许多不敬的念头,更觉得羞愧。
女孩儿嘟嘟嘴巴,笑嘻嘻地对姜维说:“忘了告诉你,我是诸葛果,你可以叫我果儿,父亲总这样叫我。”
姜维讪讪笑着,他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面看清诸葛果,她的眉眼和诸葛亮很相似,只是多了几分少女的俏皮天真,每当一笑,眼睛便弯成了一钩月亮。
她多大了?十五岁?还是二十了?她像个不谙人事的儿童,是长在温室里娇嫩的花骨朵,未经风霜打击,纯粹得一直保持赤子之心,连真实年龄都模糊了。
诸葛果被姜维注视,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可她似乎喜欢这样的关注,认真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姜维却被她的认真逼退了,他不敢再多作停留,深深以为自己太荒唐,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再踹一大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像个色眯眯的轻薄子,居然和闺门女儿谈天说地,把男女有别置之脑后,真是不知羞耻!
他连道别的话也不说,逃亡似的转身就走了,走了一截,又想是不是太失礼了,回头悄悄看了一眼,诸葛果竟然站在原地望着他,莹莹的光流过她苍白的脸,仿佛泪水般晶体剔透,而后风乍起,吹皱了她赧然的表情,一切都模糊起来,空气里回**着如慕如诉的忧伤。
我什么时候回去呢?姜维问自己。他擦了擦眼睛,伫倚栏杆远眺的女子又变成了诸葛果,其实一直都是诸葛果,是她,而不是她,是这陌生而古怪的女子,而不是他心心念念思慕的妻子。
这是他的宿命吗?
过去不可追,未来不可知,今日……却原来是在一个女子的凝眸中渐渐远去。
是他的宿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