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 1)

喤!清越的钟声响起了,犹如一支响箭划向蓝天,霎时,成都城的武义、龙威、宣化、张仪、咸阳等城楼上也敲响了钟鼓,和那第一声钟磬相互呼应,整座城市都沉浸在这阔大恢宏的黄钟雅音里,宏伟的振音在城市上空经久不息地扩散,把这座都城从黎明的酣梦中催醒了。

阵阵钟声越过成都城中央宽整平直的驰道,一直延伸进入蜀宫,在这宫殿的每个角落弥漫,声音跳跃在精致的瓦当上,落入天街的石砖缝中,钻入扫尘宫女的裙子里。

年轻的皇帝在钟声中醒来,他在**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软绵绵的床缛给人一种安逸舒适的麻醉感,伸出去的手触碰到滑腻的皮肤,还有柔软得像水一样的长发,那是昨夜侍幸的妾妃。

妃子在枕上转过头,星眼微饧,声音又糯又嗲:“陛下……”

刘禅抚着她的脸,凑过去赏给她一个短促的吻,妃子绯红了脸,身子扭得像鱼一般黏了过来,他却顽皮地把头转开。

妃子生气地哼了一声,刘禅却似恶作剧得逞般,得意扬扬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在门口的宫女宦官款款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盛满热水的紫金脸盆,铜凤面唾盆,以及一色十二只青玉盂,都加了盖,盂沿吐出一丝丝细细的热气,那是皇帝的早膳——茨菇小米粥和梅子蜜饯。

刘禅搭着一个宦官的手懒洋洋地坐起,任由一众人忙前忙后地给他穿衣上履,再扶了他坐于妆奁前,用象牙梳小心地给他绾发,上了通天冠,系上黄丝带。两个宫女跪身向前,一个捧了热巾净面,一个捧起一杯青盐水漱口,这么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伺候皇帝梳洗完毕,刘禅对着菱花铜镜左右端详了一番,镜面上出现了一张秀逸而年轻的脸。

他是个有着漂亮脸蛋的年轻男子,与他那过世的母亲长得很像,眉眼清秀,皮肤白皙,说话时,鼻翼两侧微微翕动,带着孩子般的俏皮劲。

“陛下!”一声谄笑,一双修饰干净的手捧过一只青玉盂,盂中的小米粥热气缭升,一股缠绵的香味钻入了鼻中。

刘禅端起盂,漫不经心地搅动银勺,送了一勺入口,略皱了皱细长的眉毛:“不甜!”

“哟,可不得了,臣可给太官令打过招呼,说皇上爱甜,想是他们又疏忽了,陛下若是不爱吃,臣这就给您换去?”那捧盂的宦官是中常侍陈申,骨碌着绿豆眼睛,一迭声地埋怨。他三十来岁,面如菜饼,笑起来总是腻腻的,像是脸上涂满了油脂。

刘禅挥挥手:“罢了,让他们下次留心就是!”他把这一盂小米粥喝了个大半,抬眼瞧着斜倚在床头的妃子,笑道:“卿还不起身吗?”

妃子懒懒地扶着罗帐,满头长发披在背上,身子软绵绵地像条白虫,两个宫女正给她穿衣,她举手柔弱无力地一摆:“臣妾头沉。”

“病了?”刘禅放下盂,一径走到床边,一手握住妃子,一手搭在她的额头,“不烫呀。”

妃子还是软软的,似乎没了骨髓,索性倒在皇帝怀里,越发地娇柔无力,媚态万端。

刘禅忽地敛容,一本正经地说:“朕看你这病不重,朕也能治!”

“陛下也通医理?”妃子绵软的声音似断断续续的呼吸。

刘禅俯下身体在妃子耳边低语,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妃子的脸上飞起两团红霞,粉拳轻轻击在皇帝的胸膛,娇嗔道:“陛下,你坏死了!”

刘禅哈哈大笑,拍手道:“瞧瞧,朕不是治好了吗?”

正笑得不亦乐乎,一个小黄门在暖阁外跪下:“陛下!”

刘禅慢慢地看过去,鼻孔里只是随意一哼,算作是回答,那小黄门便伏地道:“参军蒋琬晋见!”

刘禅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线柔光,他低低地自语:“他从汉中回来了。”他提高了声音说:“让他在宣室等待,朕稍后就去!”

他回头看了妃子一眼,女人仍是一副风中柔荷的软糯模样,他心里知道她的故作姿态,这些宫闱中的女人们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谋划,素日张致出娇柔不胜力的妩媚,可那骨子里却藏着湿漉漉的刀锋,残忍、阴狠并且无情而酷烈。

他看得见她们的造作,但他和她们逢场作戏,装作对她们的虚伪一无所知,这像一场掌控自如的游戏,仿佛博陆,规则定好了,位子分定了,照着规矩做下去,输赢都不必当真,不过是玩乐罢了,在游戏里会有什么真情真意呢。

他把头转开,双手抄起来,眯着眼睛望着照在窗棂上的阳光,像薄薄的一层透明水波,中心恰恰显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恍惚似女孩儿映在菱花铜镜中素淡的容颜,剔除了浓妆艳抹的华丽,是那清水里漾出的一瓣花,格外清新沁人。

他很莫名地叹了口气,起身朝宫外走去。

刘禅走到宣室时,日头正高,雕栏玉砌间是闪烁的金色光芒,红墙黑瓦被日光染了色彩,让这宫殿显出一派金壁辉煌的富贵气。

刘禅的脚步声才在宣室外响起,等候在殿中的蒋琬已经跪在了门口,刘禅跨过门槛,略一伸手:“起来吧!”

他一边朝里走一边说:“这满朝公卿,能听出朕的脚步声,只有卿与相父。”他不停步地朝前走,在宣室正中的御座边停住,回身缓缓坐下。

“卿自汉中宣旨回返,相父可有甚话?”

蒋琬谦恭地回答:“臣已对丞相宣明旨意,丞相叩谢陛下体恤。然他称自己北伐失利,全因节度有亏,授任无方,深自谴责,再不肯受丞相印绶,陛下若一再强起,他心中愧疚愈深而不解,望陛下允他自贬!”他说着躬身呈上一册表章,便有谒者接了,再捧给刘禅。

刘禅展开表章细细读过,目光在“请自贬三等,以督厥咎”上流连,字很漂亮,舒展清整,但情绪却是低沉的。良久,他用很低的声音说:“相父总这样认真。”他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依了他吧,朕即传诏,以丞相为右将军,行丞相事,总统如前。”

他将表章轻放在面前的案上,又问道:“那马谡如何处置?”

蒋琬用很平稳的语气说:“丞相已将其明正典刑!”

“杀了?”刘禅睁大了眼睛,居然杀了?不就是打了次败仗吗,脑袋便要搬家?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了马谡的样子,瘦瘦黑黑,说话时手臂一开一合,爱激动,话也多。他也曾风闻,马谡人缘特别好,与丞相府上上下下打成一片,能得很多人交口称赞者,总不会是个坏人吧?可便是这么个鲜活生动的好人,竟就死了,刘禅不禁打了个寒战。

蒋琬说:“丞相称,马谡违逆节度,有战而北,离地逃众,干犯军法,治军唯严,法度明方能号令众,因而不得不忍痛而杀之。”

蒋琬说的大道理让刘禅更困惑,什么是法度明?就是要掉脑袋,丢性命吗?以一人之死换来三军齐心,他觉得不可思议。

“杀就杀了吧。”刘禅无奈地摆摆手,对于认真得近乎溪刻深文的相父,他总是毫无办法的,尽管相父许多时候的做法都让他迷惑不解。

蒋琬忽地说:“还有一事……”他想插进来说一件事,又怕是自己多嘴生事,但抬眼望见刘禅有心要听的样子,便小心地说:“丞相长公子没了。”

“什么?”刘禅惊得从座位上弹起,一手摁住案几,焦急地问道:“没了?怎会没了?”

蒋琬面露戚容:“长公子本为北伐转运粮草,走到武兴以北时不慎摔下山崖……”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刘禅呆呆地出着神,又一个人死了,又一张曾经鲜活的面孔,为什么转眼间便像灰尘般消失了,连个影子都没有,枯了的花明年会生,死了的人却再也不能回来。

乔,是呢,是乔呢,那个温润得像一枚白玉的男子,脾气好得出奇,寡言少语,仿佛是安静的一束月光。他总还记得小时候与乔的种种往事,那是在荆州湿润酷热的天空下,也是在白浪滔天的长江行舟里,他曾攀过乔的肩膀,赖着让乔抱过自己,也曾偷偷在心底羡慕过乔,想成为像乔一样的“大人”,乔的循循儒雅,乔的风度,乔的沉稳庄重,几度是他模仿的对象。可而今乔不在了,竟然不在了,像一阵乍起的风,急匆匆地掠过,痕迹浅得如渐趋干涸的水,日子长了,便连那最后的一点印象也忘记了。

很深的难过像飓风扫入了刘禅的心里,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想哭,却哭不出来,像是这个死讯太匪夷所思,他还有做梦的感觉。

他抽了一下鼻子,忽然就恼恨起来:“朕如何没有见着讣告?尚书台也不呈来!”

蒋琬听刘禅责怨尚书台,连忙解释道:“丞相长公子逝去,本事发突然,阳平关守将飞马传书丞相,当时丞相以为刚逢军败,诸事烦乱,遂暂不发丧,因之朝廷未知,或者一二日后便有讣告呈上。臣传旨汉中而偶然得知,所以先禀明陛下,望陛下毋责尚书台,否则,却是臣多语滋事。”

依然是公而忘私的大义,刘禅又是难过又是气恼,这样一个丞相,或者于国家基业是福,可有时却显得过于无情了。

相父,你就不能自私一次吗?刘禅在心里呐喊着,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私欲,整颗心都装满了江山社稷,不剩下一丁点的空间给自己,上苍怎么会允许这种人存在!

刘禅烦闷地胡思乱想了一通,既然丞相大公无私,他总得拿出皇帝的恩德出来,因而说道:“传诏下去,立即备办赙仪送往丞相府,以朝廷名义发丧!”

蒋琬如释重负,他要的就是这个,当即跪下磕头:“陛下仁恩!”

刘禅示意他平身,问道:“相父何时回返成都?”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热切的情绪。

“丞相正在汉中整兵,本月底可能回来。”

“可能?”刘禅清秀的脸上浮了阴影,这不确信的话如同吹了一个泡沫,看着很精美,碰碰就碎了。

“丞相并非不愿回成都,皆因军务繁忙,暂不能抽身,待汉中事宜完善,丞相当可回成都。”蒋琬很担心刘禅怨责丞相,急忙澄清事实。

刘禅点点头,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既盼望诸葛亮回来,又害怕诸葛亮回来,诸葛亮在,他便觉得有了依靠,仿佛身后屹立着一座山,再大的困难也有诸葛亮替他担当。但诸葛亮太严肃太认真,细腻不让烦琐,公正不恤亲情,每当他与诸葛亮相处,心里又愉快又害怕,这矛盾让他辗转难受,仿佛心上摆了一座擂台,攻守均强,互不相让。

蒋琬悄悄看着刘禅似笑非笑的脸,那是年轻而精致的脸,也是让人很难亲近的脸,并非因为刘禅是个暴烈冷酷的人,恰恰相反,刘禅性子柔弱,像个不更事的小孩子,面对他,就像是面对一个碰不得的瓷娃娃,只能远远地珍惜着、欣赏着,并关怀着、呵护着。

这脆弱如嫩叶的今上,总让人不自禁地想起先帝,实际上,蜀汉老臣都在怀念先帝,仿佛先帝离开的时间越长,追思反而越来越深刻。先帝的温暖,先帝的宽厚,先帝的豪气,先帝的坚韧,甚至连先帝偶尔的暴脾气,都让人言及流涕。蜀汉老臣常常回忆从前的创业经历,在那些苦得磨碎了魂魄的艰难日子里,前途晦暗如永夜,可因为有先帝在,便能让人相信,一切都能熬过去,一切都可以重整旗鼓,先帝不放弃,我们又岂可放弃!丞相也在怀念先帝,他只是很少说,其实心里的悼怀比任何人都深厚,如果先帝还在,知道丞相遭遇连踵祸事,会是怎样的表现呢?至少,不会像今上一样,坐而待之吧。

不一样的父子,不一样的帝王,物是人非之后,总要有所舍弃吧。

蒋琬沉淀住这些混乱的念头,对刘禅恭敬拜道:“诸事已禀,臣请告退!”

“卿一路辛苦,朕也不留你,自去吧。”刘禅温和地说。

蒋琬的身影从宣室刚一消失,刘禅便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仰靠在御座上,盯着头顶悬吊的承尘怔怔地出神,似有风吹进殿堂,承尘的流苏抖动如浪,像无数条细长的毒蛇信子,吐出来,咬住他,吞噬他。

“陛下!”老鼠一样的声音钻入耳朵。

“嗯?”刘禅随口一应。

陈申蹭着身体蹲在刘禅的御座下,细声细气地说:“有新鲜玩意儿,陛下要不要尝鲜?”

“什么?”

“樗蒱。”

刘禅像病中被扎了治愈的穴位,立刻来了精神,什么死的忧伤,活的烦恼,统统抛去九霄云外,一骨碌弹立而起,急问道:“在哪儿?”

“臣从宫外购置,藏在臣在省中的值舍里,不敢拿出来……”

刘禅一巴掌抽在他肩膀上:“混账,为何不敢拿出来?莫不是想吃独食,自个儿躲一边快活玩耍,朕令你立即拿出来!”

陈申怯怯地说:“可,万一被董中郎知道,陛下是知道的,臣可吃不了兜着走。”

提起董允,刘禅只觉得一股子发霉味冲上头,眉头皱成了一团。董允屡犯圣颜,诸葛亮反而请命朝廷擢拔他为虎贲中郎将,让他专掌宫省,其实就是管着皇帝的起居坐卧,成了皇帝的家老主事,皇帝吃口饭喝口汤睡个觉,他都要叨叨大道理,这让刘禅深为烦恼。

他恨恨地说:“他便是心太闲,万事皆要管。你也蠢,你便不知躲着给朕,朕也可以躲着玩,他岂能到处安插耳目。”

陈申踌躇一会儿:“那……陛下可愿随臣去省中值舍,再着两个心腹外边盯梢,董中郎万一露面,随时知会,可好?”

为了痛快玩耍,别说是躲在宦官值事房里,刀山火海也要奔赴,刘禅豪气地说:“有何不可!”

君子为玩,驷马难追,刘禅一跃而起,催促道:“走走走,现在便去!”

陈申忙提醒道:“今日还没往长乐宫问安太后。”

刘禅的欢喜像被当头淋了一桶水,身上冷,心也冷,他满地转了一圈,一句赶一句地说道:“着人去太后那里代问安,就说……朕病了,不能来看太后,什么病,随意吧……”

他见陈申还在默默思考如何圆谎,一把推将过去,骂道:“走不走!”

陈申打个激灵,刘禅当先抢步出殿,他不敢拖沓,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走出了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