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要落山了,满目山河被夕阳包裹,晚霞一直延续不绝,像谁在天上打翻了颜料,在质地粗糙的天空蔓延,一抹红,一抹紫,一抹黄……
光芒越来越浓烈,像战场上的鲜血,从喉咙口喷涌,渲染了整片天地。在这广阔的残阳夕照中,天很远,地很远,一切都很远,望不到头,走不近边,也踏不进理想的旧都。
位于天水郡显亲的蜀军临时驻营地,响起了一声报时的木坼声,“汉”字大旗飞向了半空中,流苏染了夕阳的颜色,像血红色的泪丝。
中军帐内,很安静。
不是没有人,而是所有的人都不说话,铠甲锃亮的将军都垂头丧气,像霜打的茄子般没精打采,偶尔抬起眼睛望向主座,触碰的是静止不动的一池水。
诸葛亮没有动。
他像一块朔北的寒冰,冷得连心都结成了冰。
那柄白羽扇平放在膝盖上,手指在白玉麒麟上不经心地一点,羽毛微微一抖,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像是连羽扇也被冰冻了。
“丞相……”一直跪在地上低低抽泣的王平轻声地呼唤,他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伤心和愧疚让他几乎崩溃。
诸葛亮“呃”地应了一声,白羽扇从膝盖上缓缓上升,在胸前停住,再向前一伸:“子均,你、你起来吧……”
还是冰块一样的表情,却已经开始松动。
王平喉咙中像噎了颗核桃,说话断断续续:“平有罪,有、有罪,没有、没有守住街亭……”他伏在地上,双手按出了两个湿漉漉的巴掌印。
他是从街亭的硝烟中奔回来的,南山上的马谡败覆已定,蜀军众尽星散,死相枕藉,魏军趁势冲向了街亭关隘。王平本有誓死守关之心,奈何麾下唯有千兵,那关隘又年久失修,城垣有一半残损不能拒敌,岂是如狼似虎的胜利之师的对手,只得做起虚假架势,鸣鼓摇旗,故布疑阵,让张郃不敢贸然攻击,方才能撤出街亭。
王平回来了,他带了必死的心回来,也把街亭失守的消息带了回来。
“不干你的事……”诸葛亮的白羽扇噗噗地拍在案几上,“是、是我之过!用人不当,乃有此大败!”
安静的营帐内顿起不宁,像一粒石子丢入死水中,咚的一声,沉闷而惉懘,激出一个小漩涡。
诸葛亮居然在认错,没听错?不!是的,他的确在认错。将军们此刻忽地明晰了自己的阴暗心态,原来是揣着幸灾乐祸的看戏心情来看待这次失败。诸葛亮独断专行,不听劝诫,派了一个纸上谈兵的马谡去守此关隘,如何不败呢?
可,诸葛亮的认错让他们都刹住了看热闹的恶毒念头,诸葛亮俊逸的脸孔上平添了许多皱纹,一丝丝白发从发根冒头,像一道白光忽然照在头上。
这种衰老,是在获知街亭丢失之后才如此明显吧?
“子均兵不过千人,逢街亭大败,魏军士气如虹,而乃鸣鼓自持,设疑兵得脱,得以士兵无损,全身而退,亮倒要谢你!”诸葛亮平静的声音里有真挚的感激。
王平吓住了,他忙摇着手说:“不,不,平是有罪的,若我规谏得法,街亭也不会丢失!”
王平的话里清楚地透露了一个信息,街亭失守的责任,是主将一意孤行。
诸葛亮什么都了解,正是了解才更加痛心,他戚然地问了一句话:“幼常呢?”
王平小心地说:“马参军,他、他、找不到了……”
“是失于乱军中,还是丢了街亭有愧于心,不敢来见我?”诸葛亮冷淡的话语里竟含着痛心的刻薄。
王平不说话了。
“把他找来,活要见人……”诸葛亮没说后面的那句话,他其实并不希望后一种情况发生。
又安静了。
“丞相,”说话的是吴懿,“张郃已夺街亭,五万步骑合军,正急奔南来,我军……”他打量了诸葛亮一眼,衰弱苍老的诸葛亮像一口荒井,凄冷、干枯,让人不忍心去伤害。他用力压下心中的不忍,郑重地说:“我军该有所行动。”
诸葛亮木然地看着他,像是魂丢了,久久的无声。
是呢,该有所行动,可,要如何行动?
三日前蜀军费尽力气攻下上邽,稍作整兵,立即北渡渭水,奔袭街亭,欲与马谡的先锋军合并,可才走到显亲,却惊闻街亭失守的噩耗,这北上之路到底还要不要走下去?
走,便要与张郃所率五万步骑正面对撞,烈战难以避免,蜀军刚遭挫败,士气受损,突然与强敌交手,有没有胜利把握?
不走,则当退至渭水南岸,可这退兵本非易事,渡河退兵更生麻烦,万一魏军趁我半渡而击,一支背水之师,兼之丧气之师,挡得住魏军攻势吗?稍有差池,恐会有全军覆灭之危。
诸葛亮在这个时候,也想明白了,为什么郭淮忽然撤离上邽城,转与张郃一起攻街亭,上邽在他离开后三日陷落,街亭在他进抵后一日失守,时间刚刚好。上邽与街亭,便是两股若断若连的绳索,将作为整体的蜀军用力分开,主力顿兵上邽,先锋屯集街亭,一旦攻破先锋,主力进无所据,失败便不可避免。
一步行差,步步错谬,落子有道,落子无悔,但失败,总让人难以释怀,甚至是悲慨,甚至是遗恨。
可此时再是计较失误,也无济于事,无补于事,两万先锋军,遭街亭惨败,战士伤亡殆尽,能回来的残兵所剩寥寥,如果再来一次恶战,后果不敢想象,该如何保存这剩下的有生力量,那是这个国家的武备希望,是未来重整旗鼓的基石,意气用事不可取,得过且过不能行,他是一国丞相,不是遇到挫跌便可放任懒问的平常人。
他知道他们在看自己,所有人都在巴望丞相,等着他给主意,定方向,这个国家每有危难,人人都会问一声:丞相,怎么办?
丞相,怎么办?
诸葛亮死死地攥住白羽扇,扇柄几要被他拗断了,他张了张口,声音沙哑得像风在摇门:“全军,”他停住,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嗓子眼里儿抠出来,“继续北上。”
诸将以为听错了,暗暗瞥一眼诸葛亮,苍白的脸上是可怖的严肃,比之从前,更见凝重,并不像在说梦话。此刻北上,岂不正与张郃面面相对?一支乘胜之师与一支疲惫之师相遇,傻瓜也知道结局吧,丞相是被街亭失守的噩耗打击得失智了吗?过去熟悉的那个沉着、周全、刚强的汉丞相,莫不是死了?
终是吴懿资格老,敢发声,小心地问道:“丞相,张郃率军南来,我军却北上,这是欲与其……决战?”
“不,”诸葛亮咬着字音说,他像是思维停滞,说话特别慢,“似欲战之,实欲避之,不得已而为之。”
诸将懂了个囫囵角,有不甚懂的,想问个明白,诸葛亮却不说话,像有一层厚厚的疲劳扣在他身上,思考累,说话也累。
一个时辰后,蜀军开拔北上,张郃也正赶马南来,他在街亭战败马谡,与赶来的后部并兵,一径里穿过略阳道,迅疾南下,两军相对而行,彼此间距越来越近。
张郃听说蜀军北进,大感困惑,按照用兵常态,前锋被摧破,后部前进受阻,应该紧急撤离战场,以最大可能减少损耗。为何诸葛亮不退反进,是欲与自己决战,给马谡报仇?诸葛亮会这样意气用事?
两军起初相距百里,后来是五十里、四十里……到三十里时,蜀军停下来了,张郃也停下来了。三十里,一日脚程,马儿跑得快些,半日不到便可望见对方中军指挥旗,若要决战,这样的间距很合适。
诸葛亮真的要决战吗?张郃不能确定,诸葛亮是出了名的谨慎,其用兵周全到要考虑一兵一卒的生死,他如今冒着全军覆灭的风险,贸然北上,目的何在?
张郃犹豫了,因为犹豫,便没有采取行动,两军隔着三十里的距离彼此观望,像两只彼此严密监视的眼睛,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仿佛是蜀军还没想好要不要与魏决战,得先冷静一下,思谋完全了,再做决断。
张郃也在思谋,最迟不过两日,蜀军必有行动,总不能永远在别国疆土上安营,若是要决战,也不过在两三日内。
过了一夜,蜀军那座安静的军营果然躁动起来,可是令张郃想不到的是,蜀军的后营变前营,前营变后营,开始掉头南撤。
张郃愕然不知所措,蜀军这是玩的什么玄虚?就好像是冷静够了,觉得此时决战不合时宜,还是回家为上策,他眼睁睁地看着蜀军越走越远,又岂能甘心,想了一想,追着蜀军南去。
蜀军撤退速度并不快,殿后的那支军队走得尤其不紧不慢,偶尔还要停下来伐薪、烧火、除草、喂马、做饭。魏军前锋曾有五百人小队追击太快,一头撞在殿后军队的屯营,蜀军立刻张弩以对,嗖嗖嗖一阵猛射,登时射死了二十来个魏国骑兵,旋即又有一千持戟士兵冲出营来,做出与魏军追击小队血战的架势。因有了血的教训,张郃命令全军,不准逾界追击,蜀军退兵大有可疑,恐怕有诈。
于是乎,蜀军走二十里,魏军走二十里,蜀军河边濯足,魏军河边濯足,蜀军屯次整兵,魏军屯次整兵,仿佛魏军是蜀军的影子,投射出去一模一样的动作情态。
这么徐徐行军,蜀军终于行到渭水边,开始搭浮桥、觅舟船,各营依次排队,不吵不争,不挤不抢,前部大队渡河,殿后军列阵以待,手持兵刃一动不动,仿佛无声的墙,保卫着渡船的同袍。
“将军,只怕蜀军当真要撤,要不要趁其半渡而击?”有将官向张郃建议。
张郃还是犹豫,哪儿有这样安静有序地撤退?他多年征战,也曾将敌方溃兵追至河边,溃兵争抢过河舟船,你夺船桨,我夺摇橹,爬不上船,便把上船的踹下去,甚至挥刀乱砍同袍手指,常使一条船上的手指比人多。
“再……看看。”张郃说得迟滞。
这一看,蜀军就渡过了十之七八,翻飞的旗帜与抖动的戈戟交错,荟萃成流动的色泽,映满了一条渭水。最后过河的是诸葛亮,远望着高高飘扬的“诸葛”中军大旗,更使张郃不敢追击:身为主帅,竟然行险至此,为全军殿后,太不像诸葛亮,也太不像一国之相的做派。
潺潺渭水东西奔流,一桨划开水波,**出泪眼似的漩涡,一圈圈绽开了,归寂了,倒似人生那喜而复悲、悲而复喜的循环遭际。
张郃已追蹑至渭水北岸,眺看“诸葛”大旗越来越远,渭水的风很大,旌旗舒展开去,像一张肃穆的脸,却看不清模样。
北岸再没一个蜀军士兵,岸畔满是脚印、马蹄印、车辙印,还有泊舟时船沿触岸,压下的半圆印,像是谁不慎落在水边的半口好牙。
张郃望着南岸仍在移动的蜀军,他终于能踏踏实实地确定,蜀军是真的撤兵,深彻的懊丧打心底冲出来,冲得头脑一阵阵晕眩。他重叹一声:“不想为诸葛亮所骗!”
仿佛是这声惋叹被南岸的诸葛亮听见,他回头望了一眼,北岸魏军排成一列,像生在水边的芦苇秆,风吹也不倒。已是黄昏,瑰丽的余晖给渭水披上金纱,一川波光,追风而去,追去那天尽头。
诸葛亮转过了身,渭水在他身后东流不舍,仿佛是他遗落的一场梦。他却不知,他这一生,再也没有踏上渭水北岸。
南撤的蜀军渡过渭水,依旧走木门道行到漾水河谷,循西汉水而下,过下辩、武兴,转为沮道,经略阳,东向阳平关,与来时走的路一样。
道路曲折漫长,沿途尽是险山栈道,常常如行云雾里,往往走了一日又一日,总也走不出那道山谷,看不见平坦的前途还有多远,这便是蜀汉的北伐路。
大军撤离魏境,不敢稍停,前脚赶着后脚走,进入蜀境后,才放缓了行军速度。这日蜀军暂时驻营,一面休整,一面等待他路南撤军队,营垒刚刚开始打夯,一封插着羽翎的文书便送到了诸葛亮手里。
因营垒未成,他在马下拆开了信,天色微暗,眼睛好像花了,看了一行字,视线一团模糊,他揉了揉眼睛。修远在旁边举起一炬火,帮他照明,却看见诸葛亮握信的右手在发抖,他用左手使劲地摁住右手,却止不住那颤抖。
“先生?”修远担忧地问。
诸葛亮没吭声,手兀自颤抖不停,白羽扇竟落了下去,修远慌得弯腰去捡,一抬头,目光却撞上诸葛亮脸上的两行泪水。
好好的怎么伤情如此,修远吓得心直跳,急声道:“先生,你怎么了?”
诸葛亮还是不开口,像是全部声音都被某个情绪压碎在心底,手里那信一上一下地跳动,修远从他手里抽了过来,他竟没力气阻拦。
那信是霍弋从阳平关寄来,说了一件心碎的事,诸葛乔在运粮去陇右的途中,不幸摔下山崖,霍弋因也在阳平关运粮上前线,闻知后沿路寻找诸葛乔,可惜过去了快半个月,还是没能找到,不得不将此凶讯告知丞相,请丞相重罚。
修远呆住了,一瞬间的震颤,他哭了起来:“先生,长公子,长公子他,他没了……”
诸葛亮听见修远的哭声,那像是发生在遥远世界里的悲痛,与他无关,是谁没了,谁?他该不该关心,他是汉丞相,放在他面前的棘手事很多很多,他要一桩桩考虑,一桩桩解决,他要撑起一个国家,他要重树三军士气,人人有了疑难,会来问他,丞相怎么办?那么,一个人的生死,他该不该过问,该不该?
晚照像一片沾满血的信检,缓缓落在山坳间,军营里打夯的声音越来越大,恍惚要填满了整个天地。
当那面汉字大旗从地平线尽头沉下去,襄武城像被酒灌醉了,陷入了迷醉的狂欢中。
听得身后烈火烹油似的欢呼,走得很远,还在身后嚣张地挠痒痒,魏延往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
街亭失守的战报传到襄武城下,魏延正在指挥士兵们与守城魏兵骂架,一边骂陇右脏话,一边骂成都脏话,彼此其实听不大懂,骂得倒是热火朝天。
起初魏延也与城上对骂,后来嘴累,将喷唾沫的任务交给手下代劳,他觉得自个儿很像成都集市与人吵嘴的泼妇莽夫,风度一概不要,皮肉脏腑统统撕掳开了,只剩下一张嘴,是不是在诸葛亮心中,他更适合打嘴仗。
马谡失了街亭,诸葛亮传军令让他退兵,他心里窝了火,又窝了委屈,倘或当初让他去守街亭,而不是来襄武与人斗嘴皮子,哪会失地失人又窝囊退兵,只怕是诸葛亮已在安定月氏城高坐,张郃的脑袋也被剁下来制成头盖杯。
他不怨马谡,那榆木脑袋,本就是个书呆子,人不坏,只是不知变通。可他怨诸葛亮,北伐前举策子午谷奇兵,不采纳,请命守街亭,不答允,却打发自己充任偏师,来这破城费唇舌。
马谡是蠢,也是诸葛亮不知其蠢,用非其才,结果失了要隘,贻误大局。可是,魏延想不通,为何一定要退兵,以至于功败垂成,难道不能反败为胜,变不利为有利?他一直以为诸葛亮谨慎过头,近乎于怯懦,不敢用奇兵,不敢行险道,然而用兵怎能始终如一,致使有利战机一次次脱手而去?这话不敢往外说,蜀汉朝堂奉诸葛亮为神明,尤其丞相府属僚,提起诸葛亮,眼里都有光,丞相仿佛是他们的信仰,怎能亵渎?
魏延向来自负,平生瞧得上眼的并没几个,原先昭烈帝在时,他对昭烈帝贴心贴腹地服气,他认定昭烈帝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便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报效万一。后来昭烈帝不在了,蜀汉朝堂说了算的是诸葛亮,他也认为诸葛亮是非凡人,一样心怀敬佩,可这敬佩里总是掺杂了不纯粹的怀疑。对昭烈帝,他是臣服,愿把性命交出去。而对诸葛亮,他却无法给出全心,诸葛亮看重他,却又不完全看重他,他与杨仪势若冰炭,诸葛亮从不偏袒任一方,没为他说过一句话,什么“丞相为我做主”的期许想也不敢想。
丞相不为内讧的下属做主,他又似乎为任何人做主,上到宫省内帷,百臣千吏,下到一田一土,一人一家,都在诸葛亮的掌控中,便是那高居庙堂的皇帝,也要时时刻刻向相父讨主张。
没了诸葛亮,这个国家仿佛成了生锈的笨重机械,丝毫动不了,那些求丞相要主意的人也成了废疾小儿,半步走不动。
是这样吗?
魏延不知道,他无从回答。
人马走得更远了,襄武城渐渐消失在身后,成了远方世界的一片飞影,俄而风起,那影子也不见了。
蜀军走了,不是稍向后方,整兵再战,是离开,是撤兵,是不再回来。
守城魏兵把兵器一丢,抱在一起号啕大哭。可是苦啊,一个月了,蜀军守在城下,三日一攻城,两日一喊话,白日鸣鼓,夜晚敲锣,阵仗闹得天也塌了,一城备受煎熬,有不堪折磨的士兵,日夜为城下喧嚣扰心,患了癔病,不是同袍拼死拦阻,差点儿去跳城楼。
士兵们哭作一团,陇西太守游楚也哭,听了一个月的激烈战鼓,以及成都脏话,现在都耳鸣。此刻听来的满耳哭声,仿佛有头驴在泥水里打滚儿,一团稀里糊涂。不容易呢,隔壁南安、天水叛起响应,南安还带着蜀军来攻城,说的一通无耻的劝降言辞,被他一一反驳,便是战死,也不可没了气节,他没做叛臣,坚守住身为魏臣的底线。
他激动地说:“我早说大魏有天佑,定会转危为安!”这话他是对徐庶所说。徐庶身负朝廷案行使命,却被困在襄武城中出不去,不得已也加入了守城行列。
徐庶平静地说:“府君明睿。”
游楚奇怪地看了徐庶一眼,至此满城狂欢之时,纵使铁石心肠也当动容,徐庶却似乎心不在焉,像那极致的喧嚣时吹过墙外的一阵风,无论如何热烈,亦不能使他有所感怀。
“城如今保住了,徐御史欲有何为?”
“我该回洛阳了。”徐庶淡淡地说。
游楚觉得徐庶便是一口生锈的锅,通身一股陈旧的气息,若不是困于一城,不得已同仇敌忾,他不会与这种寡言的人有什么过命交情。
“哦,回洛阳好,我遣人送你回去。”游楚礼节地说。
“不劳动府君了,我来时怎样,回去还是怎样。”徐庶语气依然像淡水。
游楚觉得在和一堵墙说话,费多少言辞都被反弹回来,他没话找话地说:“上回听你说,有一至交在陇右,他在哪儿,要不要去拜访?”
徐庶以为好笑,自己的随口胡诌,实心肠的游楚竟当了真,他漠然地说:“他已经走了。”
“走了?”游楚错愕。
徐庶眺望着蜀军远去的背影,最后的一点剪影从眼角逝去,他幽幽一叹:“是,走了……”
他忽然背过身,阳光抹去他的脸,他躲在一隅温暖里,泪悄悄地流下,没有人看见。
二十年了,他们终于“见了一面”,依然隔着遥远的距离,被敌对的情势,被征战的嚣尘,被很多很多不相干的东西隔绝,可他总觉得他们其实已面对面地相对,伸出手去,还能触摸上对方的脸。
他们亲切地呼唤对方的名字,握住对方的手,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地说很多话,他想告诉他这一生最好的朋友,他在煎熬中度过了二十年,像根木头,像块石头,像捧枯草,像所有没有生气没有活力的杂物,就是不像一个人。
城上风如怒吼,吹得徐庶满头白发飘飞,他偷偷幻想着自己与挚友相见,那满城的热闹是为他们的重逢而庆祝,这让他苍老的容颜盛开出孩子般的笑。
一支军队缓缓地行进在险峻山道间,大小旗帜像船桅似的**来**去,再行军一日余便能到阳平关,众人的心情登时微妙起来,既为即将抵达目的地而如释重负,又为过去的那一场失败痛定思痛起来,更在揣测将来何去何从。
诸葛亮轻轻拨开了车窗,山风呼地扑在脸上,激得他打了个寒噤。
“先生,风大呢,你的病还没好!”修远慌忙把车窗拉拢,左右打量着诸葛亮,生怕他有个好歹。
诸葛亮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患着病,有时是胃疾,有时是风寒,有时还头疼,有时又失眠,连番的病痛折磨着这个意志刚强的男子,他却没有落下一件事,该批复的公文照样工工整整地写下处分意见,该交代的要紧事一样样有条不紊。随军的文武官吏原先还埋怨诸葛亮错用人导致北伐功亏一篑,后来见丞相身染数疾仍撑持政务,怨愤瞬间丢了,倒担忧起来,有忧虑过度的,荒唐地联想诸葛亮会不会因为遭受街亭兵败的打击,痛病交加,竟至从此不起?
可事实是诸葛亮并没有倒下,他像永远不会倒的一座山,纵算风霜侵蚀,依旧岿然屹立,蜀汉官吏都放心了,只要诸葛亮不倒,国家便还有希望,倘若诸葛亮倒了……他们不知道那一天该怎么办,想一想便浑身颤抖。
修远轻轻一碰诸葛亮的手,凉得像打冰水里捞起来的一块石头,又痛又急地说:“手真凉!”他见诸葛亮坐在颠沛的马车里还在翻公文,埋怨道:“先生,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累死累活,他们都是死人吗?有事让他们做去,平白的让那帮懒人偷闲,白拿朝廷食禄不干事!”
诸葛亮嗔道:“我没有这么娇弱,你偏爱叨叨。”他握住一册文书,叹息道:“还有很多事没做,不能倒下呢。”
外边有人轻轻敲车板,诸葛亮拨开车窗:“威公?”
杨仪把一份急报递进来:“赵将军来书了,自中军南撤,他们遭曹魏大部袭击,幸有赵将军断后,烧断赤崖栈道,未曾有大覆败,不过一二日即反汉中。”
诸葛亮看着急报,突地问道:“幼常有消息了吗?”
杨仪摇摇头:“还没有,传闻很多,但都不可信,张钺将军断后,着逻卒打探,没有在北边发现马参军的踪迹。”
杨仪话里有话,他的意思是马谡没有投敌,诸葛亮把急报轻轻扣下:“去告诉张钺,一定要把幼常找回来。”
“是。”杨仪应诺,复一停,又说道,“再有……高详将军自愧没能守住列柳城,欲向丞相请死,他写了服罪书,这个……”他把一份文书呈给诸葛亮。
诸葛亮展开那服罪书,叹息一声:“不怪他,张郃分兵牵制列柳城,街亭覆败,众尽星散,凭区区五千之兵,如何救得了大局?高详能保得麾下大部南撤,已是大功。”
车窗合拢了,诸葛亮忽地觉得一阵寒意袭来,明明快入五月天了,正是暑热时,他却冷得骨骼打战,不禁拍了拍腿,怅然道:“老了。”
修远一愕,他不乐诸葛亮贬损自己,本想说一声“先生您不老”,可是忽然之间,这话竟说不出口了。
天蓝纶巾下压着的鬓发一多半泛了银色,眼角唇角的皱纹便是不笑不怒时也分明如叶面经络,清亮的眼睛总被浮翳渗着,像一直蓄着化不开的忧郁,整个人比去年又瘦了一圈,脸颊微陷了,浓重的青黛色从鼻梁上扫下去。
修远看得辛酸,泪水眼看便要崩绝,他把脸猛地别过去,装作低头整理车内簿册,把眼泪下死力地吞回去。
诸葛亮没察觉修远的异样,他打开手边的公文,方看了两行,说不得是为什么,轻轻拨开车窗,外面世界的险峻苍茫陡然映入眼底。
大片的山野花朵仿佛喷火蒸霞,红的、紫的、黄的、白的,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泼辣辣开满了山岗,浓烈得像要淌出水来。
乔就死在这里吗?
他往下俯瞰,一团团云雾**上来,看不清幽深峡谷的模样,也不知哪一处深谷埋着乔的尸骨,会有野犬野鸷侵害他吗?或者他本没有死,被哪个好心的采药人救起,正在农家舍屋养伤,过得一些日子,乔会健健康康地回到他身边。
也许是在明天早上,他从如山的文书后抬起头,乔已经悄悄地坐在他身边很久很久,无声无息,仿佛安静开放的一束白玉兰,他被蛛网似的朝政缠紧的心登时舒展开,对乔微笑着说:乔,你来了多久?
乔仍然安静地说:父亲,没有多久……
诸葛亮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像个胡搅蛮缠的孩子,可他多么想,多么想乔没有死,阳平关传给他的死亡讯息是一个笑话,或者是他莫名其妙的一场噩梦。
乔死了……不,他没有死!
他死了!
他,他没有死……
死亡的声音强烈如惊雷劈天,将否认死亡的声音一次次打倒,诸葛亮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无力软弱,他原以为可抗拒命运折磨的个人信念,在儿子的死亡面前不堪一击,他此时便是想要做一个寻常的父亲,也来不及了。
他再也不能弥补从前对儿子的亲情亏欠,不能有过一次放纵宠溺,不能像普通父亲一样体会天伦之乐,来不及了,总是来不及,一生颠颠撞撞,悲辛尝遍了,苦痛历尽了,什么都经略了,终究有些遗憾留下来,还是来不及。
诸葛亮把车窗合上了,渐渐封闭的空间里有两道浅浅的光在他脸上余留,像泪。
蜀军经旬月跋山涉水,终于回到沔阳,一场憋屈的败仗,将一切都打回原样,汉水边空了许久的军营填满了人,临时的丞相府行营里也填满了人,这座小城又恢复成出征前的喧嚣景象,仿佛过去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北伐从没发生过,一梦醒来,人人还在收整行装,只待主帅一声号令,气势昂扬地开拔陇右。
诸葛亮才进入沔阳,便召集属僚举会,清点北伐善后事宜,之如各营伤亡人数、粮秣耗损情况。打了败仗,心绪不佳,一众人没精打采,听诸葛亮交代公务,总是恍神,有时还失聪,必须诸葛亮再说一遍。下头人的颓唐,诸葛亮都看在眼里,若是从前,他或会严词责让,可今时今情,他懂得他们的懊恨烦恼,因为懂得,才能容忍,只是人人可以被消极情绪带着走,他却不可以。
处分完北伐事宜,又说起下落不明的马谡,说来这个北伐失败的罪魁祸首,像散在街亭南山上的烟尘,为风吹去,渺无踪影,他总得回来给诸葛亮一个交代,给蜀汉一个交代,便是死了,也得知道死在何处。
杨仪说道:“昨日先锋军司马撤回汉中,他说最后一次与幼常见面,已过了渭水,幼常曾言及要来丞相面前谢罪。仪窃自揣测,恐怕在回来路上,道里艰险,走得……慢点。”
诸葛亮微微凝住脸色:“已过了渭水,还不入中军,既要谢罪,早就该来,为何迟迟不现身,他怕什么?”
杨仪不敢辩驳,他是想给可能没死的马谡找个不露面的理由,好人缘的马谡虽然打了败仗,在他们这些丞相府同僚心里,还是个好人,可在诸葛亮心里,却是罪臣,两心不相一,劝好的话便没法说了。
向朗忡忡道:“或者是出事了,张钺搜寻许久,也没找到人。”
诸葛亮默然少顷,缓缓摇摇头:“恐怕不是出事,是躲在外边,不敢来见我,自称欲谢罪,却惧担罪。”
向朗忐忑地问了一句:“丞相,欲定他何罪?”
诸葛亮的神情一动不动:“国家自有律令,军中自有军令,幼常该定何罪,便是何罪。”
向朗不敢问了,心里霎时跳出一个念头,马谡最好不要出现,他与杨仪想得一样。马谡战败,顿挫北伐事业,可马谡还是那个有点不讨嫌的骄傲的好人,这样的好人,不该因为一场败仗而受到危及性命的重责。
待公事谈完,已临近子夜,诸葛亮才叫大家散了,诸僚携着一身的疲惫离开丞相临时府邸,各回住所。深沉夜晚像一领黑色披风,将汉中平原罩得结结实实,一轮月亮升起来,光芒像清水渗了渣滓,有些黯淡。
向朗匆匆地走回住处,一点月光流泻而下,照见门口蹲着一个人,他以为是行乞的流浪儿,也没在意,正要推门而入,恍惚听见谁喊了自己一声,他呆了一下,四处看了看,门前的巷道唯有风过路,并没有其他人。
那“乞丐”站起来:“巨达,巨达……”
向朗吃了一惊,他睁大眼睛打量半晌,惨白的月光洗着那人的脸,黑脸膛上团团血污,鬼似的污了模样,浑身脏兮兮乱糟糟,袖口肩膀掉着碎布片,鞋袜穿了洞,一身浓厚的风尘味,他难以置信地说:“幼常,你是幼常吗?”
“乞丐”呜的一声哭了:“我是,是……”
向朗不顾一切地捉住他的手臂:“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一路南下,不知该去哪里……”马谡仓皇地说。
向朗倍觉怜惜:“别说了,先与我进屋吧,外边都在找你……”他警惕起来,挽着马谡进了门,砰的一声将故人关进来,将窥伺的月光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