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升帐!”

中军帐内洪亮的呐喊伴着鼙鼓的震**远远地传开,在清晨的柔风中如水雾弥散,却没有那晨雾里的阴柔妩媚,相反怀着一股子阳刚之气。

一众将领依次步入中军帐,帘幕挑得老高,暖融融的阳光如刀剑般直插而进,把整座营帐内的人物都照得清晰如刻镂。

诸葛亮在主位上正襟危坐,他朝下一挥羽扇,众将按照职位高低依次坐好,都齐齐地把目光转向诸葛亮。

“东边传来消息,曹睿西镇长安,遣军驰援陇右,故今日举会,无别多事,只为择定先锋之将,以扼守陇道咽喉!”诸葛亮的声音不高不低,咬字格外清晰。

他转过背,白羽扇挥过那面硕大的舆图,从渭水上往北而去,掠过南北走向的瓦亭水,折而向东,在“街亭”停住。

“之所谓为先锋军,一为接应安定反正义民,二为守陇道而阻援军,至于中军暂留渭南,今陇西、广魏未下,上邽亦在贼之手,待扫清隐患,稳定后方,中军也当相机北上,与先锋军合并,再行决战。”

诸葛亮回身平视着众人:“故而,先锋军有拓疆之责,也有守关之责,要紧是守!”他在“守”字上加重了读音。

他停了停:“所守者,街亭矣。”他又侧身望向舆图,扇柄在舆图上扣了扣“街亭”,画了一条线:“街亭一带,无多要道,唯此一条略阳道,街亭便为扼道之咽喉,其东二十里尚有一列柳城。我军在此两处屯兵,东西支援,互为掎角,则略阳道为我全据,使魏军不得上陇,为我中军赢取时间。”

诸葛亮说完,朝众将一转:“诸将,今日正是要择定能守街亭的良将!”

“延愿守街亭!”魏延第一个跳出来,生怕有人抢了这头功。

诸葛亮却没答允:“文长另有重任,恐不得去守街亭,陇西不肯服顺,襄武城久攻不下,文长得去支援陇西偏师。”

原来南安郡降服后,南安郡吏民自告奋勇,带着蜀军去游说隔壁陇西郡,可陇西郡骨头甚是硬,绝不肯叛国,无论是城下喊话抑或尖兵攻城,始终坚守不下。

魏延很是遗憾,他听得出守街亭是重任,若能阻断陇道,将曹魏援军拦于关下,便是北伐第一功,这功劳不拿给他建,他都想不出诸葛亮会有别的更好人选。

可他不敢忤逆诸葛亮,只得委屈地答应道:“是!”

骁勇善战的魏延被诸葛亮撒出去做偏师,他既是没了建功机会,自然得别的将军抢过去。

“我也愿往!”关兴和张苞同时说,两个人关系甚好,模样又很像父辈,恍惚还以为看见关羽和张飞重生。

吴懿性子慢些,本来他的地位在诸将中最高,奈何没有小辈们口舌快,落在后边道:“如丞相信得过,懿愿往!”

满帐内高亢着誓死守关的志气,谁都明白守街亭的重要性,守得好,便是响当当的头功,武将立功的心一起,生死登时置之度外。

诸葛亮微笑:“众将今日士气高涨,甚好,还有谁愿意去?”他缓步走到这些将领跟前,一个个地看去,每看一人,那人都一阵惊喜,刚以为好事当头,诸葛亮却挪步移开,似乎始终都没有拿定谁当担任守关主将的决断。

“谡愿往!”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像沙尘上吹起了一层风,将激昂的情绪**开一个洞。

将军们的目光齐刷刷循声而去,竟然是马谡!

纸上谈兵的马谡想去守街亭?这,太荒唐了。

诸葛亮缓缓地看向马谡,目光温存并充满激励:“幼常愿守街亭否?”

“是!”马谡斩钉截铁地说。

诸葛亮片刻无声,他缓缓地回到主座,便从案几上抽出一支令箭,高高地举起:“我便将这守卫街亭的重任交给,”他把令箭稳稳地放在马谡的手心,声调也变得沉重,“马谡!”

大帐内一派沉寂。

诸葛亮让马谡守街亭,让一个平日只在帷幄内高谈阔论的参军去守街亭,太不可思议了,太匪夷所思了,太荒诞不经了!

马谡也怔住了,他虽然大胆自荐,到底不甚自信,却想不到诸葛亮竟然真的会把守街亭的重任交给他,这是令他措手不及的讯息,虽然是他期盼的,也是令他震惊的。

“丞相三思!”魏延大声地喊出来,他纵算和马谡私交不差,却不认同诸葛亮的选择。

“街亭事关全局,派一骁勇善战的猛将前去为好。马参军通晓兵法,仪以为还是留守军中参赞军务!”杨仪破天荒地和魏延站在一起,话虽委婉,否定的意思昭然若揭。

诸葛亮没有理他们,他把令箭用力按在马谡的手心:“幼常,你能不能守好街亭?”他凛然的目光里是鼓励、期待、激励,是丞相的威严,也是父兄般的信任。

马谡胸中激**如万马奔腾,他倔强地抬起头颅,大力地迸出一个字:“能!”

令箭从一只手过到另一只手,马谡牢牢地握住令箭,紧紧地抵在胸口,骄傲地面对大帐内的怀疑和鄙夷。

帐内响起嘤嘤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从四面八方飞来的鸟儿,为争吃不够分的虫儿,便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地聒吵。

诸葛亮威严的目光一一扫射,一时鸦雀无声,再没个人敢说话了。

“幼常谨记,此去街亭,要紧在守,不可贸然开战,多守一日,则为来日多赚一成胜利把握,若非战不可,也得等中军来到,切切!”

“是!”

诸葛亮又向余将道:“还需副将辅佐幼常,”他挥起羽扇向后一指,“高详、李盛、张休、黄袭、王平……”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尔等俱为幼常部勒,高详守列柳城,余人守街亭!”

“诸将,街亭干系重大,不可有失!”诸葛亮最后又叮嘱道,他不放心地看向马谡。自从知道能守街亭,马谡激动得满脸潮红,过度的兴奋让他不自知地颤抖,魂似飞到了云天上,听到诸葛亮的严重嘱托,也是心不在焉地随意应承。

一丝隐隐的担忧魅影般生长,可是诸葛亮是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的人,是的,这是他最大的一次独断专行,甚或是一种赌博。

幼常,希望你建功立业,希望你光耀马家门楣,希望你不会辱没离世人和在世者的殷殷期望,幼常啊幼常,守住街亭,守住希望,守住一个国家的梦想。

诸葛亮紧紧地捏住扇柄,他决定了,水一旦泼出,从没有收回过。

“散帐!”他说。

所有的将军都退了出去,所有的命运赌注都开始了。

马谡直到走出营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恍恍惚惚,如坠在浓雾里,背上冷不防被人重击一拳,回脸去看,却原来是魏延。

“马幼常,你到底给丞相说了多少好话,他为什么让你守街亭,你能守住吗?”魏延不容情地说。

马谡不高兴了:“我能不能守住街亭,可不是你魏文长能说的!”

魏延偏偏没恼,语气郑重地说:“听我一句忠告,要守便做一墨守成规的拙将,不要别出心裁,若是守不得,趁早撩开,不然贻误北伐大业!”

马谡哪儿以为这是忠告,分明是瞧不起人的讥诮,他哼了一声,拔腿便离开,魏延却还在身后呼喊:“马谡,忠言逆耳,我可是为你好!”

马谡把听力掩盖起来,魏延所谓的忠告被他抛得很远很远,他让那颗昂扬的心充满了志得意满的骄傲,他一定会守住街亭,让胜利像烟花般盛开在北国的苍黄天空,用彪炳史册的光辉功绩告慰季兄的在天之灵。

季兄,你瞧好了,我身上也流着马家的热血,我也同样可以为国家生死两忘,我会让历史记住马氏兄弟的伟业,将来的青史上将铭刻专属于我们的壮烈事业。

马谡所率蜀军先锋当日领命,当日行军,往北渡过渭水,双足才在渭水北岸的湿土里站定,身上水汽还在头顶蒸腾着,便收到北边来报,曹魏派来驰援陇右的将领是张郃,麾下统领五万步骑,正星夜兼程赶往略阳道。

正如早前的推测,曹魏一旦获悉蜀军要断陇道,必定不顾一切上陇,当前形势便是谁先能赶到街亭,谁就占据先机,马谡立即传令三军:“即刻起,马不解鞍,人不卸甲,疾驱街亭!”

蜀军跑得几要飞起来,饿了啃口干糒,困了路边站着打个盹儿,一路追风蹑影,腰也要跑断了,却不敢有一刻停歇。不断有北边消息传来,张郃那边也在奔跑,说是张郃撂了狠话,就是给老子跑断腿,也要赶到蜀军前头去!

两支军队在陇山的盘纡险道里赛跑,一样心急如焚,一样不问后路,蜀军有实在体力不支挪不动腿的,求马参军通融歇半日,马谡也不管,催着赶快上路,跑不动就路边待着等死,但凡有口气,必须闷头冲,便是死,也给我死在街亭!

这么不顾性命地急行军,马谡终于提早张郃半日赶到街亭。

马谡甫到街亭,连地形还没来得及勘察,高详便要与他分师,说是赶快得去列柳城布防,话说得也急,囫囵吐了两三句不大听得清楚的零碎音,急匆匆地率他麾下五千人往东面奔走。

这让马谡心里梗了一根刺,他是知道的,高详这些屡立战功的武将,对他书生统兵,心里不服气,却因不敢违抗诸葛亮的军令,强忍住一肚子不以为然,勉强与自己共事,逮着个合适机会,必要分道扬镳,好像与自己多待须臾,便会折损阳寿。

街亭地形很奇巧,一条大道直通东西,两旁山坡迭起,而大道上隆起了一个断层带,刚好把两山相连,天然形成了“H”的横切面,阻断了那两山间的通衢之路。又有一条略阳河自东向西贯穿整条通道,这河的支流几乎都在南岸,一川又一川自陇山深处奔来,仿佛小龙飘出去的触须。当道有一座小关隘,奈何年久失修,砖墙上密布青苔藤蔓,南面女墙塌陷一个缺口,灰色的土砖撒了一地的碎片。

高详带走了五千人,马谡手下还有两万余人,他这次率领的先锋军总兵力有两万五六千人,分为五部,五个将领各领一部,每部四千至五千余。要应付张郃五万步骑,凭马谡手里的现有兵力,不免捉襟见肘,所以诸葛亮考虑得很周全,先锋军得守,而不是战。

那么,如果要守住这陇道咽喉,大道上安营,横跨略阳水,最好不过。形若在两山之间落下闸门,甭管是五万步骑,还是十万步骑,都越不过去,马谡自信守上半年不成问题。

一时斥候来报,张郃不过半日将进抵街亭,但他麾下唯有万人,其余四万人尚在后头,约莫是前部奔得太快,把后部落下一大截。

马谡心里一跳,问道:“余部与前部相距几日?”

“两日……有余。”斥候说得不甚确定。

马谡点了个头,他默然思量顷时,一个新鲜的、可怕的想法跳出来,他摁了下去,又跳出来,像一个孩子不听话的闯祸念头,吞噬掉服从、遵奉与柔顺。他觉得自己瞬间分裂了,一边是洵洵温善的马谡,听诸葛亮的话,听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一边是任性乖张的马谡,要与束缚他的全部规则作对。他忽然想要犯一个错,或者不是错,而是大人以为不对的事,他要让后一个马谡跳出来,成为真正的自己。

他便召集各部将领,就在野地里召开一次临时军事会议,因说道:“张郃前部与后部分离两日行程,诸君以为如何?”

话问得没头没脑,张郃怎么来,带来多少人,都得守街亭,难不成张郃带来的人少,街亭可以不守?

马谡见他们懵懂,索性说开了:“张郃所部甚少,我军兵力是其两倍,又先占要地,险关在手,可趁此先机,一战定大局;前部已破,张郃授首,纵使四万余部奔袭,无能为也。”

右部将军李盛率先赞同:“参军所议甚善,可趁张郃后部未及,一战克定前部。”

“张郃为魏之名将,战功卓著,即便兵少于我,亦不好对付,何以见得可一战克定?”后部将军黄袭疑惑道。

左部将军张休却不认可:“名将未必百战百胜,昔日夏侯渊何等人物,定军山一战,被黄忠斩于马上;张郃再是勇悍善战,而今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一方,他讨不着好处。”

黄袭仍觉得不妥,可思忖众将建议,似乎也有点儿道理,他提不出反对意见,只得不作声。

能战胜张郃,甚至斩首张郃,比之死守街亭,所建功劳更大,甚至可能名垂青史。为将一生,谁不求一场风风光光的胜利,马谡的建议看似有些冒险,若是成功,便有莫大利好,富贵险中求,胜仗奇兵出,不行险,焉能知成败。

“丞相军令昭昭,令我等守街亭,非战街亭,万不得已欲战,须待中军北上,尔等怎可违抗军令!”说话的是前部将军王平,他原是曹魏将领,定军山战役时投降昭烈帝,也许因是降将身份,官阶总是不高不低,在蜀汉武将里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

李盛板着脸说:“苟利国家,专之可矣。丞相令我等守街亭,是为阻断曹魏援军,我今攻破之,也是阻断,有何不同?兵法有应变之策,死守成规,良将所哂。”

王平是个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谁和他议论兵法史书,必定茫然不知所云,他哽了一下,争辩道:“丞相智略过于凡人,难道不比你我知道应变?他没让我们战,我们便不要战,服从军令为上。”

“丞相智略过人,诚也,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机瞬息变化,孙子云: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为将者,当应变而动,不然,则为刻舟求剑之蠢人!”

王平压根没听懂李盛在说什么,只是摇头:“不妥,丞相军令不可违,我不同意与魏军作战。”

李盛突地笑了一声,讥诮道:“王将军执意不肯与魏军作战,莫不是对旧主人仍有眷恋吗?”

王平的脸唰地红了,他最恨被人提起魏国降将的过往,那是他不能触碰的隐痛,一股恶气腾起来,一巴掌拍在佩剑上,吼道:“说的什么狗屁话,谁眷恋旧主人,满嘴喷不出好话,不知好歹!”

“不当克犯口舌!”马谡制止了部下争执,打圆场道:“王将军之心忠谨,李将军之心明达,皆是为国家谋利,何必置气。大敌当前,该同心同德,不可两心参商,偾事也。”他咳嗽一声,对王平说道:“战也非是不守,守为何也,据陇道,退魏军,若守得妥当,相机而战,击退魏军,为我中军北上扫清障碍,亦不为抗军令,期王将军熟思之。”

王平听得出马谡在狡辩,可他说不出花里胡哨的大道理,没法引经据典证明自己,他只是认定自己是军人,服从军令是职责,诸葛亮一再叮嘱要守关待战,当面信誓旦旦地允诺,背过身便自作主张,这不符合他的为将原则。

马谡说不通王平,他不想与王平多啰唆,说道:“张郃旦夕将至,战与不战,可表决。”

李盛赞成,张休赞成,黄袭默认,算是不反对,首倡者马谡自然赞同,只有王平不同意,四比一。

“那便如此决定了。”马谡拊掌一笑。

既是要战,那该如何列阵,张郃非泛泛之辈,对付他当详细谋划每一步,可是在何处安营的问题上,诸将又发生了分歧。马谡提议安营南山,居高临下,既可俯瞰敌情,又便于顺势冲锋。张休担心魏军会围而不攻,因与马谡争论了七八个回合,最终被马谡强行说服。

王平为此又不同意,他以为从来没有守关把军营挪去山上的道理,反正他没听说过。

被王平一再地反对,马谡未免生愠,认为王平是守关思维,天生的死脑筋,也难说心里与高详一样瞧不起自己,指不定猜忌马谡区区一个文墨吏,仗着与丞相关系好,一味地谄媚讨好,才赚来统兵大权,因不阴不阳地说:“王将军恐是读书少,不知孙子所云:凡处军相敌,绝山依谷,视生处高,战隆无登,此处山之军也。安营高地,古人常为之。”

王平遭他挖苦读书少,又羞又气,不高兴地说:“你们要上山,我不管,但我要守在山下!”

“全军为一体,岂能随意分兵!”马谡口气生硬地说。

“平无他念,只欲遵从丞相军令,期参军允肯,若不允,我去向丞相讨说法!”王平倔脾气冲起来,便是砍他头,也要分兵。

马谡被怄得差点背过气,他平日人缘极好,丞相府属僚几乎人人与他是朋友,魏延与杨仪闹得水火不容,可两个都得给马谡三分薄面,便是丞相府的厮役童仆,也夸赞马参军是个善心肠的好人,怎么就遇见一个一根筋的王平,不拿他马谡当回事。他冷冰冰地说:“王将军执意分兵,我岂敢阻拦,不过,至多一千兵。”

“一千兵?”王平气得要炸了,“人太少了!请参军给与王平所部之兵!”

马谡乜着眼睛:“王将军嫌少吗?本次守街亭,我军兵力本来单薄,南山之兵又为此次主力,何能再分于尔处?请将军思虑攻战之难,勿要贻误北伐大局!”

受了窝囊气不说,还被扣上黑锅,王平心头火焰燎得老高,却说不出话,与这样刚愎自用的主将共事,倒不知是谁贻误北伐大局,半晌,赌气似的大声道:“唯!”

他连看都没看马谡,策马离开,去率领那一千人守在山下。

马谡一扬马鞭:“上山扎营!”他当先一骑,像奔向自由家园的兔子,蹦跳着冲上葱茏绿色掩映的山岗。

蜀军刚在南山上立住营脚,曹魏铁骑便如黑色巨浪涌进街亭的两山夹道中,山谷中寂静一片,远远地望去,街亭关隘的城墙上竖起了一面孱弱的旌旗,迎着风孤单地颤抖着。

蜀军果然先一步抢占了街亭要隘!若是越不过街亭,援兵抵达不了战场腹心,陇右易帜即在眼前。张郃登时沮丧极了,火气翻出来,一地里乱骂,皆怪尔等死磨烂拖,个个是残废,吃这样多,胳膊腿脚尚且不如八十老翁!

可是很快,那种沮丧的情绪便被夹谷的春风吹去了百里之外。

魏国斥候士兵把一个令人又惊又喜的战报呈了上来——蜀军主力全移街亭南山之上,守卫街亭关城的蜀军其实只有一千余人。

张郃仰头看向几里之外的街亭南山上,郁郁苍苍,春色诱人,中有刀光之影直逼云天,无数面汉字大旗从幽邃密林里透出来,他是何等敏锐,忽然就明白了,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欲与我决战也。”

“是谁守街亭?”张郃问斥候。

“参军马谡!”

张郃哄然大笑:“好,好得很,绝山依谷,居高临下,我一旦走大道,可俯冲我腹心;我欲行道,必与其争南山;我若不走,则困于险山之下,终究不得过此道,因此不得不战,不可不战。若战,而有利地形为敌所占,我不能胜也,果然思虑周全。可惜,蠢材终究是蠢材,徒效良将之道,此为读死书也。诸葛亮昏了头吗,如何遣一蠢材守街亭!”

他略一思索,号令暂停行军,大部就地整兵,只遣五百逻卒前头探路,要紧关注街亭关隘守军情况,至于南山上的蜀军主力,当置之不理,若有交锋之意,可撤退避让。吩咐完妥,张郃便屯守不动,像是赶路辛苦,需要歇口气,待到黄昏临近,等来了一支千人军队,领头者却是郭淮。

郭淮是从上邽紧急奔赴街亭,他与张郃刚一见面,张郃便笑起来:“将军好快,我还道明日方能与伯济谋面。”

“危难当前,不敢不快,不可不快。”郭淮严肃地说。

张郃又一笑,问道:“上邽可还好?”

“蜀军顿兵城下,昼夜围攻,上邽城小而兵弱,恐怕撑不过三日。”

张郃一捋须,沉思片刻,说道:“三日足矣。”他微微凝住声色道:“请伯济奔赴街亭,欲与伯济同退蜀军,今有一重任,伯济可愿担之?”

“儁乂但言,此危难之际,无论何等重任,万死不敢辞!”

张郃举起马鞭,挥向东方:“街亭之东二十里是为列柳城,蜀军已在此处屯兵,我想请伯济牵制此处蜀军,使其不得驰援街亭。”

郭淮一听就透彻了然,自信地说:“那有何难,我即刻赶赴列柳城,必使彼处蜀军不得踏出城关半步!”

“伯济壮哉!只是能分给伯济的兵力……恐怕不多。”张郃露出为难的神色。

“有多少?”

张郃叹了口气:“我所率前部之军唯有万人,余部四万还在路上,故而只能分给伯济两千人,加上伯济自带千人,凑齐三千之数。”

郭淮沉吟片刻:“既是兵力不足,街亭此地恐有烈战,何苦分兵。这样吧,儁乂给我五百兵,有此一千五百人,也足够牵制列柳城。”

张郃不禁大为感慨:“伯济大义也,敢作为,能担当。也罢,我便分五百精锐给伯济。”

郭淮匆匆一拱手:“事不宜迟,我当立即赶往列柳城。”他也不说废话,率领一千五百人,往东急奔而去。

郭淮刚走,张郃便宣令全军前进,一直进到蜀军的南山之下,又停下来,一面安营扎寨,那营垒沿着南山之下铺开去,一面仍将五百逻卒撒出去,密切关注街亭关隘。

山上的马谡早就知道魏军来了,却对其动向甚为困惑,先是窝在几里外不动弹,等了几个时辰,才抵进南山,孰料走到山脚下,又不动了,看那架势,似乎要埋锅造饭,吃饱了好睡觉。

马谡往山下张望,以居高临下之势,魏军的分兵部署看得一清二楚,魏军营垒未就,而营外已竖起了三排鹿角,密密麻麻,像大地生出的倒刺,一根根在晚霞的映衬下泛着慑人的青光。

按照他原来的设想,魏军急于援救陇右,生恐蜀军断陇道,为夺得街亭通道,必战不可。他则可凭高冲低,一举歼灭力量少于自己的张郃所部,可依着目前情形看,魏军似乎并无战意,反而做出守势,难道他们不急吗?须知再晚两日,整个陇右就不是曹魏的天下了。

为了试探魏军意图,马谡遣了千人先锋冲下山,人还没到山脚,便被那三排鹿角后射出的密集飞矢逼了回去。

他便又遣兵下山,又被逼回来,如此几轮,至多冲到第一排鹿角前,经过数日急行军,蜀军将士早已困得睁不开眼,却一次次被主将提溜去杀敌,偏走的又是崎岖逼仄的山道,冲锋一趟奔下山,折返一趟奔回山,俱是头晕眼花,握着兵器的手只是发抖,常有士兵脚下跑不稳,一跤摔下山。

守在山下的张郃将全军分成前后两部,前部上半夜值守,后部士兵睡觉,下半夜后部值守,前部士兵休养,并严令全军,无论蜀军如何挑衅,如何叫阵,皆当避其锋,将本营守成金城汤池,敢擅自作战者,杀无赦!

时间在蜀军不间断地挑战,与魏军的誓死坚守中过去了一夜……

魏军仿佛一座钢铁长城,蜀军杀不进魏军腹心,总在墙外转悠,战事拖宕下去,万一魏军后部赶到,兵力对比将会发生彻底逆转。马谡焦虑万端,一夜如热锅蚂蚁般坐立不安,一会儿召集众将商讨对策,却是你说东,我说西,没个统一意见;一会儿热血上头,再次遣兵俯冲,却像触了强力弹簧,被一次次弹回来。

一夜数轮俯冲,蜀军已倦怠至极,底下怨言浮起,有几个候长甚至跑来向马谡讨说法,说士兵疲累不堪,可否休养少时,再举刀兵。马谡虽不甘心,可也担心逼迫过甚,会引起士兵哗变,只得暂停攻势。蜀军不动,魏军也不动,彼此各守一隅,从山上望下去,四面都是灯火,像无数的萤火虫在山下飞舞,魏军安静地匍匐在大道上,似乎是沉睡中的狼豸,养精蓄锐等待黎明的屠杀。

山上山下一片可怕的死寂,远处的街亭关隘前烧起了一片刺目的火红,似是守在城下的魏军逻卒,与对付南山上的蜀军主力一样,不攻,只守。

夜风起了势头,自两山夹道横贯而过,吹得静穆的略阳水翻起涟漪,天上一钩残月总是藏在碎云里,仿佛半张讳莫如深的脸,是这样寂寞难耐的夜晚,又是这样烧灼人心的夜晚,让人猜不出明日会发生什么,仿佛那一轮日日悬挂高天的金乌,明日也不会升起来。

风在呜咽,天空在逐次放光,太阳还是升起来了。

天明之时,马谡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毕其功于一役,率全军冲锋,不管后果如何,总要拼一把。他把配剑抽出来,心中油然而生悲壮情绪,哪怕是一死,也当死得其所!

一个斥候士兵心急如焚地狂奔面前,隔得老远便在喊:“参军!魏军截断我汲水道路!”

“什么?”马谡没听清,或者是他不愿意听清。

“魏军截断我汲水道!”斥候士兵重复道。

马谡手里的长剑差点掉了。他终于明白了,魏军之所以将守势进行到底,不战不攻,耐心地陪他看了一晚上的月亮,正是为了麻痹他、迷惑他,当他懈怠,却可趁着夜色切断蜀军的水源。

他勉强打起精神,吩咐道:“传令下去,立刻杀退魏军,夺回水源!”

这个命令下得太晚了,魏军已经派了重兵守住水源,蜀军安营山上,水源却在山下,要夺回水源,又得重复昨夜的战斗经历。蜀军才冒个头,暴雨般的飞箭雷奔电激,逼得蜀军步步退后,丢下无数具同袍尸体,爬山折返回去。

几次失败的夺水之战,血像岩浆般洒得满山遍野,尸体东一堆,西一堆,像在山上堆叠起无数座血红丘陵,干渴的蜀军对魏军的战斗力心有余悸,再不敢冒险取水,缩回山上忍受失水。

蜀军在明处,魏军在暗处,高山上俯瞰苍茫远方一目了然,但那是观景,平地里围了山中敌人,却是实战。

实战永远比纸上谈兵残酷,这一点马谡到现在才明白。

没了水源,本来累得筋骨松懈的蜀军,更干得口舌生烟,生理需求被扼杀,身体与心理受到双重打击,不免质疑主将决策:山下一条略阳河,南岸数条支流,水多得牛饮一百日不绝,为何要舍水上山?

困乏兼之干渴,士气垮下去一大半,马谡下达了一道将令,一鼓作气冲下山,与魏军决一死战,下头竟提出异议,这当口人人疲沓,怎么提起精神杀敌,只怕刚与魏军一交手,手软得要摔了兵器。

黄袭建议道:“街亭危矣,何不遣人往列柳城求救,请高将军驰援,内外交攻,或可挽败局。”

马谡想了想,以为可行,当即选拔百人死士,走险道赶往列柳城求援,谁知百人求援队走了一整日,却没传回来一丝消息,不知是求援队半道为魏军歼灭,还是高详有不方便。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又累又渴的蜀军士兵,体力消耗急速增大,许多士兵脱水严重,军医诊过脉,说是再不进水,怕是性命不保。士兵没水喝,马谡也没水喝,嗓子眼像烧着柴火,一缕缕青烟往外飘。他几乎不说话,诸将也不说话,是干得太难受,也是不知说什么好。

便为那一霎的头脑发热,自以为能挣一个万古流芳的功名,非要与张郃决战,战也罢了,又非要安营南山,将自己置之死地,如今不要说战街亭,便是守街亭,还能守得下去吗?

马谡在这一刻思想联翩。他从来听诸葛亮的话,丞相如此说,他便如此做,丞相不赞同,他便敛手,做乖孩子久了,便倦了,不知不觉生出逆反心,总想违抗一次命令,证明他即使不听诸葛亮的话,也能善始善终,甚至比诸葛亮做得更好。可置此绝境,他方才真正地醒悟,也许,诸葛亮对他管束过多,不是诸葛亮不放心他,而是他真的不具有独立断事的能力。

人生怎么如此讽刺,如此可笑,非要行到末路,方才明白真相,可等你明白,什么都晚了。

夜风吹**,将一股焦煳味喷入鼻中,像是渴得奄奄一息的士兵们口中喷出的浊气。

天上那钩与昨夜一样的残月忽然自云后穿出,将亿万清辉洒下来,照见一帘黑色烟雾自山腰腾起,星星点点的明光夹在越升越高的烟尘里,一颗挨着一颗,数之不尽,是银河倾倒了人间?

是火!

“魏军放火烧山了!”有士兵在歇斯底里地号叫。

没错,魏军趁着夜色放火烧山,先是潜上山腰点燃山木,疲惫焦渴的蜀军耳目不聪,根本没有察觉,俄而,一排排火箭呼啸奔至,撞着树木,砸着山石,甚至掷在蜀军士兵的脸上、身上,蓬起越来越烈的火焰,不到半个时辰,整座山被大火吞噬了。

马谡的眼睛晕眩了,不知道眼里的光点是飞蝗还是流星,烟雾越来越浓重,眼泪被熏得流了一脸。

泪眼蒙眬中,他看见了一张脸,飘浮在高高的空中,挺直的眉毛中央有一小片白,像洁白的一颗心。

“季兄!”他向那张脸伸出手,疯狂地朝前奔跑。

那颗心在粉碎、撕裂,化作一弯弯钩子般的光,慢慢地,整张脸都粉碎了,从脸孔的中央飞出成千上万的火红色光点,像是一颗恒星爆炸了,耳中居然传来山崩地裂的轰鸣。

马谡停下了脚步,他朝四周张望,火,全是火,无处不是,无处不燃,仿佛整个天下都在燃烧,以及火焰之下,无数张死亡的脸,红得绚烂热烈,像是涂了胭脂的舞者,在璀璨的光芒中迎风起舞。

破碎的金属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越来越大,震**在街亭的两山之间,传得很远很远,也许将传到渭河南岸。

他凄惨地仰头大笑:“我是要失败了吗?”他抓住一个士兵,拼命摇着他的手臂,“你说,我是不是要失败了?”

士兵吐着浓血倒在他脚边,胸口插了十来支利箭,临死之时,指甲在马谡脸上抓了一道印子,像是个赌咒的符。

马谡的脸上渗出了血,咸腥的血流到他的嘴巴里,他微张着口念道:“失败了,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向丞相交代呢,我该说什么呢?”

“参军快走!”副将推着仍在发狂发癫的马谡,将他像一叠包袱似的扔上战马,拼死护卫他杀出重围。

街亭在大火中哭泣,没有逃出去的蜀军士兵大多葬身火海,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和魏军面对面地拼杀,便将年轻的生命殒殁在不交兵锋的战场上,满山是惨号着打滚的火人,腥臭的焦味喷着黑烟冲向天空,那一面面原来用来指引信念的汉字大旗迅速坍塌,墨隶的汉字蜷曲着被血红的火撕成了一缕飞尘。

后来人们说,街亭的那座山整整哭了一百年,直到蜀汉亡国,附近村庄的农人常常在半夜听见山上隐隐有凄厉的哭声呜咽如风,他们说,那是屈死在街亭之战中蜀汉士兵的亡魂。

风更大了,街亭的火被吹上了天,烧得天空伤痕累累,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红流淌下来,火焰的剥蚀声和垂死者的呼号声交迸作响,传得很远很远,沿着陇右崎岖的山道夺路狂奔,一直奔向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