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幽香的春风吹过冀城,却再也寻不到旧模样,城上的旗帜已换了,硕大的“汉”字旗飞扬在冀城的谯楼上,戳开了天空的一个角。
蜀军攻占冀城的捷报插着春风的翅膀,很快飞入了蜀军中军行营,充任先锋队的飞军将领张钺亲自带着捷报回到中军。
那时蜀军正穿出祁山,走木门道进抵籍水,木门道有两条分支,皆是沿着河道行进,一循稠泥河,一循峁水河,蜀军走的是稠泥河道。比起原定的行军时间,蜀军已晚了三日,只因祁山堡久攻不下,一座小小的军事堡垒,仿佛是一颗插在祁山的狼牙,拔不出,锯不掉,若过而不问,又会有后顾之忧。
为一座小小的堡垒,消耗大量时间和兵力,仿佛顿兵合肥城下的东吴军队,一次次烈战,一次次冲锋,却永远攻不下坚城,进不了中原的大门。蜀军果断决策,留下两千人的小部队牵制祁山堡,大部队往前行军。
张钺奔到蜀汉中军时,大军刚刚扎下营,到处是扰耳的打夯声,满天尘土呛迷了眼,他欢天喜地地跑进了中军帐。
才在诸葛亮面前站定,张钺扬手把兜鍪一摘,额上本被压住的伤口喷出一线血来,吓得修远险些失态捂住眼睛,忙不迭地递过去一块手巾。
张钺不在乎地用手巾抹去血:“不用管!皮外伤,死不了!”
他嘻嘻笑了一下,因见诸葛亮正关切地看着他,他咧咧道:“丞相,那小子太厉害了,上百人都拿他没辙,若不是我们车轮战,又仗着人多,凭单打独斗,没一个是他对手!幸而生擒了他,我们绑着他去冀城下喊话,守冀城的软蛋都吓破了胆,他也算立功了不是?”
“你如何不放箭?”诸葛亮静静地问。
张钺由衷地赞道:“佩服他是英雄,不舍得取走他的性命……”
啪!诸葛亮手中握着的文书摔在案上,把张钺后边的话拍灭了:“为你这不舍得,致上百士兵受伤,此为小不忍,非大仁也,他的命是命,我汉军将士的命不是命?”
张钺被训得低了头:“丞相,末将服罪。”
诸葛亮默然地看他一眼,铠甲上满是血污,额上的伤口仍在翻出浅浅的血线,俨然一副惨胜的悲烈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幸而冀城不战而降,不然为一人贻误攻城大计,岂非得不偿失?”
“丞相训诫得是,张钺以后不敢擅行贸举。”张钺诚恳地说。
诸葛亮目光转而柔和:“去吧,寻军医疗伤,治好了伤才能立大功!”
张钺答应了一声,正要转背离开,诸葛亮又叫住他:“那人,叫什么来着?”
“姜维。”
诸葛亮默念着,又叮咛道:“安置好他。”
他目送张钺离开,杨仪这才把冀城收缴来的天水户簿呈上去,厚厚的一扎,共有五卷。
诸葛亮翻了翻:“将此与其他郡县士民田土簿归并、分类。”
杨仪捧着簿册拜别离去,诸葛亮从案头取来一封信,那是安定吏民送上来的降书,自称欲反正,请求蜀军遣兵支援。如今南安已降,天水已下,安定又有反正意图,三郡若都归顺朝廷,便可连成一线,斩断陇右臂膀的谋划已见规模。
胜利来得太快太容易,起初预想过的种种困难都像轻脆的瓷片,没有碰就碎了,仿佛只需睡一觉,天下一统便自动来到眼前,偶尔会生出不真实的恍惚感,以为那胜利里隐藏着虚假的泡沫。
是不是轻敌了,是不是冒进了,是不是疏忽了,是不是目前这光明似锦绣的景象里,有自己没有察觉的危机,那就像一条隐在华服上的绽线,若不着意,时间过去,绽口越来越大,华服将会撕裂。
诸葛亮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中军帐的光线一暗,恍惚以为飘来一片阴云,是马谡像风似的奔了进来。
“丞相!”马谡拍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说,“刚收到急报,上邽守将是雍州刺史郭淮。”
“谁?”诸葛亮像失聪了。
“郭淮!”马谡把声音提高了三度,“他案行乡里,风闻我军北上,立即东奔上邽,整兵守关。”
诸葛亮的手抖了一下。
“郭淮何时奔赴上邽?”他稳着声音说。
“四日前。”
诸葛亮心底一声叹息,四日前,蜀军正陈兵祁山堡下,与一座小屯候来来回回地拉锯,若不是为祁山堡耽搁,按照原定行军时间,早就北出祁山,进抵渭水,冀县也早为蜀军占据,郭淮又怎会有机会整兵上邽?
他计算了一千种可能,却没把郭淮算进去,一种没法说的懊恼情绪冲上来。他懊恼的不是郭淮守上邽,而是郭淮之所以守上邽,必定是猜到了北伐军断陇道的意图,可此刻烦郁、懊悔又有什么用!那便与丢了糖果闹脾气的孩儿无甚两样,要紧的是扭转战机,变不利为有利。
他把全部不相干的情绪压下去,问道:“上邽守军多少?”
“应该不到三千。”
人数不多,诸葛亮北伐之前,便知晓陇右兵力严重不足,把各郡县守军尽力搜刮起来,能凑齐两万人就算不错了,上邽虽为郭淮控扼,但守军有限,是威胁,却还没达到致命威胁。
“丞相,得快!”马谡忽地说道,声音特别洪亮。
诸葛亮看住了马谡,听他急切地说:“郭淮抢战机而整兵上邽,是他快。他久经战阵,必定猜到我军会断陇道,檄书传入东面,谡以为曹魏援军不日也将上陇,我军必须与曹魏抢时间,兵贵神速,他们快,我们得更快!”
诸葛亮没有立即回应,他只是缓缓站起来,转身面对背后垂挂着的一面硕大的舆图,目光沉沉:“幼常以为魏军当走何道?”
马谡说道:“历来上陇唯走三道,北走泾水道,中走略阳古道,南为陈仓狭道,郭淮守上邽,是为守南道。北道悬远,此不足议。今有安定吏民反正,苦等我军驰援,陇右北边羌戎素有反心,万一为我煽动,大隐患也,魏朝焉得不问?魏军既要阻我断陇,又要截断我与安定联系,故而谡以为,魏军必走中道!”
他抬起手,在那舆图上一拍,掌心像覆盆,扣在略阳古道的咽喉处,“街亭”两个红字豁然醒目。
诸葛亮盯着“街亭”,白羽扇停在下腭,许久不动。
马谡拍着舆图,略带激动地说:“我军当先占此咽喉,依山御敌,养精蓄锐,待魏军卷甲而至,挫其锐,顿其锋,一战而定大局!”
诸葛亮摇了摇头:“不,非战,当守之。”
马谡愕然,不战只守?不趁着胜利之风,在士气正旺时,将魏国援军一举歼灭,反而苦守险关,守也不是不可,但总得有个头,是守一时,还是守长久,不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天长日久守下去,总会被敌人的一轮轮攻势消耗殆尽。
“如何……守?”马谡忐忑地问道。
诸葛亮看出他的疑惑,说道:“非不战,乃待时而战。”他并不想多做解释,有些问题,他得阔清,有的麻烦,必须理顺,有些疑难,必须选择。他道:“容我想想。”
马谡犹豫着,有的话,有的理想,有的抱负藏在心里许多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得不说,不得不为自己争一个锦绣未来,他鼓起勇气说:“若是丞相有意择将守陇道,谡愿请缨!”
诸葛亮一怔,他抬眼看住马谡,这个在他眼里始终像孩子一样的马谡,其实已经三十九岁了,可他对马谡的期望太高太热切,因这沉重的期望致他生出患得患失的忧虑,害怕马谡不能承担,必要常常将马谡留在身边,看着他,矫正他,他想塑造一个完美的马谡,无懈可击的马谡。他始终不能忘怀那对马良没有说出口的许诺,为了马良,他拼尽力气去保护马谡,甚至已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
“幼常去?”他迟迟地说。
马谡既说出了口,也就不顾忌了:“请丞相准允,谡不想做案牍之士,一生空付文笔,谡愿策马疆场,为国效命,纵然血染征袍也当不辞艰险!”
诸葛亮心底叹息,他希望马谡成就的样子和马谡自己希望的未来原来是不一样的,也许他是太苛责了,维护心太深反而成了伤害。
“幼常之心,亮能体会,只是……”诸葛亮停顿着,却没有给马谡一个爽快的答复,“容我想想吧。”他还是这句话。
他低下了声音:“想想。”
白羽扇徐徐垂下,像流水里漂**的一叶扁舟,微微摇晃,不知泊去何方。
天色已然昏黄了,嵯峨高山被紫红色的晚霞笼罩,光芒流溢,绚烂得渲染了半边天空。
诸葛乔在马上望了望越来越暗淡的天色,山道上的光线像被墨涂了的宣纸,慢慢地不再清晰,他的身后是连绵跋涉的辎重马队,士兵推着堆叠得像小山似的粮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陡峭的绝壁之间,留下不规则的脚印。
“千里崎岖阳平关,一战生死知何年!”
哪里传来一阕歌谣,在耳际久久盘桓,也许是戍守烽燧的士兵在抒发感叹,也许是山野樵夫在迎风而歌。
恍惚不明的,诸葛乔觉得心中涌起一脉戚戚的哀伤,他想把这矫情的感觉扑下去,可却仿佛气泡,一个接着一个弹出来。
“公子,天晚了,山道难行,莫若歇息一夜,明早再赶路?”他身后的副将说,那人和他年纪相仿,却面容肃然,没有他的清秀腼腆。
诸葛乔朝前眺望着:“过了这道山口,去前边歇脚。”他打量了副将一眼,“小伍,你累了吗?”
小伍拨浪鼓似的摇摇头:“不累不累!”
诸葛乔安静地一笑,因见有士兵推粮车不慎,粮谷袋子滚翻落下,他便跳下马来,帮着士兵扛粮袋重新捆扎装车。士兵们见丞相长公子亲操粗活,既无人阻挡,也无人惊讶,他们早已习惯了与诸葛乔打成一片,没人拿他当丞相公子看待,他也从不显摆自己的身份,只当自己是一名普通的士兵。
帮着诸葛乔为士兵装粮的小伍一边忙着活路,一边独个琢磨,他想丞相怎么舍得让儿子去押运粮谷,这差事多辛苦啊,从巴蜀远赴陇右,道路险峻崎岖,稍不留意,便会殒命深渊,别说是朝廷要吏,便是贫家父母也会忧心。可诸葛亮竟就匪夷所思地忍心了,而且一趟一趟地下令诸葛乔往来运谷,承受着山林间不能遮蔽的风霜雨露,丞相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儿子这样狠心呢?
诸葛乔重新跳上马,小伍也在他身后,动了动嘴皮:“公子……”
诸葛乔摇头:“别总称呼我公子,叫我乔或是伯松。”
小伍喃喃着:“乔……”他搔搔头,“不习惯,总以为失礼。”
诸葛乔没所谓地一笑:“果妹妹也这么称呼我,我早习惯了,你就这么叫,没关系。”
“果妹妹?”小伍一愣。
诸葛乔解释道:“哦,就是我妹妹。”
小伍醒悟过来,他听说丞相有个女儿,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待字闺中,也不知是为个什么原因,有说是丞相舍不得,有说是这千金有不愈之疾,有说是好清修立志不从俗。诸葛亮严谨持重,为人无可挑剔,他的家事却抵不过飞短流长。
“小伍,”诸葛乔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了。”
诸葛乔喜道:“真巧,我也二十五。”
小伍也自展颜:“是吗,那真是巧呢。”
“你是成都人吗?”
“嗯,公子哪里人?”小伍问完便以为自己很蠢,听说丞相是琅邪人,自然公子也是琅邪人,自己竟问出这般没长进的傻问题。
诸葛乔却似脱口而出:“我生在江东……”他忽地意识到自己漏言了,自愕了一下,“祖上是琅邪。”
“公子生在江东?”小伍却不知诸葛乔的繁复身世,不免好奇起来。
诸葛乔没法遮掩了,老实地说:“呃,是……”
“江东……”小伍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是什么样子?”
“江东……”诸葛乔缓缓地打开记忆的阀门,很多美好的情绪都开出了湿漉漉的花朵,像云霞涌在藏青山间,走很远,离很久,也能望见那惹人迷醉的绚丽,可他最后只是乏力地说:“很好。”
“比成都还好吗?”小伍问,在他心里,成都是美得不可比拟的天堂,天下的女人加起来比不上成都婆娘的一声嗔骂,天下的美食堆起来也比不上成都摊铺的一勺面汤。
诸葛乔沉默了一霎:“各有各的好吧。”
“那你更喜欢哪里?”
诸葛乔又沉默了,心中涌动的关于江东的记忆退潮了,那是追不回的往事,是去年开败的残花梗,曾经如此真实地姹紫嫣红过,可人总不能永远守着过去,怀念是珍贵的,一辈子用泛旧的记忆养活将来的日子便成了愚蠢。
他淡淡地笑着:“以前喜欢江东,现在,我喜欢成都。”
小伍几乎雀跃,他不知道诸葛乔那千转百回的心理迁徙,他不过是欢喜世上又有一人爱成都,如果天下人都爱成都,那该多好呢。
“公子,”小伍刚一脱口便意识到自己称呼错了,他不好意思地吞了一下,“仗打完,你打算做什么?”他又拍拍自己的脑袋,以为自己无聊,丞相的公子难道能和平民比吗,打完仗回家种地?
诸葛乔有些茫然:“不知道……你呢?”
“回家呗,我想我女人了。”小伍小声地说,嘻嘻地笑了一声。
诸葛乔笑笑:“我……也许去江东……”
“去江东?”小伍错然,“那,还回来吗?”
“回来,”诸葛乔肯定地说,“我是丞相的儿子,怎能不回来?”
小伍有些蒙了,他总觉得诸葛乔话里有话,可他猜不出,他看不懂诸葛乔那容然笑容里的深意。
诸葛乔已完完全全把自己当作了诸葛亮的儿子,属于江东的记忆已是江上一点灯火,明灭在奔流到海的涛声中,此时此刻的诸葛乔,说着成都的俗语,吃着成都的米谷,穿着成都的蜀锦,他把自己的血肉付于成都的沃土,终生与巴蜀的山水魂魄相依。
小伍想诸葛乔是舍不得离家,所以才会说出那捉摸不透的话:“公子会想家吗?”
“我想的呢,想妹妹,想母亲,也想丞相……”诸葛乔提及“丞相”,声音特别尊敬。
“这次运谷往陇右,便能和丞相见面了。”
诸葛乔迟疑:“也许吧,若是丞相不忙权且可见一面,我不能扰了他的正事。”他认真地笑了一下,因见天色渐晚,说道:“传令下去,今夜在此扎营,明晨再上路!”
一干人押运北伐粮草,连日赶路,颠倒黑白,正走得气喘吁吁,听得此令,哪个不面露喜色,遂你笑笑我,我看看你,推车的推车,赶马的赶马。虽然是山野荒地,人烟罕至,加之露水清寒,却也顾不得那许多,只想着即刻找个能坐能躺的地方即足矣。
诸葛乔翻身跳下马,理了理衣衫,便要牵马随大队伍一起露宿山林。
正在此时,身后拉粮车的马却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滑了一下,后面推着粮车的士兵来不及刹车,车把式撞在马屁股上,扎得马儿嗷的一声惨叫。
这下子,那马连连甩蹄子,刨着地便狂奔而去,赶车的士兵大力拉扯缰绳,奈何惊马力大,却被颠出去老远一截。
眼见这惊马横冲直撞,几只粮袋子已被颠甩了出去,落入身侧的幽深峡谷,周遭是一派惊恐的喧哗,刚巧站在前首的诸葛乔顾不得了,扬手竟死死拽住缰绳。
可惊马的力量太大了,他被带着往前冲出去很远。却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仿佛出于本能,他一把拔出腰刀,运全身之力,斩断了马辔,牵着粮车的绳索瞬间脱落,粮车被惯性拖出去一截,最后终于歪倒在山道上。
卸了负担的惊马更加没了阻扰,奋力往前一挣,带起的力量把诸葛乔**飞了起来!
众人骇然惊呼,跑的跑,喊的喊,上百双手向半飞起来的诸葛乔伸过去。
险峻的山道垂临绝壁,马再也不能收住脚,再一次奋蹄,竟直直地坠入了雾霭沉沉的万丈深渊!
“公子!”喊声撕裂如刺耳的破碎钟声,震得山谷间经久回**。
小伍疯了一般扑在悬崖边,看着那坠落的黑影被谷底的云雾吞没了,仿佛落入大海的一粒米粟。他向那越来越远的影子伸出手,徒劳地抓住满手的冷风,大声地喊着,大声地哭着。
小伍恨不得跳下去以身自代,两只手茫然而神经质地捶着、铲着、撞着,却不经意地触到一物,似乎是从诸葛乔怀里甩出来的物件,是一片青色竹简,不落一字,只有一道裂痕,约莫是摔落时不慎撞出来的,在光滑如玉的表面划出凌厉的一笔,像漫长时间里砍在心上的一道伤口。
所有的士兵都伏地痛哭,凄惶的哭声填满了整个山谷,强烈的山风呼啸奔腾,也不曾减弱一丝的悲痛。
宛若被噩梦惊醒,诸葛亮手中的笔忽然掉了,在竹简上甩出去偌长的溅墨,像开膛破肚喷出的血,亮晃晃的,扎得眼睛痛起来。
他抬起头,营帐外月光洗地,一派清幽的白。他恍惚起来,以为看见谁的魂飘在半空中,白生生的衣袂牵住了丝丝晚风,那朦胧夜雾中藏着一道依依惜别的目光,哀伤、留恋、渴慕,却像被无形的屏障隔开,总也靠不拢。
他本想接着做事,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也失了心绪,手竟发起了抖,忽然便悲伤起来,像心上开了一个缺口,有冷水漏了进去。
奇怪!诸葛亮以为自己可笑,莫名其妙伤怀满腹,如此矫情,平生从未有过。
修远正在挑灯,转脸看见诸葛亮魂不守舍:“先生?”
诸葛亮回过神来,看一眼书简上的累累文字,一道道墨痕像鞭子似的劈痛了眼睛。他叹了一口气,索性歇下那忙碌的心,握住羽扇走了出去。
天上有一轮白得像失血嘴唇的月亮,星星是那唇中吐出的垂危之气,在黑寂的天幕抹开了一溜溜惨白的痕迹,像是结不了痂的烂伤疤。
心中沉甸甸的,仿佛倒入了一勺糨糊,他忽地想起了赵直,若是赵直在,或者能为自己解除迷惑。自南征回返成都后,赵直便声称纵是诛十族也再不上前线,他也觉得以前对赵直太苛刻了,便由得他去了。北伐前,他曾遣人去寻赵直,赵直大约听到了风声,提早溜出了成都,人影儿也找不到,他也不想为一人而大动干戈,就没再勉强。可如今想来,绑也要将赵直绑来,赵直并不能改变他决定的信念,却足够作为一种警醒的力量。
诸葛亮慢慢地在军营里踱步,月光在他的周遭结出柔色的花朵,他便一步步踩在花心上,每一步都踩出一桩心事,可心事太多,最后也数不出有多少。
他忽然想起一事,因问修远:“那姜维还在吗?”
“还在呢,您没发话,他们不敢放。”
诸葛亮失笑,他忙得晨昏颠倒,早忘记了军营里还锁着一个魏国俘虏,连劝降的时间也没有,这姜维便一直待在蜀军营里,仿佛蜀军携带的一只猫。
“去看看他吧。”他平和地说。
月光从营帐顶漏下来,姜维仰起头,冰冷的感觉洒了一脸。
他于是站了起来,用一双手去承接月光,月光在掌心分崩离析,直直地落在地上,开出无数细小的旋涡。
帐外看着他的两个士兵听见响动,手持长戈挑开帡幪,喝道:“别乱动,想逃跑吗?”
姜维瞪了他们一眼,忽地又坐下去,这一起一落太用力,拉着身上的伤,疼痛扯住了筋骨,他觉得背上肩上腰部胳膊都凉飕飕的,也许是浸出来的血。他自从被俘也没有查验伤情,硬熬着坚持到现在,蜀军的医官要为他治伤,他把人家赶了出去。身上撕裂着,心里也焦虑着,他很担心身在冀城的母亲妻子,可这担心无处打听。他知道冀城已投降了蜀军,或者整个天水郡都被蜀军掌控了,曹魏的守城官吏和将士像自我阉割的刑余人,阳刚气都断了根,把“光荣”的投降进行到底。
他们生擒自己做什么呢,还要让自己为他们充任摧毁城池的帮凶吗?冀城人也许恨死自己了,他便是侥幸逃出蜀军行营,也无颜回去见父老子弟,这一下不仅马遵认定他是叛贼,冀城也以为他投降了蜀军,他真真百口莫辩。只是别因自己的冤屈贻害家小,再深重的骂名由他一人承受,无论这骂名是瞬间的还是历史的。
月光更强了,那是谁将帐门一整个掀开,姜维避开了脸,他听见轻软的脚步声贴着地面吹拂,像漏在铜壶里的沙土,叹息着将时间一瞬一霎地剥开。
他转过脸去,月光里**漾着一个人的轮廓。
姜维呆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人的脸。
很多年以后,白发上头的姜维还能回忆起那一天,那天有风有月光,是个清朗的好日子,像过去很多日子一样有美好的憧憬,也有悲伤的喟叹,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后来说,我原来以为自己一生已不可逆转,直到那一日方明白,其实才真正开始。
“天水姜伯约?”声音很好听,似静夜敲着窗的风。
姜维木然着:“你……”他看见那人缓缓走向自己,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人干净的鞋面上,没有一丝修饰。他重新把目光拉起,正好撞上那柄白羽扇,他像个傻孩子似的问道:“你是诸葛亮吗?”
他很大胆地直呼诸葛亮的名讳,自己却不知失礼。他本就不善交际,一切虚与委蛇、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处世做派,一概不懂,也不知怎么学。
诸葛亮并不在意,脸上漾出亲切的笑:“我是。”他在姜维身边坐下来,目光一直很平和。
姜维盯着羽毛扇,他发现扇柄上镶着一枚白玉麒麟:“你……冀城……”
“冀城很好,我军不行残戮之事。”诸葛亮像猜透了姜维的心思。
这人能看穿人心?姜维有些惊讶了,他终于把目光缓缓飘在诸葛亮的脸上,那是张并不令人害怕的脸,甚至会使人生出好感。
姜维喜欢诸葛亮的风度,他从来没有见过高官能有如此动人的笑容,你能在他的微笑下卸下一切防备。汉丞相……那该是一国最大的官了,他见过最大的官是雍州刺史郭淮,这次案行与郭淮走了一路,见惯了生硬死板的一张冷脸,像是谁都与他有仇。至于太守马遵,每日一副趾高气扬,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下属都心怀抱怨,他虽从不明说,心里也是不喜的。
可诸葛亮……该怎么评价他呢?姜维对诸葛亮太陌生,他听说过诸葛亮的名头,曹魏多年来大肆贬低蜀汉,说诸葛亮蠢笨丑陋,蜀汉残暴卑弱,大魏军队只要踏进巴蜀的穷山恶水,蜀汉立刻披靡,而今之所以不发兵,不过是出于好生之德,先闲他们几年,待把江东的孙权踏平了,再去收拾那群不归化的野蛮人。
在诸葛亮的眼中,姜维相当年轻,也很英俊,至少从外表看,是个模样好看的年轻人,他打心里对这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有一种奇怪的好感。
“我……”姜维心里澎湃着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他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恨着自己嘴笨,着急地抓了抓手,却觉得伤口疼。
“伯约是天水本地人?”诸葛亮念起姜维的字并不别扭,仿佛极熟识的故人。
“是。”
“今年……”诸葛亮委婉地问着姜维的年龄。
“二十七。”姜维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诸葛亮怅怅一叹:“二十七,大好年华。”他蓦然生出宿命的感觉,自己正是二十七岁承蒙昭烈皇帝知遇之恩,从此君臣知己,风云际会,今日偏让自己遇上二十七岁的姜维。这,会不会是上天的安排?
“家在冀城?”他问话的语气越来越和蔼。
“是。”
“家中亲人尚在?”
“有老母。”姜维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刮子,他以为自己疯了,对敌国丞相竟然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自己的底细。
“老母在堂,是大福气啊。”诸葛亮感慨着,“战乱之世,黎民罹祸,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不得已幼而失怙,老而失依。”
姜维心里不经意地动了一下,他忽然问道:“你既有此忧怀黎民之叹,为何要兴兵犯境,侵我大魏边民?”
诸葛亮微笑,像看一头莽撞的小牛:“为兴汉大业,汉室四百年基业,恩泽万民,一朝为曹氏篡夺,伯约以为呢?”
姜维被问住了,他捏着手掌,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忽地想起自己的父亲,是为汉家天下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我知道伯约委屈,”诸葛亮体贴地说,“太守马遵猜忌忠良,致尔等穷途末路,非汝之过,乃上峰不具公平心也。”
“谢谢。”姜维虽然觉得感动,却没法编织好听的话。
诸葛亮摇摇羽扇,缓缓地说:“大势所趋,伯约欲有何为?”
姜维说不出,嗓子眼漏着风:“我……”
诸葛亮静静地凝视着他:“我不行勉强之事,伯约若想回冀城,我遣人送你回去;若是有归顺之意,我也不以你为贰臣,我看得出,你是难得的人才。”
“我……”姜维词穷,他心里焦急得抓出了伤痕,偏偏嘴笨得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言辞。
诸葛亮安静地一笑,他不催迫这个年轻人立即做出决定:“伯约好生歇息,你这些日子不肯就医,那可不成。”他用羽扇轻轻拂了拂姜维的肩膀,转身往外走去。
“丞相。”姜维忽然喊道,他哆嗦着站起来,浑身颤抖着。
他注视诸葛亮,这个人,哦,这个人……是自己一直寻找的那个人吗?像天空中恒定的北辰星般明亮,让渴望伟大的人们匍匐在他的光芒下,成就同样的伟大。
他给诸葛亮拜下了,却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
诸葛亮朝姜维走一步,他也在等待,等待这个年轻人的心声。
姜维又一拜,他憋红了脸:“姜维,愿、愿降……”他忽然流下眼泪,他以为自己怯懦,想赶紧擦掉,却慌里慌张地落出更多的泪。
诸葛亮用一双手扶起了姜维,扶起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恍然之中,他以为时光倒流,二十年光阴如梦一散。叩拜着的姜维变成了他,那个意气飞扬的隆中书生,而他自己则变成了刘备,落魄江湖却矢志不改的将军,双手扶握之间,便把一生浇铸在彼此的梦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