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天水太守马遵觉得自己像酵在酱缸里的白菜,霉透了。

两日前,他率天水属僚随从雍州刺史郭淮案行乡里,按照常例,每到春季,州郡长官皆要案行辖区,巡春耕、擢贤才、黜不良、理冤情,这规矩源自汉代,延续至今。

汉末几十年兵荒,大小军阀在关陇杀进杀出,今日你屠一城,明日我剿一乡,砍下的人头如山堆积,以致陇右人烟稀至,田土荒芜,有的县乡人口只有东汉全盛期的十分之一不到,往往一个所谓的剧县之长,手里掌管的民户田土,比过去的乡啬夫还不如。因此,在陇右案行,像是在广袤荒原上跑马,一个时辰过去了,看不见人,又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是看不见人,终于见得某处有炊烟升起,原来是某某县,人口却得类比里。

此次案行,雍州刺史郭淮从长安出发,走过扶风、安定、广魏,而后是天水,每去一郡,便由本郡官吏陪同。他在五天前来到天水,当时心里有个不大好说出口的想法,赶紧把天水走一遭,再奔去南安、陇西迅速溜达一圈,他就该回长安了。

这一路往西,陇右的山盘旋耸峙,陇右的天苍茫昏黄,陇右的水纡曲冰冷,沿途风光总有种壮阔悲凉的美,只是没有人,或者说,人太少了,人都被战争的铁蹄碾成了渭水边的泥沙。行走在陇右的荒凉道路上,心里很寂寞,像是被抛弃的孤儿,也该去死,而不是喘着那口没用的活气。

郭淮按捺不住这种寂寞,若是让他在无人的沙漠兵行千里,他能忍受,因为最终迎接他的是兵戎相见的热血战场,可让他一板一眼地巡行民生,在人迹罕至的官道上走了一日又一日,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让他忍受不住。

于是郭淮想赶紧结束案行,他要回到长安的烈酒欢歌中,尽情享受熙来攘往的热闹,这心思当然不能表露出来,免得人家批评他懒政,堂堂刺史,竟对职责如此敷衍,诚为可耻。

他没把心事告诉任何一个人,更不可能告诉天水太守马遵。

马遵不知道刺史不登台面的念想,满心以为刺史是尽心尽力地巡行辖区,他对自己治理天水的政绩甚为得意,主要是人少,好管理。他不怕被上峰严查,也希望郭淮可以多留几日,方便他献个媚,讨个好,送个礼,毕竟郭淮是魏朝名将,巴结他百利无害;再有,郭淮与天子姻亲夏侯楙同在一城驻守,通过郭淮搭上夏侯楙这条富贵线,可谓是一举两得。他便把天水舆图捧出来,县乡道里一目了然,意思是天水的全境都可以去看一看,郭淮的脸都变了。

诸人自天水郡治冀县往西案行,一路上郭淮没说一句话,只有马遵喋喋不休,介绍天水风物民俗,兴国的酒、祁山的馍、成纪的勇士、显亲的美人,皆为天水一绝,明使君其有意乎?

马遵啰唆了两三个时辰,郭淮终于吐出五个字:“倦矣,请勿言。”

即便心思再愚钝,马遵也看出郭淮的不耐烦,他知趣地闭了嘴,那之后,沉默像陇山压下来的阴云,笼罩着这支案行队伍。

刺史沉默,太守沉默,下头属僚也不敢言声,人人脸上都凝着水,仿佛伤心欲绝,不像案行,倒像送丧。

这么半死不活地走到洛门,因天色向晚,刚在传舍歇脚,忽然的战报像一道闪电,把沉闷的空气劈了个天昏地暗。

因为蜀军来了。

蜀军主力潜出祁山,直到临近天水郡的西县,才被曹魏屯候发觉,蜀军兵犯边境的消息像一枚大炮仗,在平静的陇右炸出了恐惧的大坑。

陇右诸郡猝不及防,东边明明传来消息,说蜀汉兵出关中,前锋进抵郿县,朝廷已着手抗敌,把屯守关陇各处的军队全都调过去。可如果关中的蜀军是真,这一支高擎“汉”字大旗的军队又是打哪儿钻出来的?

数日恹恹无神的郭淮像被毒蜘蛛咬了,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多年的战场经验催生了超拔常人的敏感度,他瞬间警醒。

蜀军真的来了?主力?偏师?欲往何处?

郭淮派出去三拨人打探消息,传来的战况真真假假,难以判断,有说蜀军已连克二十多县,祁山以北岌岌可危;有说蜀军在各县安插了内线,里应外合致使战况摧枯拉朽;有说遍地是蜀军的旗帜,数个郡县不交一刀便投降臣服,据闻南安郡太守已亲封降书,献给蜀军统帅。

骇人的战报让天水官吏们慌成一团,七嘴八舌一通乱议,不能再案行了,得折返冀县照顾家小,风闻蜀军主力似乎是在祁山一带,距离冀县不过两百多里,万一蜀军奔到冀县城下,刀兵不长眼,可怎么得了?

马遵也慌得六神无主,也想回冀县,可他跟随本州长官出巡,总不能长官没发话,他先脚底抹油,便去向郭淮讨主意:“使君,该、该如何、如何决断?”

郭淮很瞧不上这帮遇见刀兵事就手忙脚乱的软蛋,但他没有立刻答复马遵,他自己还拿不出个应对策略。他此刻想的是蜀军兵行陇右声势甚大,不像是偏师抄掠,更像是真正的主力,那么在郿县出没的那支军队就可能只是疑兵。如果前方消息不假,蜀军主力已至祁山,是顿兵祁山之下,抑或越祁山而前?祁山设有屯堡,守军方才千人,但城池坚固,易守难攻,蜀军就算不能在短期之内攻克,也可以围而不攻,以少量兵力牵制祁山堡,大部队往前行军,若前进,又该走去哪里?

祁山正北便是天水,若要来天水,无非两条路,一是木门道,一是铁堂峡道,两道自西汉水上源的漾水河谷启程,一东一西,仿佛微微张开的手臂,形成一个拥抱,合拢在籍水南岸,籍水是渭水支流,与渭水一样是东西走向,两水在上邽东面汇合。

上邽,上邽……

郭淮忽然一拍大腿:“断陇道!”这一声断喝,唬得众人的魂飞了一半,以为郭淮是被蜀军入境的噩耗惊吓失智,身经百战的雍州刺史听说敌国进犯,竟吓得失心疯,那可比蜀军杀到眼前还可怕。

郭淮瞥了一眼魂不守舍的一干人等,他与他们解释不清楚,也懒得费唇舌,但他要改变行程,不得不说道:“我欲去上邽,诸君愿否同往?”

去上邽?他们身在洛门,冀县在洛门以东,上邽更在冀县以东,这……是躲兵灾吗?天水官吏们一头雾水,这紧急关口,难道不该回冀县吗?冀县是郡治,有兵有粮,就算蜀军来了,也可据城抵抗。再说了,最最重要的是,一家老小都在城里,总得回去看家护院,不明不白东奔上邽,等于是逾冀县而不入,这是弃家人于不顾,吾心何忍!

郭淮看出他们犹疑,他还是不想多言,与废物较议战机,形如对牛弹琴,伤损良人舌头。何况他遭马遵叨叨一路,早就对马遵厌烦至极,瞧一眼那张茫然不知的蠢脸,恶心劲足得像吞了活耗子,那就各随各心,各走各道吧。郭淮拱拱手:“事有不善,诸君请便。”

他旋即吩咐手下收拾行装,冗赘之物一概不带,轻骑上路,像鹞子似的跳上马背,猛地扬起手,一鞭子抽在马尾上,掉转马头,率领他带到天水的州里属吏,往东疾驰而去。

眼睁睁看着雍州刺史扬尘远走,马蹄声像急雨落在心上,一阵说不得的酸疼,天水官吏们面面相觑,仿佛是被父母丢掉的弃儿,在这荒天残地伫立,陡然凄惶无依的悲情。半晌,马遵吞了口唾沫,迷惘地说:“郭使君去上邽作甚?”他其实没指望谁能答疑解惑。

“或是往上邽整兵。”有个很轻的声音回答道。

马遵没看清是谁说话,追问道:“整兵作甚?”

“阻遏蜀军断陇道,隔绝关陇,上邽以东有陈仓狭道可入关中,往北是略阳古道,也可入关中,上邽又有屯兵,故而属下以为郭使君筹谋战机,往上邽整兵击蜀军。”那声音始终轻飘飘的,像是说话的人躲在门后面自言自语。

马遵终于看向那发声者,才发现是姜维。

得到合理的解释,马遵更不舒服了。这闷声不倒气的孤僻小子,素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每有公门举会,同僚畅叙怀抱,他只管躲在角落里发呆,问他一句,回答半声,遇此疑难之境,竟也能忍到现在才开腔,因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

为上官谯让,姜维不吭气了。他本是个寡言的性子,话少得像陇右的冬雨,一年三百多日,两百多日没声音,人家赞他美他,他没反应,人家骂他辱他,他还是没反应,倒不是度量大,而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马遵瞪了姜维一眼,他对姜维不悦已久,话太少,人也木讷,平时呆若木鸡也就罢了,紧要关头依旧这般闷肚子烧开水的怄人模样。

他对属僚们说:“我们走哪里,是随从郭使君走上邽,还是回冀县?”

随从出行的二十多个天水属吏,三分之一要求回冀县,三分之一可以去上邽,再三分之一拿不准主意,还要想想。

姜维是最后表态的那一个,他只说了两个字:“上邽。”

意见不统一,行动便决定不下来,眼看天色暗淡如烧焦的死人脸,陇右的春夜冷得天地黏合,在荒寒孤绝的官道上张目四望,到处灯火俱灭,鬼火也不见,只听见不远处渭水的叹息,哀哀戚戚,令人心碎。马遵便也学郭淮,遣了两拨人去打听蜀军动向,会不会来冀县。

人才遣出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在路口逮着一个打南安郡逃出来的小吏,骑着一匹毛片挓开的瘦马,披头散发,鞋履不着,显见是逃得仓促,见到天水官员,如见父母,眼泪鼻涕揉得一脸,吭气吭气地说南安郡完了。听闻蜀军来犯,太守本欲坚城抗敌,被底下患了软骨病的属吏逼着投降,不肯,就拿刀抵住后背,拗着手腕,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降书。小吏不愿与同僚们沆瀣一气,幸亏脑子灵腿脚快,一溜烟撒出獂道城,不然,为刀下冤魂久矣。

“蜀军现在何处,真在祁山?”马遵问道。

小吏揩着满脸泪,又伤又恨地说:“可不,而今诸县未战俯首,那起子懦夫,闻敌犯而丧肝胆,罔顾君恩,争相献城给蜀贼作牺牲!”

小吏的一番讲述,便似炸开了锅,一锅热油溅了一身,疼得心胆俱裂。天水官吏们原先只有三分之一要回冀县,此刻除了姜维等三五人有赴上邽之意,其余人都恨不能插翅飞回家。

马遵瞅着惶急的属僚们,冷不防发问道:“回冀是个什么主张?”

“大魏律法,守城擅弃者夷三族,明府既身为天水郡守,守冀是职责所在,若贸然弃郡治而东走,他日朝廷按律怪罪下来,明府担不起罪责,故应返冀。”

这帽子扣得着实大,马遵捋了捋胡须,慢慢撒着目光:“还有吗?”

“明府归冀整兵,郭使君在上邽整兵,一东一西,互为掎角。”

说来说去,全是一派为国为民的光辉言辞,可马遵知道,这帮人想回冀县,全是为了保家小,舍不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惬意日子,不像他,家眷留在洛阳,单身往天水上任,了无牵挂,他其实并不在乎身归何处。可他担心,这帮恋家的属吏会不会出卖他,不是说南安属吏为了给蜀军讨个好彩头,逼着长官写降书吗?他无家眷所累,为国战死,不过死一个,他们不一样,拖着一门老少几百口,坛坛罐罐,册册卷卷,舍不得放不下,蜀军倘若兵临冀县,举刀兵血战的只有他一个,开城投降的恐怕数不清。

他们回冀,有不得不回的充足理由,他却没有,但他有不要得罪郭淮的理由。郭淮赴上邽整兵,为国抗敌,为君分忧,招呼他同行,他当时怎么就愚拙到不动窝,身为一郡长官,却畏敌如虎,若不幸遭下属逼迫出降,成为第二个南安太守,郭淮会怎么看他?朝廷又会如何处置他?他留在洛阳的家小岂能保全首领?

“诸君再思之,我也再思之。”马遵眨巴着眼睛,一点不可窥破的念头在心头烧起一朵花。

晚照落在漾水里,粼粼波光追着一川激流翻飞起舞,宛如万千碎裂的刀光。漾水是西汉水上游,源出嶓冢山,流经祁山脚下,冲开一片湿润平缓的河谷。祁山为秦岭西脉北支,高山险峰,巍然崇举,连绵起伏,是渭水与西汉水的分水岭,仿佛横卧在甘陕之间的傲然苍龙,后代称其为“陇秦捍蔽巴蜀之襟喉”。

祁山虽险,而千百年来为人力辛苦经略,凿山开路,分水成径,形成南北数条通道,北道可走天水,南道可走武都,尤其可凭借西汉水的水运之便,乘船往返上下游。

为绾毂祁山通道,曹魏在漾水河谷北侧置屯堡,名为祁山堡。然该军事堡垒并没建在祁山上,实为一座与祁山不粘不连的孤峰,周有里许,四面峻削,堡中屯兵不过千人,却因地势险阻,极为严固。祁山堡往东循水十几里,有座小城,是为卤城,因本地有盐井,设有盐官,今天称为盐官镇,往北穿山二百多里,即可到上邽,东北方向二十里,则是西县,北出祁山的蜀军主力便暂驻此地。

蜀军潜出祁山,魏国边境久不见烽烟,甚至忘记南边有个国家,上上下下双眼蒙蔽,双耳壅塞,洛阳朝廷的全副精力都在襄阳与合肥一线的东吴。忽然一日蜀国大军出没,刀枪剑戟横扫眼目,俱是一筹莫展,不是投降,便是跑路,数个边县像劈竹子般一节一节迎锋而倒。

位于漾水北岸的西县,是北伐的蜀军占据的第一座魏国边城,还没攻城,守县的一百来魏兵便逃了个精光,蜀军兵不血刃地进了城。有魏国百姓刚打听到蜀国犯境了,出门探探风向,外边的世界已换了天。

黄昏时分,西县的城门开了,诸葛乔策马缓缓跑过了城关,身后是一辆辆堆得老高的粮车,早起下了一场雨,地上泥泞不堪,粮车左右颠簸地碾过坑坑洼洼的淖水地,两三辆粮车的轱辘搅动泥浆陷入水坑里,甩鞭子赶马抽不出力气来,诸葛乔听见后边喧哗,一骨碌跳下马来,挽起袖子和押粮的士兵将粮车推出来,倒溅得一头一脸的泥水。

他也不顾自己浑身狼狈,招呼士兵将粮草送去仓曹,自己则策马赶到西县的中军行营,正瞧见杨仪抱着一卷文书大踏步地走过来,后边是两个持刀的士兵,中央夹着一个满脸惊恐的男人,瞧那一身行头,似是曹魏官吏。

“公子!”杨仪老远就看见他,热情地招呼道。

诸葛乔纵身下马,得体地行了一礼。

“公子要去见丞相吗?我正好也去见丞相,咱们同路。”

“不,”诸葛乔礼貌地说,“我得先去见仓官,待不多久,一会儿还得赶往武兴,那儿还屯着粮谷,最迟在一个月内当运至陇右。”

杨仪赞叹说:“公子当真是公义先行,令人钦佩!……只是公子与丞相父子相隔咫尺,公务之余也可阔叙亲情。”

诸葛乔很平静:“丞相若是公务暂歇,我或能一见,权宜而行吧。”他又行了一礼,自与杨仪背道而行。

杨仪望着诸葛乔的背影目送,才发现诸葛乔的半身都溅满了泥点子,像跳进泥水里扑过浪,他诧异了一阵,却想不透那是什么原因,只是奇怪地感觉诸葛乔的背影像诸葛亮,哦,不仅仅如此,连他刚才说话的语气、行事的方式也像从诸葛亮的魂里抠出来的影子,莫非真是父子血脉一体吗?可其实他们并不是亲生父子,说是叔侄更贴切。

也许,离诸葛亮太近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着他的影响吧。丞相府的僚属各自都带着诸葛亮的烙印,蒋琬有诸葛亮的沉稳容让,马谡有诸葛亮的干识睿达,张裔有诸葛亮的机捷敏锐,向朗有诸葛亮的循循雅量……曾有人玩笑,说诸葛亮把自己分成无数瓣,一位丞相府僚属分一点,想认识诸葛亮,只需将丞相府的各要吏合起来,便大致知道诸葛亮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仪默想着心事,领着士兵和魏国官吏拐进西县公署,到得正堂上,堂中散乱着敞开的箱簏,凌乱的竹简,还有横倒的刀剑,有一拨士兵正在有条不紊地打扫,诸葛亮却和马谡、修远在一边说话。

他把怀里的文书递过去:“丞相,西县士民簿。”

诸葛亮接过来看了看,又递还给他,转脸对马谡道:“小小西县竟有千人之家,不简单呢。”

马谡道:“陇右从来地广人稀,经数年战乱,更是人烟寥寥,西县能有千户民家,也是难得。”

诸葛亮款款道:“人户数比之汉之全盛时,诚然为少。可当年先帝与曹操争汉中,曹操将武都氐人五万余迁入扶风、天水,募民广开水田,数年蕃息民力,比之于战乱之时,实又为多。”

马谡点首:“若能长据陇右,不仅能得民力,还能折断曹魏右臂,扫清西线敌兵,为日后定鼎中原保证西线太平。”

诸葛亮无声一笑,似乎随口地说:“俗语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陇右自古出良将,若能在此地寻得一二良将,亦是大功一件!”

他眯着眼睛看见杨仪身后的魏国官吏,杨仪时时都观察着诸葛亮的眼神,立即说道:“这是刚抓到的曹魏官吏,他躲在粮仓里,被逻卒揪出来了,我特意审过,他不是西县官吏,是曹魏派来陇右案行春耕的大司农属吏,还算是朝官呢!”

诸葛亮听说是曹魏朝官,不免多看了那官吏几眼,那官吏一直发着抖,只把头耷拉在胸前,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你叫什么名字?”诸葛亮的语气很温和。

那官吏却道诸葛亮要砍他的脑袋,他已知眼前这个是蜀汉丞相,自己落在敌国之相手里,除死非他,魂已脱了躯壳,正飘在头顶上看见自己缩着脖子哆嗦成一团,哪儿还有力气发出声音。

杨仪只得代他说道:“听西县的官吏称,他唤作杜庄。”

诸葛亮一笑:“不用怕,我们不会为难你。”

杜庄怯怯地抬起半个额头,目光一半往上挑,一半往下压,诸葛亮的许诺没让他彻底卸下恐惧,他不太相信敌人会善待自己。

“你是从洛阳来?”诸葛亮缓和地问。

“是,是……”

“案行陇右春耕?”

“是……”

“这么说,你知道陇右民户数及农田垦耕数?”

“知道……”杜庄蚊子似的哼哼,又觉得自己不够坦白,“也不全知道……”

诸葛亮莞尔,他心里已决定让这杜庄为蜀军勾画出陇右农田分布,若要在陇右做长期屯守之计,这是必要掌握的资源情况,他又随口道:“你们这次派来多少人?”

“派来陇右的有三人,我案行天水,”杜庄俨然是个老实人,撒谎也不会,泼水似的倒了出来,“徐庶去陇西……”

“谁?”诸葛亮的心咔地响了一声。

“徐、徐庶……”杜庄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诸葛亮要砍他脑袋的恐怖幻想又闪入意识里。

诸葛亮捏紧了羽扇:“是颍川徐元直吗?”

“是……”杜庄磕巴着,他好奇起来,“你认识他?”

元直……久违的称呼,亲切得让人的灵魂暖意沸腾,在那些属于他们的隆中岁月里,青春、美酒、圣典,永远不会紧锁门户的草庐,永远洒满阳光的梧桐井台,以及承诺永不分开的朋友,都像金子般珍贵,是一棵种在他魂魄里的参天大树,根在血液里,他斩不断、拔不掉,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在身上。

出乎意料的感觉让诸葛亮忽而便欢喜起来,却只是一瞬间,更深的伤感却很快把欢乐淹没了,像一场秋雨浇灭了刚刚烧起的火焰。

“他在你们那儿做什么官?”诸葛亮语气沉沉地问。

“御史中丞。”

诸葛亮惋惜地叹道:“屈才了,难道魏国人才很多吗?元直经纶,何以仕禄如此?”

杜庄半懵懂半清醒,他想诸葛亮也许认识徐庶吧,不是熟人,怎么会用“元直”去称呼一个敌国臣僚?是呢,诸葛亮称呼“元直”自然得像念一句极熟稔的习语,那像藏在心底一辈子的念想。

诸葛亮在想,徐庶得有五十多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还会仗剑披发快意恩仇吗?他有多怀念那个任侠仗义的青年,那是他一辈子最好的朋友,即便远隔天涯,从此再不能相见,这种互认知己的感觉也不会改变,他甚至相信,徐庶也会坚守他们永不谋面的友谊。

没人能体会诸葛亮那声叹息背后的复杂感情,即使曾领略过诸葛亮过去的马谡也只能隐隐摸出个囫囵边,直到杜庄退下,诸葛亮也没有再提起徐庶。

“赵云将军昨日飞书,称曹真率五万大军屯守郿县。但陇右战事一起,檄书定会飞抵洛阳,斜谷的疑兵不能做长久阻碍。”诸葛亮迅速地转换了话题。

马谡琢磨道:“我想最迟到本月底,曹魏便会驰援陇右。”

诸葛亮点首:“嗯,要早做准备,在曹魏驰援前在陇右站住脚。”

“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军心摇动,可不战而降,”马谡道,“谡以为唯陇西、广魏二郡难下。我军应乘胜追锋,拔下二郡,辄陇右一臂已断。”

诸葛亮因见士兵已将堂上清扫干净,便吩咐修远把舆图挂在墙上,他举手用扇柄在陇右五郡间划过去:“天水等三郡若能不战而降,则撕开了陇右五郡腹心;陇西、广魏倘无外援,庶几亦无忧也。”

“尚有祁山堡横亘在后,这祁山堡着实有金城汤池之固,我军两日来尝试攻拔,终不能下。若三郡降服,祁山堡仍未曾攻下,我军是围而不攻,还是弃而不顾,大军前行?”

诸葛亮筹谋片刻:“若能攻下固然好,若不能,则分兵牵制之,待陇右扫平,此地只为孤城耳。”

马谡懂了:“如此,目下大军北上为佳,南安已有降书送来,安定也有反正之意,唯天水,尚不闻臣服之声也。”

诸葛亮凝视着陇右各郡之间的诸个险关,沉默许久,忽而说道:“适才斥候来报,天水太守马遵案行,冀县已为无主之城,当轻骑驰奔,掩其不备!”他挥起羽扇,敲在“冀县”上。

“派谁去?”

“张钺。”

上邽城上像黑云般压下来的羽箭,瞬间便夺走了数人的生命,血像开花儿一般喷向天空,终于让姜维相信太守马遵抛弃他们了。

他们本在洛门传舍歇脚,为去哪里投寄,各自争持不下,马遵又迟迟不给出决断,任凭下属七嘴八舌,后来才漫不经心发了话,天太晚,待歇过一夜,明早再说,可谁能想到,马遵竟趁着一众人熟睡时悄悄离去。

马遵不信任天水属吏,他认定他们一心保妻小,却不肯保官长,迟迟早早会将他反剪双手,献给蜀军做见面礼,与其等着被下属当成牺牲,不如先奔为敬。

众人一梦醒来,发现太守没了踪影,登时都蒙了。有人慌乱,有人咒骂,有人奔家,有人投蜀,诸人顷刻做鸟兽散,唯有姜维等十数人奔去上邽追寻马遵,上百里路狂奔如逃亡。耗尽体力奔至上邽,却是城门紧闭,众人在城下喊了几遭,起初没有回应,后来便箭如飞蝗,有人还在城上厉声喊话:“叛国贼子,竟敢做狂吠,莫不是为蜀军做斥候?”

姜维等莫可奈何,马遵既是认定他们是叛徒,分辩抗争都毫无作用,还会白白牺牲性命,不得已又折转往西奔回冀城,一路颠簸,最后只剩下五六骑。

可不等他们进入冀城,却远远望见蜀军旗帜飞在连天的黄尘中,像杀出血路的苍色刀锋。

“怎么办?”诸人慌得颜色大变。

姜维看了一眼身后近在咫尺的冀城,有人奔去城下大喊着开城门,城上的守军眼见蜀汉大军压境,这当口放人进城,岂不是把敌人也放进来了吗?再说,谁知道这几个归城的人是不是蜀军的细作,岂能冒这风险?因此都缩着头不动,任凭城下咒骂连连,一概装聋作哑。

姜维转过脸,他想了一想,忽地抽出佩剑,一道青光劈开他脸上惯常的漠然,那一瞬,他像视死如归的勇士般冲入了迎面袭卷的行阵中。

他从此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