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孟达在上庸城楼上看见“司马”大旗时,才知道一切都晚了。
猎猎旌旗仿佛沉重的耳光,一记又一记地扇在他的脸上,把他起初的志得意满拍扁了,他到此刻终于悔悟了,有一些逆耳的忠告到底要听一听,人可以骄傲,但不能时时处处都骄傲。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司马懿会不请命而举兵突袭,反叛的旗帜才竖了不到一旬,司马懿像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乘着风筝便飞到上庸城下。
他在城楼上看见策马行阵的司马懿,来来回回地在城门下转悠,像一只溜达着晒太阳的猫,深邃不可揣度的眸子里含着冰冷刀锋,让他心里生出一层层厚厚的毛栗子。
他给诸葛亮写了一封求救信,恳请诸葛亮遣兵顺汉水东下解围,这一次用的还是洛阳纸和隃麋墨,只是落笔的轻佻味少了很多,满纸是承不住的忧虑,他在信里说:“吾举事八日而兵至城下,何其神速也!”
信有没有送到诸葛亮手边,孟达不知道,因为诸葛亮一直保持沉默,像是那封信沉入汪洋深海,孟达几度以为信寄丢了,或者,诸葛亮是在坐看覆败,这后一种猜测让孟达寒彻骨髓。
可他却不知道,背负求援信的使者溯汉水走到魏兴——也就是从前的西城,就走不动了,正如魏延推断的那样,魏兴太守申仪闻听孟达举事,立刻锁闭汉水通道。孟达前后派了五个使者,唯有一个使者冒险走小道闯入汉中,其余使者以及求援信都落在申仪手里,统统转给司马懿。
复信不到,援兵不来,孟达等得心急如焚,人处于绝境中,控制不住要胡思乱想。他便想起当年奉刘备之命攻克房陵,斩首太守蒯祺,蒯祺一家老小被他麾下士兵一麻绳捆了,蒯祺的两个儿子身首异处,一个女儿被饿狼似的士兵糟蹋,他后来才知道蒯祺的妻子是诸葛亮的大姐,血淋淋的梁子便结下了。这件事梗在他心里很多年了,生怕哪一天诸葛亮会找碴儿报仇,幸而他后来投奔曹魏,这几年没受诸葛亮统摄,当年的仇隙渐渐淡忘了,如今诸葛亮会不会重燃旧恨,借着司马懿的手除掉自己呢……
孟达在猜疑和等待中痛苦地煎熬着,直到十六天后,上庸城被魏军攻破。
历史记载:“司马懿攻新城,旬有六日,斩孟达。”
二十天后,孟达的死讯传至汉中,诸葛亮把这一份报告文书和孟达的求救信叠在一起,这一天刚好是蜀汉建兴六年正月三十。
冬天的寒冷还没有从汉中撤兵,春的绿意在冬的厚重帷幕后艰难生长,凉风过境,将残余的枯枝落叶**去天际,诸葛亮看着窗外树影横陈,凉意渐收,像被吸走了魂魄,久久不动。
“丞相,我们该出兵了。”赵云说。
诸葛亮看着修远将孟达的信压在装文书的竹笥底部,幽幽地说:“子龙以为我不救孟达,是为何故?”
赵云默然一会儿:“一是东三郡悬远,援兵难至;二为孟达反复,救之无益;三若贸然为一孟达而兴大军,辄我军北线出兵不能收到奇效,故而不救。”
诸葛亮微笑,笑容却略有些苦涩:“子龙,知己也。”他缓缓坐下,把搁在案上的羽扇握住:“可他人未必会如此想。”
“谁?”赵云惊疑。
诸葛亮并不吐露,像刚才那一句话只是过耳的风,他呓语似的喃喃:“司马懿此人谋略超拔,幸而他都督荆、豫军事,不涉北边防务,不然有如此强敌,北伐便棘手得多。”
他在想司马懿,却不知身在上庸的司马懿也在揣度他,孟达的首级刚被剁下来,司马懿盯了一眼那张血肉模糊的死人脸,皱着眉头吐了一口唾沫,将手里捏着的一扎书信挡住脸,那是孟达和诸葛亮交通的书信,将作为反叛罪证上报皇帝。
“这人的字写得很好。”他看了诸葛亮的亲笔信后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评价。
周围的将领们既莫名其妙,又以为可笑,堂堂骠骑将军、托孤大臣出奇策平定叛乱后,不清查胁从人等,却有闲暇研究敌人的字。
司马懿眯着眼睛长久地打量着诸葛亮的字,又说道:“字如其人,此人心机深沉,不好对付。”
他把信搁下来,诸葛亮的字像蛛网似的在他脑海里**起了秋千,他便在臆想中勾勒出这个人,聪明、果断、坚贞以及残忍,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一点和自己很像,可总有那么一些地方是不一样的,到底在哪里呢?司马懿不想承认他在诸葛亮的字里看出耿耿忠诚,这种忠诚在他第一次看见诸葛亮痛斥曹魏劝降书时便感受出了,可他觉得太忠诚的人都是蠢材,诸葛亮是那么睿智的一个人哪,他怎么可以效法凡俗的愚忠!
诸葛亮,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权倾朝野却还能保持忠诚,是傻子还是聪明人,或者是个疯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和诸葛亮有交集,也不知道三年后,他和诸葛亮的对决将流传青史。
但,目前这一切还都是冰山下潜伏的暗流,这就像孕育新生命,不到时候,新生命偏偏不呱呱坠地。
诸葛亮把关于司马懿的种种猜测放下了,默思了一阵:“子龙,出斜谷的兵力需要多少?”
赵云思忖:“一万足矣。”
“少了些,我再加给你一万。”
赵云摆摆手:“两万太多,丞相那一路方是主力,我不可喧宾夺主,陇右不好夺,丞相还是留足兵力。”
诸葛亮笑道:“做样子也要做得像,兵力太少,不能引起曹魏重视,子龙不必推让,就这么定了。”
“那,也罢了。”
诸葛亮翻了翻羽扇:“子龙能坚持多久?”
“丞相要我坚持多久?”赵云反问。
“一个月。”
赵云没有立即回答,他锁着眉思考了很久:“我尽力吧。”
诸葛亮并不以为赵云的不完满回答有何不妥,反而以为很实际,他点点头:“好,子龙尽力,亮也尽力。”
“成败之机在此一举。”赵云振振言道。
诸葛亮紧紧握住羽扇,忽地磕在书案上,低压的声音却沉稳如鼎:“下月初五,可为出兵之日。”
他举起手,重又翻开案上的文书,淡淡地说:“孟达的事……还得告诉李正方。”他抬起头来,目光沉凝,深不可测。
孟达被司马懿斩杀的消息,李严比诸葛亮晚了十天才获悉,更令他沮丧的是,这个消息还是诸葛亮传给他的。
李严把信直摔下去,他不相信是孟达轻敌导致覆败,纵算是轻敌,诸葛亮又为什么按兵不动,除了叵测用心,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一定是诸葛亮假公济私,他当年和孟达结下过梁子,为着这宿怨,便借着司马懿的手除掉孟达,但这只是第一层。还有一层,便是诸葛亮不愿意孟达反水,一旦东三郡与三巴连成一线,便会形成坚不可摧的力量,那对诸葛亮来说,孟达的反正只会给李严带来更大的权力屏障,而不是让他获利。
“诸葛亮,你够狠!”李严咬着牙咒道,他跺跺足,望着江州城下汹涌的长江水,烦恼和痛恨越发深厚了。
褒斜道因南循褒谷,北走斜水而得名,路程有五百余里,由汉中郡治南郑出发,西北至褒中县,逾褒水河谷北行,过石门、三交城、赤崖至褒水源头,出谷为南临渭水的郿县。谷口为汉魏疆域分界,由于两国为敌,这条通行于秦汉时的进出巴蜀要道废弃多年不用,偶尔有两国商旅在谷口附近悄悄做生意,边关守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做敌国间谍,都一概放任,甚至有魏国将士也冒险和蜀汉商贾谈买卖,以能买入昂贵的蜀锦,转手倒卖给洛阳好尚精致的高门世家,凭中间差价便能赚得几辈子不愁吃穿。曹魏朝廷也知道边关屯兵在做掮客买卖,便是长江沿线的屯兵也常常和江南的东吴开互市,有做得大胆的,把东吴特产的珍珠海贝玳瑁统统倒来北方高价出售,朝廷曾下诏申饬过几次,可趋利之风越禁越烈,不久也偃旗息鼓了。
二月十五这日,黄昏时分,一抹夕阳从天幕斜扫过褒斜谷口,像喷出泉眼的金色水流,驻扎郿县南域屯所的魏国屯兵正在换防,却发现以往平静的谷口腾起了厚厚的一层烟尘,飘飘****从南至北**起偌大的阵势,恍惚以为是天神落下的围腰。
魏军都好奇地向谷口张望,那烟尘仿佛肆虐的洪水,一路冲**,茫茫尘埃沉压着古怪的声音,像成千上万的马蹄,也像谁在咆哮,直到一面大得遮天蔽日的“汉”字大纛劈开了尘埃,仿佛在喧嚣中砍出一条血路,他们才反应过来。
“是蜀军吗?”
“蜀军……”
众人以为看见的是海市蜃楼,魏蜀边关和平了许多年,久远得曹魏上至庙堂君臣,下至寻常百姓都忘记了世上还有一个蜀汉,也想不到崎岖险峻的秦岭谷口会钻出来一支蜀汉军队。
“是蜀军!”有士兵终于肯定地号叫起来。
屯所的士兵都煞白了脸,原来他们看见的烟尘不是天神落下的围腰,而是战争的烽烟。
蜀军进犯边境的檄书乘传紧急送递洛阳,皇帝曹睿收到檄书时,以为是个笑话,或者是边关守将看花了眼,把什么逃逸蜀汉的马骡羊牛当成十万大军,可一份份檄书接踵而至,一次比一次详细清楚,一板一眼地告诉他闭关锁国多年的蜀汉挥师北进,前锋已抵郿县,有西进长安之嫌。
最后一份檄书跳入曹睿手中时,还附带了一篇蜀汉的讨魏檄文,是蜀汉先锋军遣强力武士射入郿县,檄文很长,曹睿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这几段:
统领步骑二十万,董督元戎,龚行天罚,除患宁乱,克复旧都,在此行也。
……
曹睿不相信国小民弱的蜀汉能调拨出二十万青壮力,他在心里为蜀汉算了一笔账:刘备当年东征江东所用兵力为八万,夷陵一战,八万蜀军大多葬身火海;刘备死后,蜀汉国力衰减,就算这些年闭关休息,养民无为,至多能凑齐七八万人,所谓二十万不过是蜀汉的夸张之词。
他想定了主意,立即下令大将军曹真都督关右诸军军郿县,势要将入侵的蜀军挡出国门之外,他还特意嘱咐:“看清是谁统兵,若当真是赵云,生捉了来!”
曹真奉命星夜兼程赶往郿县,屯守关右的魏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准备和蜀军决一死战,虽是突然受命迎敌,魏军依然士气如虹,何况听说敌方统兵将领是在当阳一骑绝尘的赵云,想到能与天下名将对阵,忍不住热血偾张。多少年来,天下名将死的死,老的老,英雄烈士的功业渐渐变成传说一样虚无,名将的凋敝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能与硕果仅存的名将赵云决战,纵算不能生捉了他,亦是足可流传后世的荣耀。
却在曹魏朝堂调兵遣将时,有一支军队像淌在峡谷里的溪流,迅速地穿过阳平关,沿西汉水往西北而进,经水运枢纽沮县,潜过武都郡,一步步逼近祁山。
这支军队像暗夜展开的黑翼,在人们沉酣的睡梦空隙穿行,他们的目标是陇右五郡——天水、南安、安定、陇西、广魏。
屯守郿县的魏军枕戈待旦,却不知道真正的战场正在距离他们数百里外的陇右搭起了舞台。
熹微晨光像一勺清水,慢慢洗去天地间的黑寂,被一夜暗淡笼罩的天水冀县的轮廓渐渐显了出来。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用一根长长的青玉簪把头发绾起来,她并不打扰他,踅身往东厨走去,一个时辰回来,手里已捧了一方漆盒,先去母亲房里伺候老人洗沐用早膳,又半个时辰过去了,待她出来时,姜维已不再练剑,正站在院子中央,痴望着天上那一缕麻绳似的白云碎片,像是把魂也抛去了天上。
姜维自失一笑:“母亲呢?”
姜维淡淡笑了一下:“过一会儿,我要随太守案行乡里,四五日都回不来。”
“嗯,什么时候回来?”
“最迟五日后吧。”
“好。”
她鼓起勇气说:“伯约,我想……”后面的声音低下去,像晴天的雨滴般干了。
“什么?”
姜维看了她一眼,木然地说:“哦,那生吧。”
姜维凝视着妻子的薄怒,不惊慌也不解释,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淡淡地说:“等我回来吧。”
姜母正坐在屋里的织布机前,吱嘎地踩着踏板。自从姜维的父亲战死,她悲痛过逾,从此患了失眠,长夜苦熬,没奈何便守着孤灯织布,天长日久竟成了习惯。
姜维走到屋里,闷声不吭地给母亲拜下去,像伏头的菜花苗。
姜母从织布机后抬起头来:“这么早就走?”
“嗯,公事。”姜维仍拜着不起来。
姜母握着梭子,一时没有动,她瞧着像慈柔羊羔似的儿子,目光依依:“早去早回。”
“是。”
姜母把梭子投入梭口引纬,吱嘎的织布声里却夹着她的叹息:“你父亲当年身没疆场,为朝廷也算是尽忠守职。你如今又是武职,倘若遇着战事,岂不也当效命疆场?你素日又好使刀弄枪,不喜布衣之业……我寻思着,过一二年转成文职,不要做武将,实在做不下官,姜家在天水也算世姓,凭着姜家的门楣,不愁你找不到生计。”
“男儿志在立功。”姜维磕磕巴巴地说,他是木讷脾气,不善言辞,明明心里存了很多说服母亲的想法,话到嘴边都融化了。
姜母戛然停住手:“立什么功?你这官身也是人家看在你父亲战死的分儿上赐给你的。你在郡上任官以来,又立过什么功,我还不知道吗?人家根本就不想重用你,不冷不热地晒你在一边,倘若真有建功机会,只会拿你去挡箭充死,功劳还是人家的,你算什么呢?”
姜维惶恐地磕下头去:“是,儿子失言。”
姜母轻轻一踩踏板,织布机开合着梭口,经纬之线匆忙地交错起来,她语气温和地说:“去吧,若去得久了,要记得来书。”
“哦。”
“早点回来,阿母刚才可说了,若是去久了,记得要来书。”
“嗯。”
“走吧。”
她有点舍不得他太快消失,追着走了几步。她其实很想喊他一声,可姜维走得太远,像渡江的扁舟,既已解缆,便再也追不回了。
她想起姜维松掉的带钩,自己昨天刚给他做了一条腰带,该让他换上,算了,等他回来吧。
她再张望时,姜维已看不见了,唯有那脚步声在风里空空地吟哦,仿佛缠绵的怀念,长久地敲在微微泛出泪来的心上。
可她并不知道,那被雾水消逝的背影,是留在她的记忆里关于姜维的最后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