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 1)

还是早饭时,蜀军军营便似被正午的骄阳炽烤,军营的旮旯角落都沸腾起来,有闲无闲的士兵都往中军行营转悠,连哨楼上值岗的士兵也把目光偷偷地递下来,看不着的便托看得着的多带几双眼睛,诱人的好奇催醒了年轻士兵们**的青春,原来是牦牛种和大牛种送来了二十位蛮夷女子。

足足二十个女子,大的十八九,小的十五六,都娇嫩新鲜得像从清水里捞出来的蒜瓣,水汪汪,脆生生。

这些女子头回进到军营里,周围都是些陌生而年轻的男人面孔,一片口哨声年糕似的牵住她们筒裙,那一双双野狼似的目光仿佛要剥光她们的衣服,吓得她们抖作一团,已有一半在哭了。

二十个女人便候在中军帐外,个挨着个,仿佛挤得太紧的沉香片,香味散得很拘谨,修远从中军帐里走出来,抬头便看见二十张怯然生晕的脸蛋,俏丽是诱人的,害怕也是怜人的。

他摇摇头,径直从她们身边走过,直走到别营,掀开营帘一瞧,龙佑那正杵着竹杖发呆。

“蛮子牛,”他喊了一声,“你们蛮子女儿来了,你不去看看?”

龙佑那也听说了牦牛种和大牛种送了女子来军营,他没精打采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再不看,待会儿就见不着了。”

龙佑那一呆:“见不着?”

修远把手里揣着油布包丢给他,里边却是热腾腾的两个麻饼:“我们丞相会把她们送回去。”

“为什么要……要送回去?”龙佑那迷糊,送上门来的艳福还能再退回去么,汉人不都好色吗?

修远瞠目道:“把我们丞相当什么人了,他能稀罕你们的蛮子女人?”

龙佑那反唇相讥:“他不稀罕,大约嫌不够美,怎么,他还能在哪儿寻得更美的女人,比我们夷人女儿还美?”

修远啐了他一口:“我们丞相不好这口,再说了,丞相夫人比你们的蛮子女人强多了,容貌不用说,谋略过人,明慧贤淑,比男人还能干呢。”

龙佑那只当修远在说胡话,压根就不信世上有这种女人:“你们丞相不近女色,那他天天做什么?”

修远抓过龙佑那手里的油包,掰着麻饼自己吃了:“你懂什么,天下男子难道除了沉溺女色绮糜,便无事可做?我们丞相要忙的事很多,平日里朝政要务一桩接着一桩,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龙佑那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他梗着脖子道:“谁说我不懂,你们汉人的朝廷又不是藏在水里的鱼,我怎的不知?”他哼了几声,本不想搭理修远,却因对诸葛亮好奇,又说道:“你们丞相不是汉人最大的官吗,怎的还忙呢?我听说汉人的高官都不做事,只管在朝堂上磕头说谀词。”

修远叹了口气道:“我们丞相事必躬亲,百事皆要过手方才放心,你若是哪一次见着他做事便知道了,他能几十个时辰不吃不喝,累得犯病也不肯停手。”

龙佑那在脑子里想象着诸葛亮疯狂忙碌的样子,想到最后竟浮现出一只飞到死也不停的蜜蜂,他呆呆地说:“为什么呢?”

修远很难回答,他认真地想了想:“为天下之任,亦为知遇之恩。”

那更是龙佑那全然陌生的概念,是他从不曾经略的生活和理想,不同于南中高山峡谷的迷雾寒流,也不是蜻蛉山水间的旖旎幽情,那和不堪的经历、深重的责任有关,像一把紧合的锁,锁住的是一整个丰富的世界。

龙佑那不吭声,修远也不插话,百无聊赖便一口接着一口吃饼,却发现自己把本来拿给龙佑那的麻饼吃光了,他不好意思地拍拍身上的碎饼沫子,说道:“我再给你寻饼来。”

龙佑那还在出神,修远出去了也不知道,帐内安静如扣在一只瓦罐里,闷湿的空气在迟钝地流淌,却找不到出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营帐内又有脚步声悄然响起,有人走了进来,龙佑那抬起双睑,来的人不是修远。

“阿勐!”龙佑那惊得跳起来,又被脚伤拉拽下去。

阿勐冲过去一把摁住他,压声道:“别嚷!”

龙佑那不敢相信地晃晃脑袋,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勐左右看看,笑声压在喉咙里说:“大牛种与牦牛种给汉人送女伎,我混在使者里,悄悄地溜进来。”

龙佑那不管阿勐用什么法子溜进军营,能见着好伙伴已令他格外开怀,他喜悦地说:“你能来看我就好,可闷坏我了!”

“我待不了多久,”阿勐警惕地盯着营帐口,“有件事得赶紧说,”他凑近了龙佑那的耳朵,“你做好准备,三日后我们的人会假冒牦牛种大牛种遣使来军营,到时,我便可以救你出去。”

龙佑那惊愕道:“这是要做什么?”

阿勐搡了他一把:“笨牛!”

龙佑那看着阿勐吊诡的笑,忽然醒悟了,他险些脱口而出,匆匆扼住了声音:“你们,你们……是要……”

阿勐掐住了他的胳膊:“别说。”他又叮咛道:“我走了,记得我说的话,等斩了诸葛亮的头颅,咱们一块儿回蜻蛉。”

龙佑那怔愣着,他本想问得更清楚些,可待他从迷雾似的惶惑中挣扎出来时,阿勐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绺橘色光芒在脚边**漾,像漂在水里的断发,也不知曾经属于哪一个人。

八月的阳光已微有冷意,照得中军帐一片雪白的光,诸葛亮静静地听着杨仪说话,抬眼见马岱走了进来,他示意杨仪住了声。

杨仪因知诸葛亮欲和马岱有私话要说,行了一礼后退了出去。

诸葛亮盯视着马岱的脸,恭谨的神色里掺着丝丝纠缠的恼,像白面里和着黑灰,已积攒了半月的气还没消。那气不止马岱有,蜀军将士或有一半都憋着窝囊气。胜仗一个接着一个打,捷报接到手里,欢喜还没回味过来,便变成了丧报,胜利像荒唐的笑话般无趣。他们想不明白,费了很多力气擒获的胜利果实,为什么丞相一声军令便放走了,那之前的努力又是为什么呢,莫非南征只是为操演军队,若是一场游戏,那些看得着摸得准的牺牲又该如何弥补?

“叔岳,”诸葛亮慢腾腾地说,“孟获生擒了几次?”

“三次!”马岱的回答像不过脑似的冲口而出。

孟获第三次被擒就在第二次生擒的二十天后,他亲率蛮夷斥候探看蜀军营寨,还没挨着围寨的边,便被蜀军哨兵发现了,当下哨兵去报告了张翼。张翼当机立断,从左营拨出百人小队两面抄掠,一队虚张声势,做出大军合围的样子,一队分割包抄。便是这一百人把孟获逼得无路可退,竟以为蜀军倾巢出动逮拿他,惊慌出逃时落入了蜀军为捕猎在营外挖的陷阱里,捆野猪似的送入中军。他照样是不服气不投降,气急了的将军们险些要违反军令,以私仇相戕,诸葛亮力排众议,还是放了孟获出营,却着了三十余人护送,从中军帐到辕门短短的距离,义愤填膺的士兵都涌出来,咒骂声不绝于耳,若不是各营将官严令,孟获已被他们撕成肉片。

马岱自上次违令欲擅杀五百蛮夷后,一直被诸葛亮禁在营中躬自反思,可他越反思越如火上浇油,冲动是淡了,恨意却深了。

诸葛亮自然知道马岱那不能稀释的气恨,像是故意地说:“还会有第四次。”

马岱很想一刀把自己捅死,他想诸葛亮一定是疯了,对一个犟蛮夷屡加恩护,罔顾南征将士牺牲,他不服地说:“丞相,为何?”

诸葛亮缓缓道:“若孟获归服,不会有第四次,若他依然负隅顽抗,只能再行释放。”他惘然一叹,“孟获为南中蛮夷首领,他若归顺,即其麾下蛮夷也当授首,他日南中太平,蛮夷心安,朝廷少有征伐,忍一时为百世利。”

“一味宽以怀柔,便没有尽头吗?”马岱愤然地说。

诸葛亮肯定地说:“有。”

“何时?十次百次后?”马岱俨然在说气话了。

诸葛亮依然温和地说:“不会超过两个月了,十月天寒,大军不得不回朝。”

“那孟获若仍不归顺呢?”

诸葛亮顷时默然,羽扇抚在案上,却在一册文书上久久不动,“屡阻朝廷平叛,不得已,”他微微扬起羽扇,用力地磕下去,“以军法行之。”

马岱怔怔地注视着冷峻的诸葛亮,像看见被雾水包围的雕塑,神秘莫测,又坚不可摧,他迷惑道:“既是丞相有杀孟获之心,为何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

“孟获为我一擒再擒,而乃一纵再纵,他纵算不服,却能宣示优渥于诸蛮夷种落,顽固不羁之孟获尚获朝廷绥抚,况且他人?旬月以来,已有诸种落渠帅或服膺王化,或遣使关白,他日不得已动用国家法典,亦是先以德化后加刑罚,断不为诸蛮夷所非。倘若初一构难便彰妄杀,民心惊散,转相啸聚,得其地不得其民,南中反侧之心不消,王化不行,后方不稳,何以稳固社稷?”

马岱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擒纵孟获的背后原来还藏着如此深的谋算,诸葛亮并不是不愿杀孟获,若是迫于形势,他一样会举起斩首的刀刃。

“那,丞相还会对孟获施怀柔之术?”马岱的语气明显柔和多了。

诸葛亮寂然一叹道:“先帝临崩前,曾谆谆告诫我,社稷安稳需忍耐。不忍私愤,何来公平,不忍小怒,何来大利?吕凯、龚禄之死,令人痛惜,然则,他们生为社稷谋利,死为社稷辟业,天下后世都会以其死为重。”

马岱真正地领悟了诸葛亮的苦心,他起初的不肯屈从并不是不愿意反躬深思,而是有一根执拗的筋卡在脑子里,而今诸葛亮数语便捋顺了那根筋,多日的愤懑一扫而空,他真心地说:“丞相,马岱惭愧。”

诸葛亮宽仁地一笑:“亮早知叔岳有君子之怀,必能体会南征攻心军令之难。”

马岱诚恳道:“丞相,马岱自此当谨遵丞相军令,若再有违反,请丞相重责不赦!”

马岱的真诚让诸葛亮感动:“叔岳肝胆,可为三军表率,现下正有一要紧事,必得叔岳去做。”

“但唯丞相吩咐。”

“四擒孟获!”诸葛亮轻捷地说,口气却有不容转圜的坚决。

挂在营门口的一缕红霞像干了的水般,慢慢地消失了,黑夜拉紧了衣裳,把光芒锁在矜持的身体里。营帐像没有合严的双眼,吐进些许微光,仿佛飘在空中的银丝线,想要捕捉,却飞出了掌心。

有喧嚣贴着营帐若有若无地敲打,那似乎是军中在宴请牦牛种和大牛种的使者。二十个蛮夷女子被送走后,方三日,两个种落又遣使到来,和汉人的热乎劲滚烫滚烫的。

龙佑那翻了个身,心里火烧似的焦躁让他辗转不能寐,回头却看见修远坐在一盏灯旁看书,专注到根本没有察觉出龙佑那的坐立不安。

“狗汉人。”龙佑那实在煎熬不得,脱口便喊了出来。

修远瞪他一眼:“我有名姓。”

龙佑那皱眉,他始终觉得“修远”很拗口:“你的名姓怪。”

修远不乐意道:“是先生给我取的,你懂什么!”

“他怎么还给你取名?”龙佑那像在听笑话。

修远不理会他的调侃,颇为自豪地说:“先生不仅给我取名,我的命也是先生救的,先生是我再生父母!”

龙佑那恍惚了:“他救了你的命?”

“是呢,”修远渐渐低沉了语气,“是十七年前,那年荆州遭了兵祸,我母亲死于刀兵,我失了依靠……是先生从死人堆里救活了我……”

龙佑那没想到修远还有这般惨烈的往事,他怅怅地说:“我真不知,你的身世这般凄凉。”

修远把手里的书放下去,神情瞬间庄重,一板一眼地说:“我的事你懂得多少?先生的事,你又懂得多少?我们从成都远来南中,原为弭平叛乱,俾使家国太平,百姓安康,偏你们那蛮子大王不肯归服,屡次被擒,屡次顽抗,三军将士窝在这边荒不毛地,他们的父母妻儿日日翘首期盼。你们说我们汉人欺辱夷人,可我们已开示恩渥,本想结束战事,奈何尔等不从,致多少无辜洒血疆场,又是何人之过?我们的龚将军,你见过的,多温良的人,为救无辜不惜性命奔赴以难,却惨遭蛮夷杀戮,纵是铁石也当泪泣!为了平息战火,无数汉家将士血洒山林,无数夷人百姓埋骨荒野,何人又该当罪责?”

龙佑那被修远数落得说不得反驳话,这些话也曾在他心里撞击过、拷问过,却始终不敢告诉自己一个清晰的答案,他吞吐道:“那,你们丞相为什么要放人?”

修远无奈地说:“不放行吗?他死活不肯归降,偏要一战。先生说,攻城略地易,服膺人心难,先生希望南中百姓真正归从王化,从此战火消弭,夷汉一家。”

龙佑那沉默许久,“你们丞相,”他像把字眼儿从心里艰难地抠出来,“是个非凡的人。”

修远怔住,这是他头回听见龙佑那夸赞诸葛亮,或者说,夸赞一个汉人,满口“狗汉人”怒斥的龙佑那竟也会折服于诸葛亮的人格魅力,他顿时欣喜起来,也许,这个麻烦了他两个月的蛮子终会俯下倔强的头颅。

“修远。”龙佑那忽然喊道,嘴皮嚅动着,艰难的抉择在心中两军对垒,血肉战场已是伏尸百里,他不知自己该坦露真相,还是继续保持沉默。

修远看得奇怪,催道:“你吞吞吐吐作甚,有话便说。”

龙佑那狠狠一咬牙:“修远,其实……”

但是已容不得他说出真相了,帐外沸腾的喧嚣替他做了回答,跳动的火光映红了帡幪,仿佛有硕大的红莲在疯狂生长。

修远惊讶:“出了什么事?”

军营里喊声、脚步声响彻一片,活似遭了响马洗劫,火光越发鲜明蓬勃,像从火山口喷出的滚烫岩浆,便要吞噬整座军营,不等修远反应过来,火光一晃,竟有人冲了进来。

“龙佑那,我来救你了!”

修远眼睁睁地看见一个蛮夷青年像鬼般跳出来,一把捉住了龙佑那的手臂,流溢着红光的脸充满了狂喜,扭脸看见修远,神情顷刻变得如嗜血的恶魔般可怖。

“狗汉人!”他扬起手臂,牛角刀照准修远的头顶狠狠劈下。

修远兀自还在梦里,森寒的刀光劈开了脑门心,一线冰凉的白影从天灵盖刮向下腭,巨大的劲道让他有种被巨石轰顶的迫压感,一丝儿也动不得。

可那刀光却在离他的囟门一寸处停住,迟迟地劈不下来,惊魂未定的修远仍是动弹不得,满是汗的余光窥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制止袭击者的竟然是龙佑那,是他奋不顾身地扑过来,用尽全身之力,拦住了阿勐这必杀一刀。

阿勐也觉得匪夷所思,他被龙佑那死死拽住,杀戮的力量施展不开,又是气又是疑:“龙佑那,你做什么?”

龙佑那趁着阿勐愣神,用力推开了他:“不许杀他!”

“他是汉人!”阿勐吼道。

龙佑那挡在了修远身前,握着那根代步的竹杖缓缓地举起来:“汉人,汉人也有好人!”

“你……”阿勐以为龙佑那神智迷糊,或者是自己听错了。

“汉人也有好人!”龙佑那几乎带着哭腔说,涨红的眼里便要滚出泪来。他挥起竹杖,蓦地敲在阿勐的肩上:“你走!”

阿勐半晌没动,他像不认识龙佑那似的瞪了他许久,“龙佑那,”他将牛角刀缓慢迟钝地收回,“你好……”他点着头恨道,光芒闪动,人影跃出了营帐。

龙佑那手中的竹杖陡然落地,他像虚脱似的摔坐下去,无力地挥挥手:“你,你快走……”

修远终于回过神来,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质问道:“这么说,你知道?”

龙佑那说不出话来,目光木然,仿佛丢了魂。修远怒不可遏:“骗子!”

突然的恐惧如暴雨淋下,他浑身打了激灵,“先生!”他失声喊道,也顾不得龙佑那的好歹,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孟获的第四次被擒充满了荒诞的戏剧性。

他假扮大牛种和牦牛种使者,一百人的使者在内,两千人的军队在外,想里应外合袭击蜀军营垒,希望能一举生擒诸葛亮,洗刷他几个月来屡次被擒的耻辱。

他一直藏在营外丛林间等候内应的消息,到得夜深人静,天光暗淡,瞧见蜀军营寨有火燃起来,那是事成的信号,他以为得了手,率蛮夷兵冲入了已被打开了辕门,他依然是一马当先冲入诸葛亮所在的中军帐,灯光亮着,他看见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坐在书案后,手里的毛笔还滴着浓黑的墨。

而后他挥起牛角刀,得意扬扬地喊道:“诸葛亮速速受擒!”

诸葛亮抬起了头,灯光映着他的脸,他竟然龇牙一笑,笑容很轻佻,没有诸葛亮的雍容沉着。

他忽然意识到这压根就不是诸葛亮,可就在他恍神之时,那“诸葛亮”已从书案后一跃而起,三尺长的环首刀从天空劈下,仿佛一道闪电,恰恰压住他的肩膀。那积蓄整晚而瞬间爆发的力量压得孟获身子重重一沉,他想挣扎时,数不清的蜀军士兵奔进来,他眼里出现了成百条飞舞的绳索,刀光剑光灯光和目光一起敲在他直不起来的脊梁上。

他再次可悲地被生擒了。

“诸葛亮!”他歇斯底里地号叫这个名字,那不是在呼唤一个人,而是在冲决某种可怕的宿命,像铁网般套住他,噩梦般不能解脱。

半个时辰后,诸葛亮才出现在中军帐,他先从乔装他的马岱手里把白羽扇取过来,默默地看着浑身缠满了绳索的孟获,像一只肥厚的蚕蛹。

“服了么?”他只问了孟获一句话。

孟获坚决地迸出一个字:“不!”

诸葛亮叹了口气:“你要逼我杀了你吗?”

这是孟获第一次从诸葛亮口中听出他要杀自己,他一直拒不投降,颇有恃宠而骄的怪念头,原来诸葛亮心里也横着杀戮的刀锋,只是不到时候,不轻易出手。

诸葛亮沉重地说:“屡战屡败,便是你之所望?南中百姓屡罹战火,便是你之所愿?”

孟获哑口无言,他在那张疲倦的面孔上看到殷殷期盼,也看到痛心和惋惜,他绷得很紧的一颗心像忽然被拆了线,一块块坍塌下去,他惊慌地想要粘回去,却发觉自己很愚蠢。

“再,再……”他以为自己像只蠢拙的松鼠,说出的话不忍再重复第二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赢你一次。”

马岱当先喝道:“放肆,屡败之将,还敢有非分之想!”

诸葛亮挥手制止了马岱的训斥,问道:“是最后一次吗?”

“是……”孟获说得很勉强。

诸葛亮凝着孟获躲闪的目光,语重心长地说:“亮望你为南中百姓着想,为苍生福祉着想,休以一己私愤罔顾众生。”他挥起羽扇,“放人!”

孟获身上的绳索解开了,他呆呆地看着诸葛亮,也不知该如何说,往后退了一步,头一次礼貌地行了一礼。

“丞相,孟获会归顺吗,我瞧他那口气顺不了!”马岱望着孟获的背影,兀自不能释怀。

诸葛亮摇摇头,他不知道孟获会不会彻底服膺,但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回成都的日子不远了。

龙佑那费尽力气挤进士兵群里,瞧见被释放的蛮夷中有且畋的身影,他也不管这是在蜀军军营,大喊道:“叔叔!”

且畋回头:“龙佑那?”他被后边赶着要出营的蛮兵推着向前,也不能停下来和龙佑那多叙话。

龙佑那跟着队伍跑,竹杖磕磕地敲在地上,一个个旋涡炸出来:“叔叔,这仗还打吗?”

且畋茫然,他不知要如何作答,这场战争像荒唐的笑话,本就不该发生,发生了又不该持续这么久,可如今骑虎难下,又如何能爽爽利利地结束掉。

“叔叔,”龙佑那几乎在歇斯底里地号叫,“别打了,别打了!”

且畋被龙佑那爆发似的呐喊震惊了,他本想停下来再说几句话,却被身后的蛮兵推出了辕门,他拨开两个挡住他的蛮兵,看见龙佑那摇摇晃晃地站在人潮涌动的军营里,仿佛一截悲痛欲绝的木头,之后一切都模糊了,或者是风沙扬起,或者是眼睛湿润了。

龙佑那一跤坐了下去,眼泪泉眼似的迸出来,也不知多少诧异的目光落在他被痛苦扭曲的脸上,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晚上,他把自己绑着送到了中军帐,不只诸葛亮,便是修远都吃了一大惊,修远本还对他生着闷气,见龙佑那做出了自缚认罪的姿态,那火气倒没处发泄了。

“丞相,我认输了。”这是龙佑那说的第一句话。

诸葛亮惊诧之余,才意识到这是龙佑那服顺了朝廷,而后他听见龙佑那郑重地说道:“丞相,我愿归降,求你放过南中百姓。”

诸葛亮顿时笑起来,他着人为龙佑那松绑,和颜悦色地说:“我不会为难南中百姓,只要孟获愿意归顺,王师必定回旋。”

龙佑那的泪水翻滚而出,他躬身跪下:“丞相,你一定要擒住他,为了南中百姓,为了平息战火,我们不想再打仗了。”

没想到一个蛮夷青年会亲口要求汉军擒住蛮夷王,这话发自真心,并无谄媚之色,也无造作之情,诚挚得让人感动。原来大义当前,无论是汉人抑或蛮夷,总会有明理之人勇敢担当,哪怕遭万千人非议,哪怕获一个惨淡收场,为公心大义,为天下黎民,亦当用壮烈牺牲换一个锦绣的太平世界。

总会有人站出来,总会有人用流血的肩膀扛起苦难的山峰,这方是大仁大德,家国天下该交给他们去护佑。

诸葛亮亲自下席扶起了他:“好,我答应你。”

龙佑那给诸葛亮拜下去,这一拜之后,他这一生便如捆扎好的一册书,交到了诸葛亮手中,书写翻阅都不再由得自己。

他此时对这结局是懵懂的,可他的手被眼前这位中年人紧紧握住,忽然便不想撒开,那像是带毒的温暖桎梏,锢住了,一生也便注定了,铁马冰河,万里疆场,拥旌旗,驱银襜,北望山河,舞剑霜风。

那壮怀激烈一直燃烧到十年后五丈原秋风唏嘘,灰烬也不曾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