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南中并不见衰色狼藉,遥远的成都已是败荷零落,这里却依然盛开着绿意,仿佛季节的脚步从没有离开,时间在南中的茂林烟草间凝固为漫漫烟霭。
入秋以后,龙佑那的伤也好了大半。他一直没有离开蜀军军营,说是俘虏却能自由出入,说是蜀军新兵却并不曾冲锋陷阵。一直照顾他的修远因见他大部痊愈,便回到诸葛亮身边。他无处可去,也跟着修远往来于中军帐,眼巴巴地看着帐内天昏地暗般停不了的忙碌,自己又帮不上忙,倒碍了人家的事。实在无事可做,便坐在一处安静的角落,晒着干爽的秋阳,畅想着自己过去的二十四年,像一场风里落花的幻影。此刻的遭际更像一场梦,这一生如浮云苍狗,许多经历都遗忘了,仿佛落在点苍山背后的烟络,恍惚如交睫,追也追不回。从前的日子似空潭泻春,一去不返,将来的日子会怎样,他还没想好。
他真希望这场战争能快点结束,他想回到蜻蛉,扎猛子游泳,捕野味,他一定会娶了雍瓮的女儿,生很多很多儿女,拉着他们的手,不厌其烦地讲述南中蛮夷的由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子在河边浣衣,水里漂来三节大竹,竹节里竟然有一个婴孩。女子把这婴儿带回去抚养,后来这孩子长大成人,勇武过人,深得当地种落拥戴,因他由竹而来,人们称他为竹王,他便是南中第一个王。竹王把当年包住他的竹节丢出去,竹节落地的地方长成了一大片竹林,后来便蔓延成如今南中枝繁叶茂的森林海洋。
故事真美呢,像诗,适合在月亮饱满的夜晚娓娓道来,说故事的他可以在动听的讲述中慢慢地老去,死去,死在优美的传说中,是何等奢侈的幸福。
八月到九月间,蜀军将孟获一路赶往了东面,再往东五十里便到了滇池,百里滇池仿佛一枚千年沉碧,波光粼粼地映出南中澄明的天空,龙佑那想不到哪里还会有比南中更干净的天空,天色蓝得心旷神怡,云朵白如纤尘不染的丝绵,这样完美的天空下不该有战争,那该属于甘甜的爱情,让浪漫的情歌自由地飞扬。
便在本月,牂牁郡和益州郡的平叛军已处置好本郡叛乱事宜,也正往西开拔,东西两路蜀军对孟获形成了夹击之势,只待中军主帅一声号令,负隅顽抗的蛮夷王将遭到第五次失败。
战争也许真的将结束了,蜀军不想在南中耗下去,他们想回家了;蛮夷不想与朝廷继续作战,他们也想回家了。
龙佑那想起他听说过的一个传说,很多年前汉人和夷人本是两兄弟,后来闹分家,兄弟不和,彼此生了仇隙,兄弟动起了手,汉人大哥打败了夷人小弟,夷人小弟一怒之下,带着一家老小和拥趸南下。他们走啊走啊,有的走得很远,有的体力不支,在沿途上寻得佳地居住耕织繁衍,南中蛮夷便是迁徙来南的夷人小弟的一支后裔。
既然是兄弟,会有分歧,会争吵,急了会动粗,也总会有和睦相处的一天,同是华族,身上流着同一个祖先的血液,没有消解不了的仇恨。
龙佑那胡思之际,却听见有人喊他,呼他去中军帐,他去到中军帐时,诸葛亮正和成都来的使者叙话,见他来了,并不急着和他说话,仍对那使者道:
“上覆陛下,臣定于本年内复返成都,望陛下放心,南中叛乱已粗定,至于朝中纷争,”他停了停,这次却是用对使者的口气说,“你回去时,我会把处置之意交你带给陛下。”
“再有,陛下欲遣曹魏降人李鸿来见丞相,问丞相当在哪里相见?”
诸葛亮详思,说道:“不日我将回朝,可将此人南遣,稍后,或可在中途得见,具体之地,临时再定。”
使者颔首:“下官也不多留,陛下问事很急,明日便回成都。”
“有劳。”诸葛亮道。
使者参礼出了营帐,诸葛亮这才看向龙佑那,和悦地说:“有幅图想请你看看,若有不妥处,不吝指点。”
龙佑那懵懂着,修远已捧着一卷布帛过来,便在他面前缓缓铺开,长有四尺,果真是一幅画,那画分了几层,工笔细腻,纤毫毕现,可见下了极深的功夫。第一层是日月星辰,穹天阔地;第二层是盘桓在云端的行龙,那龙之下跪着两个蛮夷,一男一女;第三层是女子在江边漂洗衣衫,从一节竹里抱起一个婴孩,第四层是一群汉人,簇拥着乘马幡盖的朝廷官吏,车马之侧是丛林高山,似是朝廷官吏案巡南中;第五层是朝廷使者向蛮夷首领赠送锦帛,周围是牵牛负酒的蛮夷百姓。
“这是……”龙佑那惊讶了,他指着第二层和第三层画,“是我们夷人的先祖。”
诸葛亮笑道:“这么说,我没有画错?”
“是丞相所画?”龙佑那更吃惊了。
诸葛亮遗憾地一叹:“画了五六日,断续而成,奈何我杂事太多,不能一气呵成,不免有诸处缺漏。”
龙佑那却看不出这幅画里有缺漏,只觉得说不出的好,那五层画像水般流淌而下,把故事和道理次第展开,他由衷地赞道:“真好。”
“这是我为南中百姓所画图谱,望战事克定后,南中家家悬之,户户铭记。”
“丞相是为南中百姓粗定纲纪?”龙佑那有些懂了。
“也为夷汉一家,为太平永固。”诸葛亮沉稳地说,他举起羽扇指着那画卷,“龙生十子与竹王诞世二说,若并无差错,我便定下此谱。”
龙佑那摇摇头,他抚了抚画绢:“能送给我吗?”
诸葛亮微笑道:“现在不成,过些日子,待该归顺的人皆归顺,便绘此图谱广宣,到时可给你。”
说起该归顺的人,龙佑那也知那是说谁,偌大的南中除了顽固不化的孟获,诸种落都纷纷倒戈,他不禁心事沉沉。
“还有一事要烦你相帮。”诸葛亮将一块黑乎乎硬邦邦的物件递了过去。
龙佑那捏在手里,一种柔韧而坚硬的感觉硌着手心,那材质似用粗藤编织而成,却密不能透,拗也拗不弯。他心中一惊,脱口道:“是藤甲……丞相自何处得来?”
“昨日我军与孟获交战,不知他从哪里寻来一支援兵,身上便着此甲胄,刀砍不进,箭射不入,不得已退兵回营。张翼将军遣斥候寻来藤甲碎片,诸将皆不知是何物,故而请你来一问。”
龙佑那道:“那一定是牂牁罗甸的藤甲兵。”他翻着藤甲,“这藤甲的材质取自牂牁特产的青藤,取其粗长合适者编织成甲,浸入桐油中,泡满整整二十四个时辰,取出晾晒旬月有余,再浸泡,再晾干,如此反复数次,历一年方得一甲。”
修远惊呼道:“要花这么长时间?”
龙佑那点头:“正是,藤甲制艺极难,着身后刀枪不入,所向披靡,为我南中青壮奉为神物,普通人求一甲而不得。”
诸葛亮把藤甲碎片拿回来,坚韧的甲片在书案上匍匐成一个敲不破的龟壳,他盯着甲片上锃亮的油光思索了很久,半晌说道:“多谢指教。”
龙佑那见诸葛亮并没有询问如何对付藤甲兵,他隐隐感觉出诸葛亮也许已拿定了主意,小心地问道:“丞相莫非已想到如何破袭藤甲兵?”
诸葛亮默然地看着他,没有情绪地叹了口气:“是,只是踌躇不能决。”
一场大火忽地在龙佑那的胸中烧起来,充满血腥味的黑烟呛住了他的七窍,他几乎不能呼吸,蓦地跪下去:“求丞相放过他们吧。”
诸葛亮并没有阻拦龙佑那的求告,倏然一叹:“你很聪明……我亦深知此举涂炭生灵,故而踟蹰不定。”
“那丞相便不要行此策。”龙佑那切切地道。
“我可以不行此策,若是孟获能于阵前悔思,彼方与我方共成盟约,善莫大焉。”诸葛亮略一顿,认真地凝视着龙佑那,“龙佑那,你是秉持良心的南中夷人,我希望你能达成此景。”
蜀军撤退了,甲仗旌旗丢了一地,本来严整的军阵因为逃命散开了花,尘埃一层层扬起来,仿佛逃兵不慎丢出去的魂,身体已慌不择路地奔去千里万里,魂却收不回来了。
“追!”火济高亢地呼喊。
“再看看吧。”孟获提醒道,他上了诸葛亮的当太多次,心里的忌惮太深,魂里总绷着一根草木皆兵的脆弱琴弦。
火济傲慢地说:“不用看!”他压根不听孟获的警告,指挥藤甲兵倾巢追踪,油亮的藤甲奔跑起来,哗啦哗啦仿佛水声搅动,几千藤甲兵挤在一块儿迎敌,活似一片片刷了新漆的门板,四四方方,唯底下伸出两只**的足,上边扣着被锥形帽罩住的脑袋,像长了方背壳的青色乌龟。
矮个子的火济像一只烧焦的葫芦瓢,水洗不净,布抹不亮,天黑一些,人模样也瞧不真切。他的长相太南中,便像从南中的土里长出的一朵莴苣花,土了吧唧得很正宗。
他本依附牂牁郡太守朱褒,原想在叛乱中分一杯羹,可朱褒太不禁打,三五下便被马忠打得落花流水。马忠一路跟着叛军余孽穷追不舍,火济本想拼死抵抗一阵,可兵败如山倒,他连和蜀军正面交锋的机会也没有,便被败军的恐慌逼出了牂牁郡。穷途末路时,却听说越嶲郡有孟获在与蜀军进行殊死决战,孟获也听说南中渠帅还剩下一个火济愿与蜀军作战,两下里一拍即合,不顾路途竭蹶遥远,东西两边会合在一块,碰出了蛮劲十足的火花。
藤甲兵是火济手中的王牌,这是孟获看中火济的重要原因。对火济而言,昔日在南中传说中威风八面的蛮夷王孟获却是一只被猫追得无路可去的野耗子,孤家寡人,众叛亲离,除了火济能与他联手,别的种落渠帅早就倒戈诸葛亮了,颇让他颜面扫地。如果说过去火济对孟获还有些神秘崇敬,现在却一点儿尊敬也没有了。他认为自己比孟获强多了,蛮夷王的头衔该让给他火济,而不是已成秋后蚂蚱的孟获。
两边联军和蜀军的第一次交锋,虽是小规模作战,火济那支诡异的藤甲兵让蜀军束手无策,蜀军一向秉承以尽可能少的牺牲换取尽可能大的歼灭敌人,既不能战胜敌人,又会有覆败之嫌,蜀军便主动撤退了。这让火济很得意,他觉得蜀军不过如此,甚至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听风是雨,随大流逃出牂牁,早知和马忠拼一拼,也许此刻安坐牂牁、指挥若定的便是他火济了。
“下一次定让蜀军全军覆灭!”火济曾大言道。
他的嚣张让孟获很不舒服,可势单力薄的孟获再不是过去一呼百应的精神领袖,能在联盟会上当众诛杀不服从的种落渠帅,屡次的败仗早让他昔日的威风变成丧风,他快要成南中的笑柄了,也不得不受恼人的掣肘。
火济一意孤行倾巢追击败退的蜀军,他毫无办法,也只有硬着头皮随大部队紧蹑。
这一路追击犹如乘风行舟,蜀军跑得痛快,藤甲兵追得欢畅,竟不知追去何方,追到何时,还以为是赶羊入圈,总有个尽头处。
追锋犹如止不住的洪水,一径里涌入了一条狭长的谷口,两边山道林木茂密,彼此簇拥错生,像紧紧纠缠的成对情侣。
孟获一身的鸡皮疙瘩全弹了出来,疼痛的寒意当头劈下,他想拨马退出去,一定要退出去!
轰的一声巨响从天而降,将孟获撤退的欲望打得粉身碎骨,他转过头,铺天盖地的石块从山上滚下来,仿佛雷神发怒丢掉的巨锤,很快将身后的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挤在山道里的藤甲兵登时慌了,疯了一般往前窜,刚才逃得早没影的蜀军忽然像诈尸似的冒了出来,本来惊慌失措的脸上抹着肃杀的寒气,手里齐齐地举起火把,火光很亮,映在藤甲上,戳开了无数血淋淋的洞。
一骑跑出行阵,高声喊道:“大王!”
孟获听着声音很熟,他悬着心打量了一下,竟然是龙佑那。
藤甲兵还在往外涌,一拨拨人冲向出口,却被一捆捆烧得热烈的火把吓得退回去,藤甲不怕刀,不怕水,唯一怕的便是火。
再看那两边山头站起了成千的蜀军,或者拉开了火箭,或者正要将点燃的硝石推下,只等将官下令,顷刻间便要将这谷中四千藤甲兵烧成灰烬。
“听我一句话!”龙佑那呐喊着,“诸位兄弟,你们若是放下甲兵,我当保得大家无事!”
藤甲兵将信将疑,他们还在试图往外冲,有十来人已逼进蜀军阵营,还没交锋,那吐露死亡青烟的明火撩着他们的脸,又都惊恐地闪去一边,再不敢犯险了。毕竟藤甲兵若一人着火,便会立即成燎原之势,整支军队都会被蔓延不止的大火吞噬。
孟获厉声道:“龙佑那,你要做夷人叛徒吗?”
龙佑那朗声道:“大王,我龙佑那生为蛮夷人,死为蛮夷鬼,我永不会背叛夷人!但我说的是理,自我南中肇开兵事,屡兴战火,与汉人战而又战,生灵涂炭,百姓板**,南中太平无望,我夷人安康无望。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蛮夷兄弟父老死于刀兵,唯有弭平征战,还给南中太平,让大家伙快快活活回家。”
孟获掰不过龙佑那的道理,犟着声音道:“你的道理是井水,我的道理是河水,我不能让南中落入汉人手中!”
“汉人和夷人本是一家,”龙佑那振振道,“数百年来,夷汉宿世通婚,便是大王你的先祖也有汉人血脉,何必生出夷汉畛域之分!我们结束征战,是为了南中百姓永享安乐,南中还是我们夷人的,若是他日汉人胆敢擅自侵伐南中,盘剥夷人,我会和诸位兄弟一起奋起刀兵,把汉人赶出去!”
他对藤甲兵挥着手:“兄弟们,听我一言,只要你们放下甲兵,汉人不会为难你们,你们若想回家,他们也会送你们回去!”
火济忽然嚷道:“我想回罗甸!”
龙佑那看了他一眼:“是火济吗?你若是释甲兵,他日你便为罗甸王!”
龙佑那的许诺让火济觉得不可思议,仿佛一勺滚烫的浓汤,虽然鲜美,却烫伤了他的头,他吁了一口气:“你别蒙我!”
龙佑那信誓旦旦地说:“是诸葛丞相亲口所言,怎会有假!”
火济眨眨眼睛,他听说很多种落渠帅因为归顺诸葛亮,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和铁券丹书的不更誓言,也许,也许,龙佑那的许诺是真的……成为朝廷分封的罗甸国王,拥有那片总是凉悠悠的土地,是他一辈子的梦想啊。
“让我们回家……”藤甲兵里有人喊道。
跋山涉水西来征战,同在南中的无尘天空下,却陌生如另一个世界,藤甲兵无时不在思念故乡,想念罗甸凉得像拔丝萝卜的天气,想念板**咬手绢吃吃笑的女人,想念流鼻涕活蹦乱跳的小娃崽,想念守着藤萝古井盼儿归的阿母阿父,想念像毒药,熬在他们疲累的身体里,熬碎了,熬烂了,走得越远,思乡的病越重。
“我要回家!”
此起彼伏的呐喊犹如春潮,震得一条山谷**开了波澜壮阔的深情,那是残酷的战争永远也销不了的乡愁。
龙佑那忽然泪流满面,他本来还存了很多劝说的话,那些话在他心里曾经演练了许多次,此刻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也不再需要了。
仿佛心心相印的默契,藤甲兵丢掉了手中的兵器,噼里啪啦的放仗声震撼如波涛,守在谷口的蜀军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藤甲兵一个接着一个从蜀军阵营中走了出去,本来还存着猜忌的紧张,生怕蜀军会忽然袭击,可蜀军始终没有动作,仿佛拱卫的门神,只是一片冷静的默然。原来汉人真的要放了他们,藤甲兵越走越快,后来竟飞跑起来,有激动的还失声痛哭。
偌大的山谷只剩下孟获和他手下的一千蛮兵,最后一个藤甲兵走出谷口,那扯着风的背影像失了津渡的模糊月色,倏地便消失了。
孟获打量着仍滞留山谷的一千蛮兵,却都是魂不守舍的恍惚模样,望着离开的藤甲兵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羡慕神情,酸苦的感觉腐蚀着孟获斗志昂扬的气魄,他问身旁的且畋:“你想走吗?”
“我……”且畋磕巴了,他被孟获的目光锁住,不敢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或者说,他也没想好。
孟获怅然一叹,他挥挥手:“你们要走也走吧。”
众人不敢动,还以为孟获在考验大家的忠诚,孟获忽地大喝道:“走!”
仿佛被一鞭子甩在麻痹的神经上,众蛮兵醒过神来,一窝蜂拥出山谷,刀枪剑戟稀里哗啦丢弃不顾,仿佛这狭长如盘蛇的谷底是吞噬生气的死门,多待一刻便会命丧黄泉。
龙佑那在奔出山谷的蛮兵队伍里看见了叔叔且畋、好伙伴阿勐,以及很多很多熟面孔,他瞧见他们越跑越快,仿佛奔向一种渴慕已久的新生,那谷口闪着灿烂的阳光,宛如新生儿初次绽放的明亮笑容。
风从空寂的山谷一扫而过,卷起了几片枯黄的落叶,摇晃着**在孟获冰凉的脸上,他觉得自己像个遭人遗弃的孤儿,被一整个世界背叛了。
“大王!”龙佑那策马靠近了他,“你归顺了吧!”他指着跑远的蛮兵,“这就是民心向背,大家伙都不想打仗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孟获扬起头颅,颤抖着举起牛角刀,用近乎悲壮的声音喊道:“诸葛亮,你来杀了我吧!”
蜀军中缓缓出来一骑,羽扇纶巾的诸葛亮策马走出,他静静地看着痛不欲生的孟获:“我不杀你。”白羽扇轻轻扬起,“这是第五次,汝还不降吗?”
孟获是记得的,他在第四次被擒后与诸葛亮许诺,若是第五次被擒便会归顺,可当失败当真落在头上,他却生出连自己也鄙薄的悔意,他故意用挑衅的语气说:“如果我不归降,你还会放我吗?”
诸葛亮静默如水,倔强的孟获是横亘当道的巨石,可以搬走,却必须捣烂摧毁,但这样的结局是他不希望的,若不得不选择,他也许当真会选择残忍的杀戮。
他突地婉然一笑:“你走吧。”
他扬起了白羽扇,蜀军纷纷让开,谷口显出豁然的通道,“汉”字大旗猎猎如刀锋卷帘,仿佛引领游子归家的谶符,醒目而高岸。
孟获一扬缰绳,橐橐地往谷口缓缓驱去,周遭是连续倒退的面孔,倒退的山谷林木,仿佛被秋风吹伏的大片红高粱,是那样惨烈的红,红如晚霞,红如战场上烈士泼洒的热血。
走,再去收整残兵,再去寻找盟友,再去经营一次战斗,然后接受再次……再次被擒的失败结局。
马蹄嘚嘚的敲击声清晰得像卸甲时的铿然,在耳际一直摇啊摇啊,孟获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山谷,走不出那面“汉”字大旗,走不出诸葛亮凝望他的目光。
忽然的疲倦让他想躺下去,无论躺在哪儿,只要在南中干净的天空下,身上没有沉重的甲胄,手中没有锋利的兵器,只有赤条条的孑然一人。他便长长久久地把自己整个地敞开,没有保留地交付给南中温暖的土地,仰看蓝天上白云变幻,一行行知名或不知名的飞鸟忽而踅往东,忽而踅向西,高兴起来,吼一嗓子山歌,不高兴了,对着远山竭力呼喊,听着辽阔的回声滚滚扑来,仿佛天地都听懂了自己的心事,和自己一起悲喜欢愁。
那感觉真幸福啊,没有硝烟,没有死亡,没有征伐,永远活在新绿抽芽的生动里,永远和浪漫的梦想同邻,永远把纯粹的快乐背在肩上,也不觉得沉重。
他蓦地勒住马,微红的眸子里溢出了泪光,他一松手,牛角刀当啷坠地,而后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诸葛亮。
“丞相,”他努力地让自己显得平静,可心里翻搅的波涛让他脸上的神情抽搐着,他用湿润得重不可堪的声音说,“我愿降。”他说完这话,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埋着头呜咽起来。
仿佛一座顽固的山终于挪动了,诸葛亮刹那百感交集,他俯身扶起孟获:“你能迷途知返,重归王化,为南中百姓谋福祉,乃不世大功!”
满脸泪花的孟获受不得诸葛亮的夸奖,他也剖心道:“丞相不计前嫌,数擒数纵,此番恩德,天下少见,南人永不复反!”
他躬身请道:“丞相请以王师进驻南中,设官分职,孟获甘受节制。”
诸葛亮摇头道:“不,我不会留官,也不会留兵。我之率大军千里入不毛,只为弭平战火,重获升平,而今尔等皆归顺王化,不生反侧,南中则仍是夷人的南中。”
孟获迷糊了,他想诸葛亮兵行南中,不就是为了屯兵南中,将南中纳入国家版图,若不留兵,则其平叛之举又是为了什么呢?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诸葛亮笑道:“你若不置信,我可与尔等盟誓。”他轻轻握住孟获的手腕,“以你们夷人的方式。”
“真的盟誓?”孟获如坠梦里。
诸葛亮握着他的手举起来,扬声道:“军中无戏言!”
孟获归顺了!蜀军将士都欢呼起来,雷鸣似的酣畅喊声填满了整条山谷。
十月十五,东西中三路平叛大军在滇池会师,诸葛亮与孟获为首的南中种落渠帅在滇池畔盟誓。
依照蛮夷的习俗,盟誓应斩首一百零八颗头颅以为祭神牺牲,可诸葛亮把渠帅们押解来的牺牲人质统统解缚放开,他令军中庖厨用面粉制蒸饼,类于人面牺牲,代替了血淋淋的人头,南中人呼之为“馒头”。
他赐给各渠帅三样礼物,一是由他作画的南中图谱,二是赋予种落渠帅权柄的瑞锦铁券,三是蒲元赶制出的一百面大铜鼓,各种落分去十面,皆设在当道关隘,既为传递消息的烽燧,又为供人尊崇的神物,南中百姓都说这是“诸葛鼓”,传言四起,甚至说此鼓干系南中蛮夷运命,还说出了“鼓去蛮运终”的谶语。
除了这三样大礼,诸葛亮还请命朝廷,为各蛮夷种落分派农垦官,这些农垦官除了肩负教导蛮夷耕种之责,还帮助蛮夷们把村寨从山上移往平地,或者搬迁至适宜农耕的山地,一簇簇村落像雨后的阳光,在南中的高山峡谷间次第闪烁。
盟誓的那晚,月亮圆得像饱满的女儿脸,远近的蛮夷都赶来了,成百的人跳起了巴渝舞,新铸的“诸葛鼓”被蛮夷们抬了出来,大力的壮汉子抡起浑圆的胳膊,每一声鼓点捶下,都像把过去的苦难敲碎了。战争结束了,解脱战火的轻松比胜利的喜悦还让人欢欣鼓舞。
人们在赞美和平的甜美,也在唏嘘战争的酷烈,还在称颂丞相诸葛亮的伟岸宽容,更甚者在讨论诸葛亮到底擒了孟获几次,有说五次,有说七次,有说十次,说得急了,吵得面红耳赤,几乎动起手来。但自那以后,诸葛亮数次擒纵蛮夷王的故事在南中广为流传,成为南中家喻户晓的动人传说,在口耳相传中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力。
盟誓后,诸葛亮率诸文武之臣设坛祭奠南征阵亡将士,孟获与诸渠帅也来祭了一爵酒,汉军将龚吕诸位在南征中牺牲的将士遗体运回成都郑重安葬,亦有更多的士兵埋骨南中,永远守护着这片陌生而热血的苍莽山水。
诸葛亮在南中一直待到十一月,处理完叛乱诸郡的事宜后才班师还朝,他实践了没有留兵的诺言,来时如何,去时仍然如何。
十一月十五,返回成都的蜀军在汉阳县驻营。
军营辕门的木桩子才打下去,诸葛亮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外边就禀报说,陛下使者来了。
使者是蒋琬,可他带来的不是皇帝的诏书,而是一个人——
魏国降人李鸿。
那时诸葛亮正和功曹费诗说公务,乍听说蒋琬带来了魏国降人,诸葛亮无声地笑了一下。
蒋琬进来后,说的话不超过五句,第一句是陛下一切安好,而后是几句公事公办式的问候,便什么也没有了,他把剩余的时间全部匀了出来。这恰是诸葛亮最赞赏蒋琬的地方,不啰唆,不拖沓,不寻事端,不没话找话没事找事,便是有天大的事,若不该他多嘴,也一样闷在心里,便是挖烂肚肠也掏不出来一个字。
诸葛亮和李鸿见了面,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下巴上稀疏一点儿胡须,模样稀松寻常,没什么特异之处,扎人堆里必定泯然了。李鸿见过诸葛亮,天见晚了,灯影里的诸葛亮像一尊不可仰视的神,逼得他一口气差点倒不出来。
他来之前听李严说过很多次诸葛亮,纵算李严竭力拿捏出虚假的尊重,也能听出那藏不住的酸味儿,像是一缸老陈醋,封得再严实,总会漏缝。
实际上在魏国,人们对诸葛亮非常好奇,庙堂上冷不防提起他,要么乜冷眼嘲讽那个村夫如何如何,要么打喷嚏鄙夷那个妖怪怎样怎样,可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却勾不出一幅完整清晰的图像,一切都像被水浸湿的纸,是模糊的,失真的,脆弱的。
蜀汉丞相诸葛亮此刻就在面前,他从灯影后面慢慢挪出来,笑容仿佛春来抽出枝头的第一朵花,从眼底缓缓绽放。
李鸿向诸葛亮深深一拜,说不得为什么,他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不可亵渎的力量,那让人又害怕又想亲近。
两下见礼,李鸿表达了自己投降的诚意,还说幸得李严将军襄助,真是感谢他。
提起李严,诸葛亮笑道:“李正方有心了。”
诸葛亮的话总让人觉得满含深意,可李鸿听不出来,只好接着话题又说了两句李严。
诸葛亮问:“你这次南归,据说是借道新城,那么新城太守孟达,你可熟稔否?”
李鸿说:“有一二分交情,不过孟达倒是常提及丞相。”
诸葛亮不动声色:“是吗?”
李鸿点头说道:“我曾在孟达处,遇见贵朝叛将王冲,他说,当初孟达去就,丞相甚为切齿,欲诛灭孟达妻子,幸而昭烈皇帝不听。可孟达以为,丞相绝不会如此,故不信王冲之言。他对丞相信任,可见一斑。”
这种套近乎的话,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诸葛亮微微一笑:“难为孟子度知人,待我回返成都,当与之书。”
本来两人不过一来一去对答,那边费诗忽然插话道:“孟达叵测小人,昔事振威不忠,后又背叛先帝,反复之人,丞相怎能与之书疏往来!”
话说得生硬无转圜,又是在座中当面驳斥,李鸿的脸色都变了,蒋琬一向沉稳自持,倒还撑得住,修远已吓得手脚发抖,偷偷看了一眼诸葛亮。诸葛亮似乎没什么反应,仿佛费诗的话只是一片尘埃,仍和李鸿寒暄了一些闲话。
费诗却不以为然,他是倔性子,当年劝阻昭烈皇帝登基,被一道诏书贬了官身,而今又当众拂逆诸葛亮,俨然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烈脾气。
待得人众走散,修远才在一旁嘀咕道:“这个费诗也忒不长脸了,哪儿有当面与先生顶牛的,这不是让人下不来台吗?”
诸葛亮淡淡道:“儒生耳。”
“儒生都是榆木脑袋,读书读傻了,不懂先生深谋远虑!”
诸葛亮一笑:“话说狠了,你又懂得什么深谋远虑?”
“我自然懂得。”修远自信地说。他左右看看,压了嗓门道:“这是先生要让孟达反正,是不是?”他还得意地晃晃脑袋。
修远说得兴起,又道:“我猜,这李鸿八成是孟达派来打前哨的斥候,先生,你说是不是?”
诸葛亮却一直沉默着,他缓缓拿起一卷文书,轻声道:“这件事,不可说。”
第二日,平南大军再次开拔,在出发前,有人造访中军营,有人认得那人正是当年泸水畔那神秘人物的看门小童,他把一件物件交给诸葛亮,说:“先生说你上次落下了,让我转交。”
那是一枚白玉棋子,是当年那老人赠给诸葛亮的留念,前次两人在泸水畔相遇,诸葛亮遗忘在老人的茅庐里。
诸葛亮握着那枚棋子久久沉吟,他问道:“老先生何在,我想请先生过成都一叙。”
童子道:“我家先生云游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回返,恐会耽误丞相美意。”
其实早知会是这样的结局,诸葛亮不再强求了,他和老人的这一段尘缘仿佛梦幻般缥缈,他到最后都不知道老人姓甚名谁,有怎样曲折跌宕的前生往事,又经历了如何丰富湿润的后世遭际,可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他们和这世间许多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样,终究将会相忘于江湖。
艰辛的南征已落下大幕,而更艰辛的未来正在诸葛亮的生命舞台上拉开一角。失败的酸涩疼痛,胜利的悲欣交集,以及永生不复的遗恨都将与他比邻而居,成为他并不长的一生中最难以磨灭的创伤。
诸葛亮的世界正是落日辉煌,瑰丽晚霞映照澄空,那是让世人泪流满面的最后美丽,属于死亡前迸发出的挽歌似的壮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