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军刚刚在蜻蛉扎下营寨,永昌郡功曹吕凯的死讯便传来了。
吕凯死在从永昌不韦到越嶲蜻蛉的路上,才踏上澜沧江东岸湿漉漉的土地,还不曾来得及眺望蜻蛉的翠峰红树间飘扬的蜀汉旌旗,便在江畔遭到狂热的反汉蛮夷的袭击,一行一百三十四人只逃出五人,吕凯身上中了三十多刀,筋骨全碎,血流入澜沧江,一江尽红。
他其实有机会逃出,只因为要保护《南中志》,耽误了逃生的时间。那是他在永昌功曹任上,历十年之力,走遍了南中的高山急水、种落部族,书写的关于南中历史博物习俗的史志,共有三十多万字,装了整整一具竹笥,本来想献给诸葛亮,以为朝廷管理南中之便。可惜半道上遭遇惨祸,书册一多半被掀翻入江,剩下的几册被拼死杀出重围的永昌属吏带入了蜻蛉的朝廷中军。
残稿用永昌特产的桐花布包住,原本白生生的布已浸染鲜血,像谁的魂在苍白的死亡天幕开出的血红大丽花。
逃出生天的永昌属吏一见到诸葛亮,哭得满脸血泪交迸,一面倾诉吕凯横死澜沧江的不堪回首的惨景,一面将血迹斑斑的残稿呈递上去。
残缺的《南中志》在诸葛亮面前缓缓展开,干成花斑的血深深烙在濮竹削成的书册上,颇似败了色的人面桃花。
泪水忽然攫住了诸葛亮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见过吕凯,不知这人的身高形貌,声音言举,更不要说有过面之缘,可又仿佛是认识了很久。“吕凯”这个名字曾经无数次跳上他那被躁乱、匆忙、焦虑推满的案头。在昭烈皇帝驾崩后的两年里,蜀汉和他一起经历了最痛苦的煎熬,在那些艰难得透不过气的日子里,当南中的叛乱像毒焰般吞噬着朝廷的边疆,当紊乱的朝政像山一样压住他日渐消瘦的肩臂,总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告诉他,永昌郡仍然太平,因为那里有功曹吕凯誓死守卫,南中还有希望,蜀汉还有希望。他为此上表朝廷,请示褒奖,夸赞“永昌风俗敦直乃尔”,他已决意擢升吕凯为镇守南中要吏,只等孟获服膺,朝廷在南中树立威信。
吕凯却等不得了,他一生的辉煌仿佛只是为了帮助蜀汉渡过最艰辛的难关,把所有的智慧、忠诚、节义都凝聚在那座流徙罪犯的古老不韦城,当边郡的危险渐趋离散,他的使命也完结了。
诸葛亮忽然后悔自己贸然把吕凯调来蜻蛉,他应该继续让吕凯待在永昌,等着南中叛乱彻底掠定,再召吕凯相见,偏偏为这等不得的心急害死了耿耿忠臣,真像是上天对自己无情的锤击。
帐内的将军们听说吕凯的事,都哭花了眼睛,马岱头一个切齿道:“蛮子好狠的手段,绝不能饶过他们!”话音落尘,周围是一派附议之声,没有附议的,也权作默认。
诸葛亮的心情被这杀气腾腾的气氛扼住了,他环顾周遭,只有龚禄保持安静的哀伤,哈哈脸上虽然有泪,却并不激愤。
他心里拿住了主意,散帐后,把龚禄独留了下来,请教道:“德绪以为此次蜻蛉之战如何?”
龚禄道:“再次生擒孟获并不是难事,只是有两点疑虑。”
“哪两点?”
“一为要孟获俯首难,二为将士心有不甘,欲擅行杀戮。”
龚禄话一出口,诸葛亮便谋定了自己所料无差,赞同道:“德绪所虑甚是,将士深入南中腹地日久,战事久拖不决,诸般变故或会骤生。”
龚禄沉着道:“丞相宣下南中教令,以攻心为用兵之道,将士会依令执行,却未必会心服。夷汉仇隙非旦夕能泯,唯有择可用之臣镇守边陲,恩以赏功,威以惩罪,天长日久或可消弭夷汉隔阂,但那是叛乱平息之后。目下最要紧者,在于孟获一人,只有他归附,诸持两端的种落必会望风而动。”
诸葛亮感慨一笑:“德绪深谋也。”他挥起羽扇轻飘飘一摇,“此次生擒孟获的主帅,非尔莫属!”
龚禄被惊住了,说道:“诸将皆勇武善战,我何以敢当!马将军前次生擒孟获,已有必胜之心,何不遣他?”
诸葛亮摇头道:“德绪适才言及攻心教令未必人人心服,既要真正服膺夷人,必要择一能明白教令者为将率。马岱勇猛过人,可他太过刚硬,我怕他伤了孟获。”他不禁笑起来。
龚禄不能推辞了,俯身一拜:“遵令。”
蜀军十里一鼓,鼓声响起来,烈风吹拔,峰峦呼喝,蜻蛉的山水被铺天盖地的声音海洋罩了个结实,那声音仿佛是百万大军拥旗席卷,刹那号角连营,整个世界已被硝烟掩去了真面目。
从蜀军的中军望出去,雾霭缭绕的禺同山撩开了厚重的面纱,火红的光在烟水缥缈间飞逝,仿佛传说中骋光倏忽的金马碧鸡,那曾惊动汉天子的奇异神相在南中的荒蛮中长久地流传,光芒一直落入绵丽澄洁的蜻蛉河里,宛如一声埋在时间里的久远的叹息。
孟获在禺同山设了二十屯,蜀军一屯接着一屯攻拔,每攻一屯便开示降意。俘虏的蛮夷若是反抗太强烈皆捆了暂押,若是温顺,便放了去给后屯的蛮夷宣布蜀军抚民之意。如此一面以武力摧伐,一面以怀柔相慰,蛮夷的战心像黄沙堡垒般纷纷垮落,越往后战事越容易,一屯比一屯更快地瓦解,到最后还剩下五屯,却也如风中纸烛,烧不了多久了。
收到战报的杨仪去中军帐上告诸葛亮,笑道:“龚将军果真了得,方才半日,我军便连克蛮夷十五寨,孟获二次被擒只在掌握。”
诸葛亮却没有太多喜色,他想的不是战事胜利,胜利一直在他的运筹中,战胜素无军纪训练的蛮夷于蜀军来说并不难,他想的却是能不能真正降服孟获,让那一颗倔强的头颅匍匐在朝廷的大纛下,让南中人心柔化无反叛,让泸水平静,瘴气消散,让夷汉的仇隙如冰雪融化。
只有把南中完完整整地纳入国家版图,国家方能后顾无忧,他才可以,可以……他微微仰起脸,营外有透明的白光照进来,多像飞过北方年年迁移的候鸟留在天空的痕迹,誓言般苍硬而永恒。
新的战报又到了,杨仪这次面有难色:“丞相,孟获烧屯了,后边五屯连着烧成一片。”
诸葛亮神色微起了涟漪,他先是静了一下,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倏地站起来,大步走出了中军帐。
营外大火烧天,血似的火光烧烫了半边天,灼热的气流被风吹向蜀军营帐,浓重的热腥味扑在脸上,呛得留守军营的士兵连声喷嚏,天边的红紫色更浓更广了,仿佛天被剥了皮,撕烂的血肉正在残忍地显露出来。
诸葛亮心中莫名一紧,他也不管身边站着的是谁,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去告诉龚禄,速速把火扑灭,不能烧着了民居!”
孟获本来不想烧屯,可十五屯被蜀军攻克的消息接踵报来,他那昂扬的斗志像被冷水浇了,蔫成了百年老腌菜。
难道蜻蛉又将成为他孟获的耻辱之地吗?这里可是汉朝皇帝遣特使拜祭金马碧鸡的圣地,蛮夷的神不保佑蛮夷,却去保佑汉人,神也会见风使舵吗?
羞耻的愤怒让他失了理智,与其在汉人手上遭受失败的侮辱,不如自我毁灭,那还能获得轰轰烈烈的悲壮赞美。
他犟脾气冲上来,两把火丢将下去,火像恼羞成怒的情绪,患了狂躁的风魔病,顷刻间连成了不可遏制的气势。
龚禄远远看见五座营屯烧着了火,火随风势,便似那得逞的毒蛇,呼啸着噬灭一切生命,眼见着火势越发猖狂,一条粗重的火线迅速蔓开,燎着了屯后的民居,一片接着一片尖锐的喊叫声炸开了窝。
“快救火!”他顾不得所以,亲自策马奔入火场。
待得诸葛亮传令灭火的使者奔到时,龚禄早和麾下士兵泼风般在火场来往进出。因那兵屯设在当道,半里之外便是长满了茂密树林的山,若是火势继续肆虐下去,烧去了山上,树木易燃,又是密得不透风的原始森林,大火三日也熄不了。山上的蛮夷看见火起了,都慌得从屋里逃出来,一窝窝地往山下跑,因太急,十来个人直摔下山崖,不是砸在火海里成了灰烬,便是跌落绝壁粉身碎骨,只听得一声声惨叫被热风抛起来。
传令兵好不容易在烈焰肆虐中找到龚禄,捂着口鼻,呛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龚将军,丞相,丞相,救火……”
龚禄满脸黑灰,因嫌碍事,把铠甲也褪了,手里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大水桶,一个劲地泼出水去,口里连声道:“知道,知道,回去告诉丞相,他放心。”
蜀军都释甲弃兵,到处搜来可用的盛水器皿,幸而此处离蜻蛉河不远,取水容易,便从河畔到火场甩出去十来支长队,盛水器便在一双双手间迅速传递,哗哗的泼水声和毕剥的噬燃声不协调地融在一处。
蛮夷士兵和百姓四散逃离,仿佛一只只爬出地窖的土拨鼠,身后带着明亮的火团,身前扑来耀眼的火苗,知道的在心里害怕地骂着孟获,不知道的还道这把火是汉人所放,惊慌之余不免又生出几分恨意。
龚禄已深入了火场最里面,直奔到蛮夷民居前,衣服被烧得开了笑脸,脸和胳膊也受了伤,一串火泡从眼角拉向嘴角,却是浑然不觉。
他一面亲自动手救火,一面指挥士兵分队救护,嗓子也喊得嘶哑了,浓烈的黑烟冲得眼睛也睁不开,他用力抹了抹眼睛,才一抬头,却见燃着大火的民居里忽地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嘴里喊着含混的蛮夷话,像在哭,又像在吼叫。
龚禄的蛮夷话不太好,周遭又是黑烟炽张,烈火肆虐,更是听不清楚,他只得用他仅知的夷语呼喊道:“快走!”
女人像是没听见,一巴掌扇将过来,龚禄没提防,直被她打翻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想到蛮子女人力气大得惊人,许是比一些汉人男子还有力量。
他爬了起来,心里不免窝了气,语气很重地道:“妇人火忒大,快滚!”
女人血红的眼里满蓄着稀释不了的仇恨,两只拳头掐得咔咔响,哭喊着又骂了一些话,附近逃命的蛮夷都听见了,几个壮实汉子以为龚禄欺负女人,命也不逃了,一窝蜂扑了过来。
龚禄莫名其妙,他不想再理会这疯女人,对正在一旁救火的几个士兵喊了一声,可那声才在唇齿间弹出一个旋涡,整个人像烧断的房梁,重重地倒了下去。
“打死狗汉人!”
这是龚禄听见的最真切的夷语,他被疼痛撕裂的视线挣扎出一条光亮的缝,他看见火红的天幕上晃动着数不清的人影,人影的边缘闪出不可逼视的光芒,似乎是蛮夷爱使的牛角刀、木棒、石锤,那么多沉重而锋利的光芒同时劈下来。
然后,一切都沉寂了。
龙佑那坐不住了,一会儿躺一会儿坐,一会儿唉声一会儿叹气,听见营外有隐隐的金戈之声,白帡幪上映着流动的玫瑰色,恍惚是火光,更是如坐针毡,很想出营去看看,可一是脚踝伤了行动不便,二是他身为俘虏不能有自由。
营帐掀开了,修远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邛竹杖,照面便见得龙佑那坐立不安的窘迫样,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却装作不知情。
“蛮子牛,”他把竹杖丢给龙佑那,“给你一只脚,别总让人抬着!”
修远的好心让龙佑那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倒似那竹杖是眼镜蛇,碰碰便会丧命。
修远嗤道:“蛮子牛不要就还给我,你当我乐意做这竹杖?”
原来这竹杖是修远亲手所制,龙佑那说不得是什么滋味儿,到底还是一把握住了竹杖,也不说谢谢,活像修远欠他钱,没奈何削根拐杖还给他。
“外边。”他慢慢地摸索着竹杖,本想肝胆相照地问个明白,却始终说不出口。
修远心里暗自好笑,悠闲地坐下去:“你放心,你们那蛮夷大王迟迟早早会被捉了!”
这话刺耳,龙佑那不爱听,睖着眼睛道:“胡说!”
修远讥诮道:“就凭你那笨脑壳的蛮子牛大王敢与我们丞相比智谋,你若是有良心,劝他乖乖归顺了,别又耍赖要我们丞相放人,嚷嚷什么整兵再战,犟!”
龙佑那气得想把手中的竹杖砸过去,他心里有一个自己别扭地感觉修远的嚣张有道理,另一个自己却执拗地不肯承认,他被生生分裂成两半,敌人似的彼此仇视。
修远忍着笑,他乐意看见龙佑那又气又不能发火的憋屈模样,那让他感觉这些日子被迫照顾蛮子的窝囊气烟消云散。
“徐主簿!”营帐外有人急声呼喊,
修远一扭头,是传令兵:“怎么了?”
“出,出大事了,”传令兵满脸热汗,心里烈火似的着急化成断续不成章的语言,“龚将军被蛮子袭击……马将军冲出营找蛮子算账……丞相也去了……”
像一锅没有主次的杂烩突然砸过来,修远半晌没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传令兵飞快地整理着思路,重新道:“龚将军被蛮子袭击,人,人……”他哽咽了一下,没把那个血淋淋的结局说出来:“马将军领着营下的弟兄把五百多个蛮子抓了起来,说要为龚将军报仇。丞相听说了,正赶过去拦阻,那片地现还燃着火,周边尚有蛮兵出没,太危险了……”
修远已经明白了,不待传令兵把话说完,他纵身跃起,心急火燎地冲出了营帐。
龙佑那先是呆愣了一下,后来似被一棒惊醒,什么顾虑猜疑都抛去云霄,一骨碌撑着竹杖,狠狠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跟着修远跑出去。
马岱甩了甩马鞭子,周遭血红的火线影被凌厉的弧线劈开一个角,却又很快合拢了。他眺看着大火中烧成红色钢碳似的蛮夷营屯,红得发紫的光在天上急剧地流淌着,仿佛是割伤了心口的血,把满腔冤屈泼向绝情的世间。
他垂下眼睑,却刚好触上龚禄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体。他忽地转过头,泪不由分说吞没了他清亮的眼睛,他忍住悲痛,解下披风给龚禄轻轻盖上,却发现龚禄的一只手耷拉在外边,他小心地握住了,却错误地觉得自己握住的不是人手,而是湿漉漉的破布团子。
“王八蛋!”泪水和咒骂一起落入尘埃。
他站了起来,满是泪的眼睛像霹雳般扫射而去。
一共五百一十五名蛮夷,一半是蛮兵,另一半是妇孺,皆抱着头蹲在地上,周围一圈是持刀严阵以待的蜀军,火还在燃烧,仿佛盛夏时热烈生长的当季之花,泼辣辣地向上冲锋,势要烧坍那片脆弱的天空。
马岱用力扯着马鞭,声音像钢镚似的蹦出来:“龚将军为了救蛮子,不惜以身犯险,亲赴火场;狗蛮夷却恩将仇报,害了龚将军的命,这仇我们报是不报!”
“报!”士兵们得回答整齐一致。
乐哈哈的龚禄极有人缘,他的惨死在士兵心中激起了不可掐灭的愤怒,再想起南征以来受到的种种苦楚艰辛,那怨愤更深厚得难以消解,必要用疯狂杀戮蛮夷来填补复仇的空洞。
马岱一扬手,马鞭摔出去,逼开了空气里大片大片的黑灰,他恶狠狠地说:“都给我逮了投进火里!”
士兵们拥上去,刀把子狠狠地敲在蛮夷的后腰上,有不肯走的,便拎起后衣领逮起来,再用力踹上一脚,赶着往火海里走。
五百来人哭的哭,喊得喊,有女人奋力挣脱逃跑,也被抓回来,脸上还挨了几击沉重的耳光,队伍中有小孩儿哭哑了嗓子,也没博得蜀军士兵的同情。
马岱凝视着这一群走向死路的蛮夷,目光没有一丝怜惜。他当年和兄长马超抄掠关中,曾一夜之间血洗万人城池,当中一多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五百人的生命于他如缥缈云烟,一宿过后便皆忘怀。
“马将军!”后边有人喊他,来人竟然是杨仪。他气喘吁吁地奔到马岱身旁,急声劝阻道:“莽撞不得,快,快放了他们!”
马岱乜起了眼睛:“威公休得为蛮夷求情,蛮子命如蝼蚁,便是杀光他们,也抵不过龚将军的一条命!”
杨仪累得话也说不利索:“不是,不是我,是丞……”
“是我的军令!”背后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马岱惊得汗毛奓立,绷直了的马鞭子耷软下去。他战战地回过头去,刚刚撞见诸葛亮的脸,是的,诸葛亮已站在他面前。
诸葛亮沉声道:“放了他们!”
马岱颓唐地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巨大的悲愤让他昂起了头颅:“丞相,龚将军的命不能白白丢掉!”
诸葛亮望了一眼龚禄的尸体,戚戚地叹了口气:“龚将军阵亡,我也很难过。但,这不能成为你滥杀无辜的理由!”
“我没有滥杀无辜!”马岱豁出去了,“他们是罪有应得,丞相,不能和蛮夷说道理,只有用武力威慑,他们才会归附!”
诸葛亮按捺住微泛激**的心绪,说道:“我知道,龚将军物故,将士心有不平,但一事归一事,尔忘了南征军令吗,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为南中永久太平,不得妄杀而逞意气!”
“丞相!”马岱还想争执,很少有人敢忤逆诸葛亮,诸葛亮在蜀汉的权威不容置喙,可马岱已被悲痛冲决了一切顾虑,便要撞一撞诸葛亮这座坚硬的山。
“军令如山,请马将军遵从!”诸葛亮冷酷地说,目光带着不能抗拒的力量。
马岱死死地咬着牙,双手狠狠地扯着马鞭,泪像滚烫的铁水般,流过他竭力忍耐痛苦的脸,浇出一路路锋利的皱褶。他忽地失了力气,手上一松,马鞭子掉了下去,他猛地背过身,肩膀撞开两个挡路的士兵,飞快地跑了远去。
诸葛亮仿佛如释重负,却又仿佛怅然若失,白羽扇在他的腭下幽幽地飘着,他看着押解蛮夷的蜀军士兵,声音柔韧而有力地说:“放了他们。”
强硬的马岱将军都屈服于诸葛亮的威严,蜀军士兵不敢不遵令,尽管心里百般地不满意,这就像将到手的债再还回去,而且极有可能永远也没有偿还的一天,每个人都不能释怀。
一只脚已迈进死亡之门的五百蛮夷恍若做了一场噩梦,他们眼巴巴地望着那位释放他们的中年男人,火光映着他憔悴的脸,有几分凄绝的美。
没有人说感谢,也没有人发出声音,连哭泣也忘记了,重生的虚脱感压在肩头,人群沉淀着压抑的寂静,唯有火海中房屋崩塌的声音清晰如大地断了脊梁。
诸葛亮见众人长久不动,他知他们疑惑不能信,略上前两步,声音沉凝地说:“尔等本系纯茂之民,不慎为孟获所诖,我奉天子诏令,恭行天罚,靖难只为除首恶者,不与南中百姓为难,尔等且各自归家,勿要与朝廷为敌。”
五百蛮夷都呆呆的,像听见天外玄音,半晌没有丝毫反应,刹那,有人低低地抽泣了一声,而后仿佛瘟疫传染一般,哭声渐渐大了,五百颗头颅伏低了,口里含糊地哼鸣着什么,像是百感交集的慨然叹息,又似在小心翼翼地说谢天谢地。
“你,你为何放火烧,烧我们的屋子……”有个大胆的蛮夷汉子战战兢兢地开了腔。
“这火分明是孟获所放,若是我们肇难,何以还助尔等灭火!”杨仪抢话道,倒说得一众有疑问的蛮夷哑口无言。
诸葛亮不想解释了,他叹了口气,因对左右道:“将火扑灭,不得伤损百姓。”
他忽然觉得很累,周遭的烈焰吐出黑浊的气,一点点蒙蔽他清爽的意志,他很担心自己会倒下去,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虚弱,他用羽扇挡着半边脸转过身,却发现修远不知何时跑来了,后面跟着杵着竹杖的龙佑那。
龙佑那怔怔地看着诸葛亮,又看向他的同胞,他在人群中发现他一直惦念的几张熟脸,他们惊魂未定的脸上写着安然无恙,他动了动嘴皮子,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中军帐里的烛光像刚绽放的春花般吐露芬芳,嫩黄的花蕊轻捷地跳跃起来,轻轻地掠过一张疲倦至极的脸。
深重的倦怠从诸葛亮的心底呼啸而出,剥蚀着他的清醒,帐内的物件于是模糊起来,手边的文书、摇曳的烛光,白羽扇都像被水浸乱的野草,杨仪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嘴也怪异得可笑。
“孟获已被押在东营,因担心将士激愤闹出事来,由张翼将军亲自看守,丞相要不要见他?”
孟获没能逃脱二次被擒的厄运,他放了那把大火后,奔出去不到十里路,便被埋伏已久的蜀军一举擒获,照旧捆成粽子样,还在外边罩了橐囊,运生猪似的运回蜀军中军。
诸葛亮点着头,“要见。”他说着话,却以为声音在身体之外,飘忽忽地受不得控制。
“丞相,还要放了他吗?”杨仪小心地说。
诸葛亮沉默,目光却落在案上一隅,斑斑血迹梅花似的生出来,足以傲霜,却傲不过死亡,那是吕凯书写的《南中志》。
吕凯、龚禄……
皆是朝廷忠贞良干,本可委以重用,他日必能为朝廷栋梁,这些年蜀汉人才凋敝,得一贤才便若得无价之宝,每每听闻哪里有可用之才,诸葛亮便欣喜若狂,他已习惯了在心里默想:这个职位可用谁,那个官阶可用谁……可南征不到半年便损失了两个良才,为了南中的永世太平,为夷汉一家的梦想,代价真的太大了。
“丞相,龚将军的事该如何处置?”杨仪忐忑地问。
诸葛亮沉沉地说:“龚禄罹祸,夷人亦受难,这笔账算得清吗?”
这话倒是真的,龚禄被蛮夷所杀,当时太乱,到底是谁砍的第一刀根本查不出,何况蛮夷的家园被烧成焦土,有近百人在大火中丧生,要说到冤屈,谁也不比谁更厚重。
“那……”杨仪有些不甘心,好脾气的龚禄白白送命,别说是他,三军将士都气恨难当,这口恶气是一定要算在孟获身上。可如今看这情形,诸葛亮多半又有宽纵孟获之意,他虽有不甘之意,却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诸葛亮一直沉默着,他兀自怅然思忖了许久,小声吩咐道:“押孟获来见。”
孟获第二次被押进了中军帐,两指粗的藤绳直在他身上绕了足足七八圈,除了脚能动,上半身活似僵硬的门板,押解他的士兵都极愤恨,撵他入帐时,还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直将他踹了一个踉跄,一跤摔趴在诸葛亮面前。
孟获是不肯服输的,纵算二次被擒,到底还要撑起蛮夷王的气度,身子虽然起不来,硬把脑袋拔了起来,恰恰一束烛光从眼角落下来,他在那光里瞧见一张苍白的脸,他迷糊了一霎,不知是那人太过憔悴,还是光芒太亮,把血色都抹去了。
“松绑。”诸葛亮道。
押解的士兵们不肯动手,你搓着手,我磨着脚,跟上来的张翼不得已,只好亲自动手,操刀割掉孟获身上的绳索,得了解脱的孟获一骨碌跳起来,又是揉胳膊,又是扭脖子。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他,忽地道:“服了吗?”
孟获没有看诸葛亮,他还在揉胳膊扭脖子,他是要面子的,二次被擒,于他是双重耻辱,他很想说出强硬的话,可总觉得心里别扭,偏不能利利索索地表达。毕竟,一个屡战屡败的失败者对一个胜利者大言不惭,总有点儿不要脸。
“蜻蛉这一把火是你放的吗?”诸葛亮又问道。
这次孟获没有顾左右,他还挺骄傲地说:“是!”
烛光在诸葛亮的脸颊上跳跃,他的声音从昏黄的光幕后泌出来,有些滞涩的凝重:“为一己激愤置无辜百姓于不顾,使家园焚烧,故土焦硗,黎庶罹难,细民嗷嗷,尔以为如何?”
孟获愣了一下,立刻顶牛似的说道:“皆因你们汉人侵入南中,妄图占据南中沃土,盘剥南中百姓,我们不得已方才持戈抗争,若要论起来,汉人才是罪魁祸首!”
诸葛亮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中沉凝的力量让孟获不自觉地打了一个激灵,他微微倾过身体,一字一顿道:
“南中历来归属大汉,数百年之间朝廷在此设官分爵,牧民养卒,百姓欣然戴之,何来汉家妄据之说!此番王师南进,皆因南中不服王化,屡兴叛乱,以致边民受苦,疆土幅裂,边地有风尘之急,荒野有犬马之惊。故而我奉天子圣诏,挥义师敉平叛乱,以为兵燹销灭,重造升平。所过之处,晓以大义,南中百姓无不信服,唯尔顽固不悔,屡兴刀兵,屡毁太平之望!胁持无辜,为己作伥,考尔之戾举,可为寒心。尔纵不思一己之前途,毋得不为南中数万百姓思量乎?使兵戈接踵,元元披荆,试问谁才是肇难之首,谁又该担此难赦之罪?”
这一番斩钉截铁的质问让孟获说不出话了,一向敢作敢当的蛮夷王,素日里为所欲为,何止是放火,不乐意时杀人也是家常便饭,竟被一个手无寸铁的中年男人的区区几句话逼进了死角,孟获觉得自己一定中邪了。
诸葛亮缓了缓语气:“南中元元性命系于尔身,尔竟毫不动心吗?”
孟获不说话。
诸葛亮叹了口气:“尔可愿归顺?”
孟获还是不说话。
诸葛亮没有再追问了,白羽扇抚在胸前,安静中,烛芯爆了一声。
“诸葛丞相,”孟获吞了一口唾沫,“我们方才两次交锋,怎能较得高低?故而我以为,你若是当真想降服我,莫若让我出去重整军旅,你我再战,若是不肯,即刻杀了我,死在丞相手里,我绝无怨言!”他说到最后,底气也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竟越说越大声,眼神还带着挑衅,像是诸葛亮不放他,还是诸葛亮的错。
诸葛亮心里重重地一叹,真是一头拉不转的犟牛!南征以来,战士死伤无算,疆土裂缺伤损,叛乱主谋屡战屡败,两次被擒,两次都不肯服膺,要降服这驴一样不肯转圜的蛮夷王,真比打一场歼灭战还艰难!
其实,打败孟获很容易,杀掉孟获亦很容易,他只需要点个头,早就积压仇恨的蜀汉将士一定会给孟获一个血淋淋的结果。可他能吗?如果血腥的屠戮能解决一切问题,那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为了夷汉平等付出的牺牲便像一个可笑的讽刺,那么,龚禄和吕凯也许就真的白死了。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烛火毕剥作响,火星子像乍灭的各种念头,在大帐内上下起伏。他慢慢举起白羽扇,修长的羽毛仿佛手指扣在书案上。
“我若放你走,并不欲与你再战,兵者凶器,不得已而为之,望你回去后,深思兵燹之害,真正为南中百姓谋得福祉。”诸葛亮语重心长地说,他看着那张不服输的脸,像被水打湿的面团,拧成了紧邦邦的一团。
孟获的眼睛睁大了,他想诸葛亮当真要第二次放走他吗?他其实对诸葛亮放走自己并不抱太大希望,就算诸葛亮此刻把他推出大帐一刀砍翻也是理所当然。可,他又分明能感受到诸葛亮放人的诚意,他试图从交错的光影里看清诸葛亮的表情,却只看见仿佛更深露重的迷雾,那让他捉摸不透。
这个汉人,真是很奇怪呢,仿佛雨中罩在哀牢山头的云雾,沉淀着世间所有深厚缠绵的情绪,却始终不曾放肆地宣泄出来。
“放人。”
诸葛亮这一声很轻,伴随着一声烛火爆花。
孟获第二次被放走了,这次不是诸葛亮在众目睽睽下将他送出辕门,蜀军将士恨透了他,若是当众放行,群情激愤之余难免会惹出事端,故而便由赵直在夜深人静时用一乘马送他出营。
临别时,赵直道:“望你早日归顺,总与朝廷作对,把夷人的性命白白牺牲,有意思吗?”
孟获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他不看赵直一眼,也不看这座让他屡次受挫的军营,更不看那军营里彻夜明亮的中军帐,他猛地一拍马,卷起高扬的黄尘,迅速地掠过蜀军营寨。
一定要赢诸葛亮一次,这是他心里焦躁的呐喊,哪怕最终不能避免被朝廷招安的别扭结果,也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去伏下高贵的头颅。
坐骑载着孟获越过蜻蛉的葱茏山麓,虽是夜晚,山坳深处却漾出流动的红光,连绵的火把烧红了半边天,几日前的那一场战争似乎已是隔世的一场梦,唯有残存的灰烬沉淀在黑暗的角落里,被夜风一吹,仿佛游魂般,呼地散去四野。蜀军正在帮蛮夷百姓搭房子,一队队士兵扛着木料来往穿梭,有的打地基,有的锯木头,蛮夷百姓起初揣着忐忑,躲在一旁悄悄打量,后来见蜀军的确是为他们重建家园,并没有恶意,才犹犹豫豫地凑上来帮把手。一来二去,彼此熟络起来,也就忘记了互相敌视,几个蛮夷小孩儿亦不惧生,跟在蜀军士兵的后面吆喝追打,有士兵还塞给他们糖饼吃,欢喜得孩子们雀跃起来。
南中深幽的黑夜便在这匆忙中缓缓过去,跌宕的山风呼啸而过,仿佛一把来回扫动的刷子,把天幕的深黑逐渐抹走。
众人齐心协力,梁柱椽檩已粗具规模,为了讨吉利,蜀军士兵还在房梁上扎了红绸,蛮夷百姓也早把畏惧和仇恨抛开了,有几户人家烧了水,用陶罐装了,到底还存在芥蒂,便悄悄地放在蜀军士兵的身后,挓挲着手也不吱声。
孟获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了半晌,不自主地哼了一声,扬起马鞭用力一抽,马蹄翻飞,扑入了天边那半明半昧的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