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东征的军队刚开出险恶的长江上游,东吴便迎来了曹魏的使臣。
迎宾的亭台上,东吴君臣和魏国使团两两相对,着鲜衣的鼓吹仪仗整整齐齐地站成三排,凉悠悠的秋风绕着亭台盘旋,不远处的长江呼啸着寒冷的声音,似那深彻的悲情呐喊,冲向了武昌城的上空。
邢贞把诏书高高地捧起,目光从诏书边角暗暗瞥下去,焦黄的布帛展开来似一张烤得太熟的鸡皮,皮上透着光,映着东吴君臣扭曲的脸。
孙权似乎犹豫了一下,碧蓝眼睛里有奇怪的情绪一闪,像即燃的火花般,很快就熄灭了,他轻轻一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臣孙权稽首再拜受皇帝陛下诏书。”
他这一跪,像拉下去一块幕布,把立在身后的臣僚全显了出来,排在最前面的张昭的双颊一阵痛苦的抽搐,他竟下意识地向孙权伸出一只手,手指僵硬地蜷曲着,像烧红的铁钩子,仿佛是想把孙权拉起来。
邢贞昂起了头,一丁点的惶惑也没有,看着诏书慢吞吞地念起来:“盖圣王之法,以德设爵,以功制禄;劳大者禄厚,德盛者礼丰。故叔旦有夹辅之勋,太公有鹰扬之功,并启土宇,并受备物,所以表章元功,殊异贤哲也。……”
他念得很慢,还拖出长长的尾音,仿佛在太庙念诵祭天祷文,越发的抑扬顿挫,字正腔圆。这篇册文特别长,也不知是哪个文墨吏捉笔,文辞华美雅正,册命的九锡皆做了比兴的冗长形容。
“授君玺绶策书、金虎符第一至第五,左竹使符第一至第十,以大将军使持戒督交州,领荆州牧事,锡君青土,苴以白茅,对扬朕命,以尹东夏。……今又加君九锡,其敬听后命。以君绥安东南,纲纪江外,民夷安业,无或携贰,是用锡君大辂、戎辂各一,玄牡二驷。……”
他不停口,孙权便一直跪着,东吴臣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昭已气得满面通红,又不合当场发作,把脸狠狠地扭过去。武将们却是发眦尽裂,潘璋、韩当诸人已摁着剑,拔了一半,只等谁先发难,当即剁烂使者的脸。
邢贞却置若罔闻,仿佛东吴臣僚的愤怒是窗外残阳,照不进这紧锁的房门,仍旧慢悠悠地念册文,目光不时滑下去,落在那平稳的后背上,那脊梁骨像被焊死在地缝里的铁柱,一丝也不动。
你可真能忍!邢贞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继续捧文就读。
“钦哉!敬敷训典,以服朕命,以勖相我国家,永终尔显烈。”
漫长的册文读完了,邢贞轻轻合上诏书,目光闪烁地等着孙权的反应。
孙权把额头贴住地面,朗声道:“臣叩谢陛下圣恩!”
邢贞把诏书转递给一名侍从,让他再交给孙权,也不亲自扶起孙权,只用下巴懒洋洋地点了点,那份倨傲让东吴臣僚的怒气更大了,徐盛瞪大了眼睛,若不是旁边有人拦着,已冲过去一剑封喉。
孙权终于站了起来,他听见身后臣僚压着怒火的窸窸窣窣,脸上的表情很淡,倒还敛出几分谦恭之色。
邢贞笑眯眯地说:“吴王,使臣来时,陛下曾吩咐,听闻东吴有稀世宝物,陛下甚好宝物,望殿下不吝赠送,陛下当重谢!”他又使个眼风,有侍从把一份清单交给孙权。
东吴臣僚顿时炸开了锅,曹魏令东吴俯首称臣,致其君主有屈尊之辱,还伸手要这要那,真把东吴当作无所不顺的仆从,这种公然的凌辱像尖刀般捅在东吴臣僚们的心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诸人再也摁不住那股窝囊气了。
张昭没好气地说:“东吴残鄙,怕找不到皇帝陛下喜好的宝物,请使臣回去复命,皇帝陛下可去别处找找。”
“东吴不是宫中杂役,可任由皇帝为所欲为,要寻宝物,去西蜀找刘备,他那儿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徐盛怨气冲天地说。
孙权忽地沉着脸色训道:“谁让你们说话的,没规矩,退下去!”他对邢贞赔笑道:“鄙邑之人,疏野少礼,望使臣勿怪。陛下所求宝物,吾一定尽心备办,待使臣复返之时,装囊带去洛阳,供陛下赏玩。”
邢贞呵呵地笑道:“吴王果然懂礼,其实陛下所求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只是陛下深知吴王忠心,视东吴为自家庭院,有幺么之好辄白吴王知晓,乃亲近之意。”
孙权堆着笑说:“陛下厚恩,孙权怎能不知,必当进尽忠心,具以相奉。如今逆贼刘备东进,侵我边鄙,扰我疆土,承陛下为我屏障,使我得全心讨敌,陛下圣德,东吴没齿不忘!”
邢贞笑得咯咯开花:“吴王是明白人!”他捂着嘴,收着放肆的笑声,“还有一句,吴王的任子何时送去洛阳?”
孙权像被攫了一把,彻骨的暗伤让他呼吸不畅,他用力撑住,笑容罩住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小儿年弱,教训不足,恐此去一别,父子暌违,未免伤情,但能承奉陛下,是吾子荣光,不过一二年,当遣其入都,随侍陛下左右,聆听圣朝谠训。”
邢贞捋着须:“也罢,我先禀明陛下,只是吴王还是早些决断。”
孙权是是地答应着,他热情地请道:“使臣请随我入宫赴宴,以叙阔情。”
邢贞不推辞,由孙权亲自带路,他却大摇大摆地从东吴臣僚间穿过去,眼皮也不耷拉一下。
一肚子窝火的徐盛对着邢贞的背影啐了一口,再看自家主君纡尊降贵地屈于邢贞之下,一时悲愤交加,竟自泪如雨下,捏着拳头恨道:“吾等不能奋身出命,为国家并许、洛,吞巴、蜀,而令吾君受小人盟,是为大辱!”
“与刘备拼了!”周围的武将激愤难当,潘璋拔出腰刀,满腔的幽恨灌注在手臂上,他大喝一声,一刀剁在亭台前的石梐枑上,黄白的火星子喷得畅快淋漓,生生凿出一条齿牙参差的裂缝来。
陆逊在门口细心地解下鞋子,白净面上有细密的汗珠子,他面向外停了一霎,从走廊上袭来的穿堂风是纤细的手指,将汗珠一颗一颗捡走,他理了理衣冠,容然地走了进去,孙权正埋着头翻动案上的文书,因逆着光,轮廓像泡在水里,棱角不甚清晰。
“主君!”陆逊行礼道。
孙权抬脸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把文书交给陆逊。
那是荆州檄书,刘备所率八万大军日夜兼程开赴荆州,前锋冯习、张南所部已在巫县大破吴军,一鼓作气占领秭归,后续部队正源源不断地涌来,长江的南北两岸飞扬着蜀军的旌旗,武溪蛮夷也受蜀汉蛊惑,不少渠帅正在**,准备在南荆州对东吴发动袭击。
“伯言,形势对我东吴不利,刘备大军数战告捷,我东吴士气低落,屡战屡败。”孙权沉重地说,透亮的阳光从他的侧脸飞过去,把那长久湮灭的轮廓显出来,那张脸像酵得太久的发面馍馍,浮肿得五官失了硬度,亦不知是多少日子的彻夜不眠,辗转的煎熬把君王的英武之气腌成了沼气。
便是这悄然的一眼,让陆逊又伤切又敬佩,伤切的是敌寇犯境,东吴临难,自家君主宵旰操劳,昼夜不眠,一面顶住巨大的战争压力,一面与诸方势力周旋,敬佩的是为了赚取最后的胜利,不惜忍辱负重,含垢藏拙,这番忍耐力非常人可比拟。
陆逊一面在心里转着念头,一面看着檄书,俊秀的脸上却漾着平静的水波,他沉稳地说:“主君欲和还是欲战?”
“欲和怎样,欲战怎样?”
“主君若欲和,只需将荆州让出去,刘备不得荆州誓不罢休,荆州一旦得手,他必定退兵!主君若欲战,”陆逊一停,目光炯然,“则忍数日屈辱,骄其兵,老其旅,刘备必败!”
孙权没有立即回答,他轻轻地抚摩着案角,尖锐的糙痛磨损着他蒙蔽的雄心:“孤不会把荆州让出去,为了夺得荆州,数年来苦心孤诣,诸臣毕力,方才将荆州囊括,若一朝舍之,对不起我东吴上下群僚,更对不起,”孙权咬着牙,唇角抽搐着,“那诸般屈辱!”
陆逊被孙权的话激**得心中油然慷慨之气,他没有立即回应,只是仰起头,神情霎时有些肃穆。
孙权微微挺起身,目光凝定地勾住了陆逊的眼睛:“所以,孤不会与刘备讲和,但若战……伯言何以认为刘备必败?”
陆逊胸有成竹地说:“刘备长途奔袭,虽看似顺流相攻,却因战线过长,粮秣辎重运送困难,从夔门入荆州,道路崎岖,兵行艰难,多为山林原隰,我方何不把山林原隰让于他,我则退居平地,紧守关隘,刘备不得已处于逼仄圮地,进不可攻,退不可返。他远离本国而力争疆土,本应求速战速决,我们坚守不出,背靠江表,在家门口作战,我们可耗,刘备却耗不得,时间长了,刘备师老军疲,他要么退兵回蜀,要么被我精锐击破。”
孙权多日郁积成泥的心像被大雨浇出一湾清水,他直起身体,暗淡的目光有了神采:“怎样让刘备陷于圮地?”
陆逊振振有词地说:“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欲求大胜,必须先不惜小输,请主君暂忍数日败仗,我们步步退后,刘备求胜心切,必定步步紧逼,待得诱他进入险塞之地,我们切断长江通道,刘备别说是八万大军,便是八十万,也陷入泥潭不得拔出,他成釜中之鳅,捉不捉他,只在主君一句话。”
“好!”孙权激动地一巴掌拍在书案上,他倏地起身走向陆逊,“伯言,孤任你为大都督,持节督战,你可敢担当?”
陆逊沉默了,清亮的眼睛遮着淡淡的浮尘。
孙权像是热油浇了冷水,失望地说:“怎么,伯言不肯?”
陆逊缓缓道:“不是,陆逊为主君重用,是陆逊的荣幸,只是陆逊乃微末之人,少立战功,一朝处于众将之上,恐众将不服。”
东吴武将要么是两朝老臣,要么是公室贵戚,一向矜贵傲慢,若一朝受陆逊部勒,绝不甘心居于一个名望轻薄的小将之下,说不定会闹出什么抗令的荒唐事来,孙权想到这些,也觉得陆逊所虑甚有道理,他郑重声色,说道:“孤给你便宜之权,你不要顾忌,有敢抗令者,持便宜行之!”
陆逊得了许诺,也不再推诿,当即整衣拜下:“逊不敢辞难,当为主君效死力!”
孙权扶起他:“有劳伯言慷慨,不知伯言何时能破刘备?”
陆逊细想了一会儿,沉着地说:“半年。”
夜很深,长江的涛声像巨蛇在打鼾,黑夜中轮廓模糊,拍岸的波涛像在打磨兵器,不断闪出一片片银光。
马良被焦躁的梦惊醒了,听得帐外砰砰砰敲了三下,他披衣坐起,仔细地听了一阵,除了刁斗声,便是士兵训营的脚步声,还有不那么清楚的风声。
他来到猇亭的蜀汉中军营已有五日了,每个夜晚都失眠,偶尔睡着了便是噩梦连连,有时是他掉进一口深得没有底的井里,有时是整个东征大军被大火吞噬,有时是在大雾弥漫的沼泽地里蹒跚,他走啊走啊,走到皮肉松弛,发齿摇落,他还找不到出路。
他掀开营帐走了出去,夏日闷湿的空气粘住了他,风很细,却很热,像一条细长的竹叶青,不动声色地缠住你。
营中的火把噗噗地烧灼着湿气,加剧了炎热,火焰的光芒似金线般连起来,一直延伸到黑夜的尽头。
七百里连营,蜀汉的军队像一条蜿蜒的长龙,龙头安枕在猇亭的原野间,龙尾甩在夔门的雄关下,漫长而狭窄的长江通道飘扬着蜀汉的旌旗,是一种憋闷的壮观。近十万人困在长匣似的山道里,进退维谷,从成都运来的辎重经水路出夔门后,要分派给分布在漫长的七百里的各营,每每要耗去一个月。
自去年七月发兵成都,不过半年,蜀汉水陆两军并发,下巫县、克秭归,重夺宜都郡,将长江出蜀的西陵峡口一把攥过来。
漫长的长江水,经过上游数千里路的反复盘旋,仿佛挣扎蜕皮的蛇,在险谷峻峰间翻滚腾挪,一朝过了西陵峡,便变得浩**无垠,仿佛是成了龙,鳞爪飞舞,触须炽张,飞腾在江汉平原的阔大胸襟间,从此,一路驰骋,不舍昼夜,奔流到海。
西陵峡与其西面的瞿塘峡、巫峡,仿佛三座重关,将长江分成两段,西段狭险,东段浩**,自然地貌的不同,影响了人间出行交通的选择。三峡至秭归一段,北岸多高山峡谷,险峻颠簸,不易行军,故而多走水路,秭归至夷陵一段,南岸平缓,行军惯常是陆路。
蜀汉军队进抵秭归后,旋即分兵,南路由刘备统率,渡过长江,缘山截岭,走陆路前进至夷陵;北路由黄权率领,顺水东下,一为与南路形成掎角之势,二为监视北边曹魏动向,严防魏军南下,两路是夹着长江水布防。
两军分屯,大江上日日舟船络绎,逻卒往来,成片的汉字大旗为江风所**,几乎遮住了天,眼见便要一步迈入江汉腹心。
可整个战局却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因为蜀军发现自己走不动了,东吴军队像铁锁似的关住了江汉平原门户,别说是让军队通过,一只鸟也飞不过夷陵。
双方便在夷陵展开了拉锯战,刘备数次遣兵挑战,东吴有时出战,有时坚守,像在和蜀军玩过家家,每一交锋,丢下不值当的兵甲便退回去,任你出疑兵,愣是不肯露面,像是一只辟谷的狼狗,不受肉骨头的**。
闻说东吴主帅陆逊下了严令,不许诸将出战,有敢言战者,立斩不饶。东吴众将都恼恨陆逊胆小,纷纷质疑孙权怎么派了个缩头乌龟来统兵,不仅江东自己人埋怨,蜀军也嘲笑陆逊怯懦,鄙视之余又觉得奇怪,陆逊既然没本事,怎么就是被他挡在夷陵门外呢?
随着夏天的到来,夷陵的天气越来越热了,为了躲避江汉流域的闷热气候,蜀军大部分的营垒迁往山林间,以树栅连营,数万军队躲藏在葱茏茂林里。林间的浓荫暂时祛走了折磨人的溽热,蜀军一面忍耐暑热,一面烦躁地等待着和东吴的决战。
可是没人知道决战的日子在哪一天。
士兵们悄悄地去寻上峰打听消息,那些故作灵通者总是说在明天或者后天,也许是三天后,士兵们无数次地信以为真,他们把刀枪磨得锃亮锋利,盼着轰轰烈烈的决战,然后凯旋归家。
回家的梦已做了很多遭,成都馋死人的美食,街角闲汉们笑破肚皮的龙门阵,女人翘起指头骂出的那一声软溺的“死鬼”,以及夏天温凉的风,飘在检江上闪闪发光的蜀锦都在梦里散发出诱人的芬芳。与成都相比,荆州气候炎热,山谷太小气,不能叫山,只能叫丘陵,林木太怯懦,不敢挺立在峭壁上撑起浩瀚天空,女人泼辣不及家乡的婆姨,温柔更逊一筹,荆州是一只烧得很旺的火炉,人在火炉里慢慢煎熬,沸点却来得太漫,煮出的全是咬不动的夹生肉。
马良也想回去了,每当他做噩梦前,梦里总会出现成都的片段,那时风和日丽,他坐在丞相府宽敞的正堂内,从累叠整齐的文书里翻出一卷,展开了,简上却没有字,光亮亮的像一枚白璧,温润谦和,仿佛一个人的品格。
夜风带着热腥味击在他汗涔涔的脸上,为那心里烦闷的火焰增加了助力的柴薪。他在军营里缓缓地踱步,他其实很想去见皇帝,可见到皇帝,他该说什么呢,他其实还没有想好。
他本来赴南荆州联络蛮夷渠帅,诸渠帅从前多得刘葛君臣照拂,心里对蜀汉甚有感情,接受了蜀汉朝廷的封赏,愿意为抗击东吴出一臂之力,双方遂歃血为盟。南边的事完成得很顺利,他便来了一趟夷陵,向刘备当面禀明情况,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刘备大赞他做事效率高,不辱使命,君臣说得投机,一块儿吃了顿晚饭,宴间闲话,不免要提起当下这不尴不尬的战局。
“季常怎么看?”刘备问道。
马良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却又说不清楚,也许刘备也察觉出来了,才有这一问。
“我军驻次于原隰丛林,天气又热,臣恐……有变,生不测之变。”马良谨慎地说。
刘备说道:“正是天热,才驻次于原隰丛林,荆州湿热,人身不耐,不可使将士每日曝于骄阳下,不然,军心受损,士气跌落。”
“万一,”马良小心翼翼地看着,“东吴火攻呢?”
刘备没吭声,他皱了一下眉头:“季常勿虑,容朕详思。”
实际上,自从刘备下令于山林扎营,不是没有臣下提出异议,说得最多的与马良一样?——?谨防火攻,可他固执己见,非迁营不可。多年征战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并非不知丛林驻军有风险的道理,可他在这长江狭道待的时间太长了,求决战,决战不得,想前进,前进不能,东吴军队像缩头乌龟般,做出了坚决不与蜀汉交锋的胆怯模样,这让他困惑,更让他轻敌。
大约一支不敢与强敌交锋的军队,也不敢冒险行火攻吧。
刘备说自己会详思马良的话,是真的会思考,还是随口一说呢?
马良漫无目的地消遣着自己杞人忧天的烦思,黑夜的军营被热浪盖住,他看见赵直站在前方,宽大如风荷的衣襟飘起来,宛如即将驾鹤飞升。
赵直正在观星,抱着手臂一动不动,头顶高擎的火把突突地吐出鲜红的烈焰,流动的火光在他的身后拖长了惨白的影子。
“元公看见什么?”马良好奇地问。
赵直被打扰了,也不惊讶:“什么也看不见。”
马良仰起头,天空星河璀璨,一枚枚星辰像别在天幕上的纽扣,光芒诱人的难忘,他疑惑道:“什么也看不见?”
赵直叹口气:“紫微星暗淡,看不见。”
马良心中一紧:“元公,你参透到什么天机,可否告诉我?”
赵直静默,强烈的火光抹过他的目光:“马侍中问这话,是有何隐忧吗?”
马良担忧地说:“不瞒你说,我军连营七百里,皆在原隰丛林处,如今又值暑热,我总觉得心中忐忑,前次进谏陛下,陛下回复我不足为虑,可我还是不放心。”
赵直把两只手拢进袖子里:“马侍中不放心什么?”
马良犹犹疑疑地说:“我也说不清楚,辗转之忧难以祛除,元公有参天神技,若知天命所在,可否知无不言,以解隐忧乎?”
赵直笑了一声:“马侍中太瞧得起赵直了,吾只解梦耳,不能参天命。”
马良不能强求,闷闷地一叹:“难道是我多虑?可十万大军,举国之力,非寻常小事,岂能不忧!”
赵直缓缓垂下头:“马侍中若解不了忧,莫若寻个能解忧的。”
马良先是不解,顷时有细弱的凉风轻轻敲在他的脊梁骨,被黏热包裹的神智缓缓撕开一个缺口,他忽然醒悟了,喃喃道:“我立即设法回一趟成都……”
他对赵直深深一揖:“多谢赵先生指教!”他拿定了决心,性子急躁起来,也等不得,返身便往营帐里走。
“回去就别回来了。”赵直幽幽的声音绒线似的飘过来。
马良惊愕,他回过头去,赵直却仍是仰着头,着迷地观星,仿佛他从不曾说过那句骇人的话,他扬起广袖,把捕捉到的风兜进袖口,仿佛真的要飞上天去。
马良离开夷陵的二十天后,东吴主将陆逊给吴主孙权送去一封密信,信上只有几个字,像陆逊清爽的眉目,充满着年轻的自信,白棉花般优容肆意。
“决战即在今夜也。”
三十九岁的陆逊握住剑,轻轻地拔出来,吴越剑很锋利,如水的月光落上去,瞬间断成两半。
月光下,陆逊的锦白披风被风拉起来,像要将他卷入月亮里,他面对营中诸将不屑一顾的质疑目光,温润的笑临着风滋长,恍惚有当年美周郎的风姿。
剑锋举起来,月光在剑下一片片粉碎,陆逊面朝长江而立,万里江涛在他脚下俯首称臣,他用钟磬似的声音喝令道:
“出兵!”
出兵!
隐忍了半年的陆逊终于发出了雄壮的呼喊,他高昂起头颅,锐利的目光刺穿了月夜的寂静,钉在辽阔江山的脊梁骨上。
属于他的时代到来了。